第59章

這一連串變化應接不暇,看得我目瞪口呆。仔細望向議事廳大門,只見一個風姿綽約的曼妙身影逐漸自黑影中凸現清晰,那正是貂蟬。

貂蟬慢慢步出大門,又向前蹭了幾步,在廳堂前的石階上立住。她上穿窄袖緊身的白衫襦,下着碎蘭白的長羅襉裙,外罩一件透明的黑紗套衣風帽,雨珠刷刷地打在身上,水順着套衣風帽的下襬不住地流淌。

電光照映下,這傾城傾國的絕世佳人頭上風帽向後掀起,秀髮盤成大十字髻,餘發抱面,梳理得整整齊齊,配合着及地長裙、黑紗披風,別有一種端莊肅穆的美態。清秀絕倫的面龐在黑暗中若隱若現。我心中一顫,貂蟬這身裝束乃是盛裝出行的服飾,配合着她那寧靜深邃的美眸,素雅明豔之中竟有一種訣別的悽然。

雷雨交織,天空中猛地又一閃,庭院裡再度亮起來。在剛纔貂蟬出現的瞬間,我隱約看到她的左臂上似乎被什麼東西緊緊箍着,現在看得真切,那是一隻鐵鉤似的大手,原來在貂蟬身後還藏着一人。

天地間一片黑暗,我夜視練得相當不錯,非常辛苦地盯着望了好一會,這才發現原來那藏身之人,竟是與賈詡一同失蹤的郝萌。

郝萌這廝也是體型出衆的彪形壯漢,按理說極好辨認。但此時他卻將七尺雄軀努力蜷成了一團,隱在貂蟬身後,只露出一雙充滿緊張的眼睛向庭院裡不住張望。他左手的五指猶如鐵鉤一般,牢牢地攫着貂蟬的臂膀,用力向後扭送;右手則隱在後面,對準佳人的後心,也不知手裡拿得是什麼物事。

自從貂蟬出現,奉先公就再也沒了動靜。偶而雷電交加,天地復現光明,就看見他始終矗立在原地,微微仰頭望着石臺上的美人,彷彿化作一尊石像,毫無聲息。但我絲毫不敢大意,凝神聚氣,嚴守門戶:奉先公武功之強,當世不做第二人想,儘管他身負重傷又中了劇毒,若是猛地出手突襲,自己一樣是抵擋不了。

下了這好一會兒雨,天上雷轟電閃漸漸少了,雨勢卻只有越來越大。忽地傳來一聲女子痛楚不堪的呼叫,夾雜在唰唰的大雨聲中,顯得分外清晰,我心中一驚,那分明是貂蟬的聲音!

奉先公自打從議事廳退了回來就一直默不做聲,聽到這聲痛呼,他在黑暗中冷冷道:“郝狗兒,你若敢動貂蟬一根頭髮,呂某叫你死得慘不堪言!”

郝萌哈哈大笑,聲音充滿了緊張和得意,他忽地大聲道:“逆賊呂布,你寵信小人,排擠忠良,我主明達公英明神武、衆望所歸,你竟要陷害於他。我主迫不得已,才以兵諫好心開導於你,你這廝卻愚頑不化,竟敢行兇……呂賊,如今你已窮途末路,還不快快拋下兵器,乞求明達公發落?我主寬宏大量,或許還能留你一條性命!”

待他說到“我主明達公英明神武”,奉先公一聲怒哼,偏過頭惡狠狠用眼角向我瞥視。此時庭院中一團黑暗,但他目光如炬,犀利淒厲的眼神竟彷彿閃電一般,劃破長空,穿越漫天風雨,筆直地射過來,先在我與鄧博等三人身上逐一掃過,最後牢牢盯住了我。雖已明知他實屬強弩之末,但被如此鋒利的一眼掃過,我們三人無不駭然變色,只覺得那眼神有如實質,彷彿刀鋒自臉上割過去一般,不由自主各自向後退了一步。

厲電再閃,映得庭院裡明晃晃地,奉先公屹立暴雨之中,衣衫已不知何時已被淋溼,後腰的箭傷也汨汨地泌出血來,再配合着兇厲無匹的眼神,活脫脫就是一隻負傷的野獸、中箭的豺狼。聽郝萌講完,他嘿嘿冷笑,衝我道:“好,‘明達公’,你很好。”這短短不過七個字,蘊涵着無限傷心和憤怒。

聽奉先公的反語譏諷,我面紅耳赤,心中好不難過,此刻縱使讓奉先公一戟將自己殺了,也比受到這種誤解來得好受。箭頭下毒、挾持人質……自己雖說不反對在生死關頭耍些無賴,但這麼陰險卑鄙的暗算手段卻從來連想都沒想過,更別說一樣樣全用在自己的恩主頭上了。郝萌這一番話裡一個字都不提自己如何如何,口口聲聲言必“明達公”,倒似乎全是我在幕後指示策劃一般:這王八蓋子分明是敢做不敢當,生怕萬一形勢扭轉,奉先公會找他的晦氣,所以極力爲自己開脫。

