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處死孔融,引起了許都士族間軒然大波,但是曹操並不是很在意。對於孔融的厭惡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想到這個月,孔融再任太中大夫,本性寬容不猜忌別人,重視人才,喜歡誘導提拔年輕人。等到退任閒職,賓客天天滿門,孔融常嘆說:“座位上經常滿人,木尊中酒不空,我就無憂了。”孔融與蔡邕交好,蔡邕死後,有個虎賁士相貌有點像蔡邕,孔融每次喝足了酒,招他與同坐,說:“雖然沒有了老成人,而讓我高興的是還有典型。”孔融聽說人家有善行,好像是自己做的一樣,言語有可採取的,一定擴展完成,當面告訴人家所不足的地方,稱讚他的長處。推薦賢士,獎勵進取。如果他知道的,沒有說,認爲是自己的過錯,所以海內的英才,都信服他。曹操既積滿了一肚子的猜疑忌妒,郗慮又誣陷其罪,於是指使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奏孔融以“招合徒衆”,“欲圖不軌”、“謗訕朝廷”、“不遵超儀”等罪名,於同年的八月二十九日(9月26日)處死孔融,並株連全家,時年五十六歲。
之前,京兆人脂習,與孔融相好,曾勸誡孔融性格太過剛直。等到孔融被害時,許昌沒有人敢爲其收屍,脂習前往撫屍說:“文舉丟下我死了,我也不再活了。”曹操聽說大怒,準備收捕脂習殺害,後來逢赦免才被釋放出來。自上個月曹操奏議朝廷廢除司徒司馬司空三公恢復漢初三公制之後,郗慮這個御史大夫便成了許都城內地位僅次於曹丞相的二號人物。然而郗慮之所以能夠得到這份尊榮,並非是因爲其有多麼能幹。一方面他是沾了自家姓氏族門的光,曹操需要他來平衡朝野對自己獨秉軍政事務的非議;另外一方面卻是因爲他“聽話”。許都的文武大臣都知道,這位名義上可以與曹丞相平起平坐的御史大夫實際上不過是曹某人的一個傳聲筒罷了,指望着他來制衡曹操,倒還不如指望着黃狗能作人言。負責抄孔融家的是大理正鍾繇和司馬懿。荀彧對曹操說:“其實不應該處死孔文舉。”
曹操問:“這是陛下的意思?”不是!”提到皇帝,荀彧的語氣中頗帶了幾分恭敬。曹操處死孔融後就意識到自己這樣做可能會導致天下人都認爲孔聖人之後實際上並不站在代表朝廷名義的曹操一邊,反倒站在目前揹負着叛逆之名的劉備一邊,這對於曹操吞併荊州統一天下的大計實在是個絕大的打擊。對於即將展開對荊州軍事行動的曹操而言,當然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因爲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而引起天下的疑懼和不安。但是這層用心卻實在不好宣之於口,哪怕是對着如鍾繇、荀彧這樣可託以腹心的僚屬大臣,曹操也不願意承認自己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形象不如那個冒牌皇叔。對於這一點,不但荀彧和郗慮洞若觀火,就連剛剛入值丞相幕府不久的司馬懿都看得明明白白。
司馬懿,字仲達河內郡溫縣孝敬裡(今河南焦作市溫縣)人。司馬懿的高祖司馬鈞爲漢安帝時的徵西將軍,曾祖司馬量爲豫章太守,祖父司馬雋爲潁川太守,父親司馬防爲京兆尹。司馬防育有八子,因字中都有一個“達”字,當時號稱司馬八達。此時,哥哥司馬朗已經擔任過司空掾屬,後提升爲成皋縣令,不久便去世了。南陽太守楊俊素以知人善任著稱,司馬懿二十歲前,楊俊曾見過他,說他絕非尋常之子;尚書崔琰與司馬懿的兄長司馬朗交好,曾對司馬朗說:“你弟弟聰明懂事,做事果斷,英姿不凡,不是你所能比得上的”。
司馬懿少年時和著名隱士胡昭關係很好。因與同郡的周生等人結怨而被謀害,胡昭知道後立刻涉險尋找,在崤山澠池之間找到周生一行,請求他們放過司馬懿,周生開始不肯,但胡昭哭泣的誠意最終還是感動了他,救下司馬懿。
公元201年(建安六年),郡中推舉他爲上計掾。時曹操正任司空,聽到他的名聲後,派人召他到府中任職。司馬懿見漢朝國運已微,不想在曹操手下,便藉口自己有風痹病,身體不能起居。曹操不信,派人夜間去刺探消息,司馬懿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像真染上風痹一般。
公元208年(建安十三年),曹操爲丞相以後,使用強制手段闢司馬懿爲文學掾。曹操對使者說,“若覆盤桓,便收之”。司馬懿懼之,就這樣進了丞相府。曹操讓他與太子往來遊處,歷任黃門侍郎、議郎、丞相東曹屬、丞相主簿等職。
曹操只好以“不孝之罪”告訴世人來處死孔融一家。荀彧肅然對曹操說:“荊州兵弱民富,此帝業之資也,故此劉玄德、孫仲謀輩日夜覬覦,圖謀之以抗王化。兵弱則不善矢刃,民富而易生齟齬,劉景升撫治荊州二十餘載,廣有愛民之賢名,殊非易事。斯民安逸已久,初遭兵禍,自然難免以怨聲加於王師。荊州事不同冀州,冀州生民苦於袁氏暴政久矣,盼王師如渴甘霖,大亂之後,大治是自然而然之事;而荊州截然相反,劉表行仁政,士族黎庶鹹歸附之,人心在彼而不在我。故荊州之地,若不能妥善撫慰,施以政治之道,雖有亦不免復叛;簡而言之,荊州之事不在攻城而在於攻心,能不戰而屈人之兵,爲上上策。彧特諫丞相,此番南征,無論其地降否,須得嚴肅軍紀,嚴禁大索屠城。只有收得荊州的人心,纔是真正擁有了荊州!”