一時間,自己真恨不得一拳打在郝萌的嘴上,先敲掉他臭嘴裡滿口牙齒,再把來龍去脈與奉先公辯解個清楚。可再轉念一想,姑且不論這廝人品如何,今日若沒有賈詡與他的手段,我真髓哪還有命在?此人雖然卑劣無恥,但畢竟投效了我,自己若連這點擔待都沒有,豈不令其他甘心效命之人齒冷?長長吐了口氣,任憑這種屈辱感在腦中盤旋,我自嘲地默默苦笑,奉先公對我誤解已深,縱然再多加上這一點陰險卑鄙,又有什麼區別了。

沙沙雨聲中,賈詡在議事廳中揚聲道:“呂將軍,無論是箭頭抹烏頭藥,還是挾制貂蟬爲質,都與我主毫不相干。實不相瞞,這烏頭藥是賈某人煉製,私下交予胡車兒塗的——將軍武功蓋世,非尋常手段所能壓服。可此事賈某並未告訴我主,只因他向來對您敬重有加,若是事先知道,必不允許。至於這挾持人質一事——您可看好了,將手戟比在貂蟬背後的究竟是誰?”

我身側的胡車兒在一旁大聲道:“正是!毒藥,我!”

聽他們這麼一說,奉先公那怨毒銳利的眼神立即從我身上移了開去。忽然寒光一閃,貂蟬臉龐邊赫然多了一支手戟,只聽郝萌緊張得聲音顫動,卻陰測測地獰笑道:“呂布,你不仁,別怪我不義。昨天夜裡你那婆娘企圖將我和真髓一併射死,今天輪到姓郝的挾持你老婆,這叫兩下不吃虧!”他突然煩躁地提高了嗓門,大喝道:“呂布,姓郝的數三下,你再不丟下武器束手就擒,我就先將這賤貨全身羅衫扯下來!一!”

我忍無可忍,大喝道:“且慢!”眼看郝萌不但挾持人質,更要辱人之妻。貂蟬曾爲我送飯報信,我又怎能恩將仇報,容她受此奇恥大辱?

但這聲大喝連我自己也未能聽見,奉先公猛地爆發出一陣狂笑,將其他聲音盡數湮沒:“妙啊,真是妙!呂某人向來自負,不想今日竟被一班家奴逼迫到了這個地步!”震得我雙耳漲痛,頭暈目眩。緊接着“噹啷”一聲,顯然是他將方天戟丟在地上。

奉先公仍是大笑不絕,聲音淒厲無比,庭院中樹影搖動,雨落無聲。一道閃電經天而過,正值他側過臉來,我就着瞬間的亮光仔細一看,不由大爲驚駭:奉先公仰天狂笑,英俊面孔變得煞白猙獰,曾經無比銳利的雙眼變得空洞無神,面頰上無數的水漬中,兩股紫黑色的血線正自眼中細細地流下。這模樣瞬間又被隨之降臨的黑暗吞沒,但已深深紮根在我腦海當中:分明是他心神激盪,導致真氣無法凝聚,毒氣上行衝瞎了眼睛!

鋪天蓋地的笑聲嘎然而止,這種驟然安靜下來的感覺令我毛骨悚然,但緊接着就聽見奉先公胸腔劇烈抽動的聲音,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彷彿伴隨着每聲咳嗽,鮮血都正在不住地從他嘴角和鼻孔裡溢出來似的。

我張大眼睛向前看去,但偏偏此時只有耳邊不絕的滂沱之聲,院子裡卻漆黑一團,什麼都看不清。我手心早被汗和雨弄得溼漉漉地,心裡也亂做一團,不由自主向前邁了一步,卻被身邊的鄧博和胡車兒攔住,他們也滿臉都是緊張之色。

就在此時,眼前突然大放光明。受到這種刺激,我只覺得雙眼劇痛,趕忙向後退了幾步,嚴密防守,這才緩緩睜眼。

石階之上,郝萌不知何時拖着貂蟬退到了議事廳門口,站在門的右側。大門正中站着一人,正是禪衣高冠的賈詡。他正在兩名連弩士的包圍簇擁下,一手舉着亮光四射的火摺子,另一手卻按在腰間佩劍的劍柄上。

議事廳裡雖然沒有雨水,但穿堂風卻很大,火光在賈詡的手中忽明忽暗地閃着,映得每個人的臉都是紅彤彤的。奉先公站在石階之下,影子長長地拖在遍佈泥水的庭院裡。他好容易止住咳嗽,重新挺直身體,緩緩轉過身來面衝着我。火光照耀下,他整個輪廓都被染成金黃色,的戰袍前襟上斑斑點點都是紫黑色的血跡。此時奉先公雙目已盲、滿臉是血,又是赤手空拳,方天戟丟在腳邊,身體在風雨中搖搖欲墜,彷彿隨時都會毒發倒斃的模樣,卻仍有一股凜凜威風,讓人不敢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