曹操聞言,含笑點了點頭:“屠城是某昔時年少輕狂時的作爲,有傷聖道,亦幹於天和;這一遭即便沒有文若諫言,老夫也絕不忍將此等慘絕人寰之事加諸九郡生民!”
荀彧淡淡一笑,繼續道:“荊州若下,丞相免不得在襄陽和江陵暫駐幕府行營。荊州不比中原,北方諸州苦於戰亂,流民百萬餓殍千里,無主之田遍佈四方;荊州多年未經戰亂,無主的田土極少,故而丞相在青州和冀州施行之耕築之法,不可照樣畫於荊州……”
“這個自然,道之所存,正在一個‘變’字上,老夫豈是不知變通之輩?”曹操笑着對荀彧說道。
“丞相自然曉得內中利害,但留守荊州爲丞相撫治地方的官吏牧守便未必了……”荀彧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曹操的表白,用極犀利的言辭冷然道:“故而彧給丞相的第二諫便是楚人治楚,不要留下一個與當地士族黎庶不和的牧府以遺來日之禍患!”
“荀侯之言乃天下大計,丞相縱然不喜士族豪強把持地方之弊政,亦得來日方長徐圖變之,若操之過急,則大兵北還之日,便是九郡復叛之時。”坐在下首的司馬懿款款言道。
曹操本來聽了荀彧的話心中頗爲不快,待聽了司馬懿的話,不禁笑道:“圖西川或者下江東,荊州都是必經之地,在那裡駐大兵是必然的事情。所謂‘大兵北還之日’,恐怕是天下重歸王化之時了!仲達這是不知兵者之言。”
司馬懿淡淡一笑:“若丞相不納荀侯之言,恐怕圖西川也好,下江東也罷,均不過是鏡中水月罷了……”
曹操的臉色沉了下來:“仲達此說,又做何解?”
司馬懿款款言道:“一者,朝廷無水軍,恕臣下直言,丞相在玄武湖內訓練出的所謂‘水軍’在長江風浪之中根本不堪一戰,這些在北方征戰慣了的勇士一旦到了江面上,只怕連一個能站直身子的都沒有。伐江東沒有水軍,便無異於赤膊上陣。荊州十萬甲兵之內,半數以上是水軍,這些士卒常年習練水戰,往來於大江之上,乃北方諸兵將不可比。故此丞相要取江東,必先取江陵之荊州水軍。這些水軍都是荊州本地子弟,其將校皆出身九郡望族,丞相不用他們,奈何北軍中卻沒有通習水戰之良將宿兵。若不能使其真心歸附,只怕丞相十年內萬難行徵江東孫氏之役。”
初始曹操面上還帶着些許譏諷之色,隨着司馬懿細細解說,他越聽越是認真,最後竟然直起了身子,正襟危坐面色肅然,待司馬懿話頭稍落,他便急不可耐地問道:“這是其一,其二呢?”
司馬懿微微一笑:“二者,無論是圖西川還是下江東,荊州均爲前哨,無論錢糧輜重還是舟船甲杖均要仰賴這些地方豪門籌措供給,總不成千裡迢迢自中原向前方輸送給養。若行政幕府不能熟悉荊州風土郡望,不要說徵錢糧、籌給養、造舟船,連自給自足都難比登天。丞相若要以荊州爲本西取蜀中東下孫吳,便須善自撫慰荊州地方,以許其自治爲條件換取地方豪強的全力襄助支持。說句鄉間俚語,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論起這些事情,那些士族郡望比起只會弄刀動槍的將軍們強得太多了……”
曹操長長出了一口氣,微笑着看了司馬懿一眼,卻沒有再說話。
此人爲司法參軍,真是大材小用了,這是一個軍師祭酒的材料呢,可惜這個位置已經許了賈詡……
他轉過頭看了看荀彧,笑道:“文若之諫,當
真是字字珠璣,第三諫是什麼?”荀彧垂下頭沉思片刻,擡起頭毅然決然地道:“丞相有疾,好醇酒婦人,此番南征荊州,不飲醇酒,不收婦人,這便是荀彧今日要諫的第三件事!”
曹操一怔,面色立時漲得通紅,圓睜二目哈哈大笑道:“文若何必如此,某好醇酒婦人,此天下人皆知之事也,吾固不以爲恥,文若又何必再三思忖?宛城之事,曹某喪一子一侄一員大將,誠不痛心?此事文若即便不諫,老夫亦不會再蹈覆轍!”
荀彧誠摯地道:“丞相如今爲宰,大漢乾坤之柱石,再非昔日割據中原之一方諸侯,行止儀態爲天下人所仰望,說到底,這還是與能否順利收治荊州息息相關之事。丞相先能自重,而後天下重之,還望丞相不要輕忽……”曹操放聲大笑:“這諫得好,文若這幾諫,抵得一個鄉侯的軍功!”
他回過頭看着司馬懿,溫言道:“老夫今日實在是暢快非常,上天待某不薄,雖奪奉孝於英年,卻又將仲達賜予老夫……仲達儘管放才而爲,朝廷絕不會吝於名器爵賞……”
自宛城通往樊城的大道上,如今一派熱鬧景象,到處都是扶老攜幼拉家帶口的人流,星星點點的牛車夾雜其中,那是外來的大戶們代步的工具。時值盛夏,太陽懸空高照,一絲風都沒有,照得大道上一片白亮。偶爾有幾棵小樹,樹下也擠滿了乘涼避暑的人羣。大道附近的水井都被左將軍麾下的士兵看守了起來,路人取水解渴必須排起長長的隊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前幾日因爲取水糾紛已經鬧出十幾起人命案了。讓那些大戶士族們不爽的是,這些看守水井的軍士全都是來自北方的蠻子,根本不懂貴庶之別,迫得他們這些平日裡錦衣玉食之人此刻也得像粗鄙下賤的農夫般按次序排隊取水。
他們不是沒去理論過,但是那位帶隊的將軍委實不大通情理,對於他們的出身和資望絲毫不以爲意,對於他們矜持着的貴族風範嗤之以鼻。這些世家的子弟長老們何曾受過這等窩囊氣,若是換了別個,他們早就計量着要聯合起來派人到樊城去向劉豫州告上一狀的了。不過對於這位天下聞名的漢壽亭侯,大家到底也還存着幾分顧忌。據說便是劉皇叔平日裡也是以兄弟之禮待此人,這個刁狀即便告下來了,只怕也沒有什麼味道——各家族長總要爲那些在劉豫州軍中做官的子弟們想想吧……
看着大道上往來熙攘絡繹不絕的人流,關羽紅彤彤的臉膛上如今也有些泛青。
當初左將軍府從新野遷往樊城,劉備決意張貼告示知會新野黎庶士族,並言明願同往者絕不相棄,諸葛亮便力諫不可。他當時還覺得諸葛亮多事,劉備既然已經被任命爲南陽太守,在轄區內安排幾個流民或者幾戶豪紳也不過舉手之勞。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劉備率領的中軍離開新野的第二天,新野縣南的流民大營裡邊開始有大批扶老攜幼的流民向樊城方向運動,一開始時每日不過數百人,但後來便越來越多,最多的一天竟然有將近五千流民的大隊離開流民營沿着大道南下。初時奉命警戒大路的關羽不過帶着隊伍在官道上來回馳騁巡視——也順便讓這些剛剛有了自己的戰馬的騎兵戰士們練習一下騎術。但隨着大道上的流民越來越多,連有些士族大戶也開始紛紛舉族南遷,關羽便感覺到一副棘手的重擔驟然間壓了上來。拉了幾百里長的流民隊伍,內中不知混有多少曹軍奸細,根本無法一一詳查,他手頭的兵光是維持秩序都開始不敷使用。
這些流民,還有這些子弟們參加了左將軍府右營大隊的大戶士族們,這一次似乎是賴上劉備了……
其實關羽心裡明白,流民們爲的是一天兩頓的舍粥,士族大戶們則是爲了他們付出的錢糧子弟不會打了水漂,這成千上萬南去的人流,實在有着不得不跟隨“劉皇叔”南下的理由……大哥這一次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
關羽恨恨地想着,他似乎第一次覺得諸葛孔明這個人還是很務實的,這個人雖說書生氣太濃,心也太涼薄,倒不是不自量力奢談仁義的宋襄公之流可比的。
他擡起眼看了看西北方向的天空,心中暗自嘆了口氣,大家在樊城連屁股都還沒坐穩,諸葛亮便奉命去漢川公幹。這個時候,這個局面下,他不在樊城主持民政大局,跑到文仲業那裡去做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