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從前,不,應該說前世了,很喜歡手工工藝,對那種需要動手製作潛心雕琢的東西尤其感興趣。
小到素描剪紙書法,大到木雕漆器陶瓷,她都心馳神往。其實她不是個溫婉古典的人,熟悉的人都說她性格里有暴力因子,可不知爲什麼她就是很心儀這種安靜的東西。
遺憾的是她只是個爲五斗米折腰的小市民,平日裡只能通過上網看書來望梅止渴,紫砂藝術作爲華夏獨特的陶器工藝,在當時也是行情看俏的一門行業,自然得到她的關注。紫砂壺的製作過程她在網上見識過幾個步驟,其中就有用各種工具拍打桶身以促使成型的叫過程,跟黃氏剛纔所做的是何其相似。再聯繫那堆顏色異樣的石頭,她猜測那就是紫砂礦石。
沒想到來到古代竟能近距離看到這種作業,蘇錚不由自主心跳提速,正想接着看,但下一眼差點沒嚇她一跳。
只見門縫裡一個臃腫灰土的身影正飛撲過來,她果斷後退兩步,剛站定木門就被刷地打開,黃氏腰粗膀圓凶神惡煞地攔在門口,短柄鍋鏟類似物捅到蘇錚鼻尖,破口罵道:“臭丫頭你在這裡做什麼?想偷師?我呸!告訴你多少次了別做夢了。別以爲沾點親帶點故我就心軟,信不信我報官把你抓起來!”
蘇錚被她一通機關炮般的搶白震住了,待聽明白後也得到了一些心意。
首先,她剛纔偷看的行爲越線了,可能觸及偷師的範疇;第二,在這裡偷師是很嚴重的,甚至到了需要打官司判刑的地步;第三,黃氏很生氣……
見黃氏雙手亂揮,好像很想撲上來咬人,蘇錚歪頭狀似不解:“偷看?偷看什麼?”
“沒偷看你叫什麼叫?”
蘇錚無辜地指着廚房門口:“因爲我剛纔看到一隻大老鼠跑進去,嚇了一跳才叫的。”
呃,這種天氣,老鼠這種頑強的生物應該還是會到處亂爬的吧?
“老鼠?”黃氏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廚房,低淬了聲“少見頓怪”,嘭地一下把門關上。
過了兩個呼吸,她又打開門瞪着蘇錚:“這麼晚了還不睡在外頭晃什麼晃,明早得起來給我幹活!”
蘇錚看着又一次在眼前摔上的門,摸摸蹭到鼻尖上的灰,抿抿脣,掉頭慢吞吞往廚房裡行去。
就着昏暗的燈光喝着沒滋沒味的雜菜湯,肚子裡越發餓得一陣陣抽緊,蘇錚的思維卻飄遠了。
這個時代居然有紫砂工藝的存在,她記得紫砂業的興起是在明朝,可是看這裡人的衣着打扮既不像明朝的,更不是清朝,難道是個架空時代?
不過這倒不是重點,看黃氏那樣緊張鄭重的樣子,這裡的紫砂可能是一個大行業,業內規矩多所以偷師懲罰才很嚴重。當然也可能紫砂只是小流派,但這個社會普遍地對手工業中的技藝傳承看得頗重。
無論如何,都是個好消息吧。
蘇錚垂下眼睛,裂了兩道口子的調羹緩緩攪動渾濁的湯水。
來到這個世界後她就想明白了,在普遍男尊女卑的封建古代,最怕是處處受制於人,最終淪爲男子附庸,三從四德那些東西她想想就倒胃口。而要做到個人的獨立自主,最基本的是經濟上的獨立。
現實點說,沒有錢,到哪裡都挺不起腰桿子,這點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一樣的。
所以,她必須有自己的職業。
但她身爲女子,又於農事無知,最後沒有本錢也無經商頭腦,做官、務農、經商,這三條大路對她而言都不現實,手工工藝,雖不能出人頭地,但若只求一世安寧自在,或許是最好的出路。
吃過不是晚飯的晚飯,三人將就洗了洗,就擠在一張牀上躺下了。
蘇錚生性不喜與人接觸,和兩個陌生的小孩一起睡只覺彆扭非常,不過兩晚下來到底熟悉了不少,她適應能力又強,這會兒選了最外邊的位置,扯了點又硬又薄還散發着黴味的棉被,安然閉上眼睛。
身後兩個孩子冷得直哆嗦,黑夜裡能聽到牙齒上下打架和吸鼻涕的聲音,蘇錚皺了皺眉,驀地起身,把他們嚇了一跳。
“大、大姐?”
蘇錚不語,摸黑趿着冰冷棉鞋在屋裡唯一一個破箱子裡一陣翻找,見是能穿的都翻出來,一股腦扔到牀上:“都穿結實點,剩下的拿來蓋,快點。”
蘇小妹縮在被子裡顫聲問:“大姐,現在就穿厚的睡,以後天、天更冷了怎麼辦?”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今晚就挨不過去還談何以後?蘇錚自己起來這麼一會兒也覺得寒意侵骨,生生打了個寒噤。她憂心忡忡地看看被風吹得嘯動的窗戶,忙回到牀上去,也開始套衣服。
睡了不知多久,蘇錚隱約覺得後背一陣發熱,迷迷糊糊的嘟囔聲傳入耳中。蘇錚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往牀頭摸去想拿起手機看時間,摸到一半纔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她僵止了片刻,低低一嘆,睜開眼等到眼睛能適應黑沉光線,才向身後的異樣看去。
躺在牀中央緊挨着她的是糰子,此時他緊緊蜷縮成一團,除了一個腦殼其他部位都埋在被子裡,嘴裡嘰哩咕嚕無意識地念着什麼,時不時頭一顫腿一蹬,跟抽筋了似的。
蘇錚伸手一抹,額頭燙得嚇人。她驚覺不妙,忙下牀點起油燈,把糰子撈出來一看,只見他雙目緊閉兩頰通紅,嘴脣直哆嗦,被扯爛了的右耳耳根處不知何時又滲出鮮血,糊了枕頭棉被一大片。
蘇錚急忙拍打他的臉頰:“糰子!糰子醒醒!”
叫聲把裡面的蘇小妹吵醒了,她迷糊地問:“怎麼了?”
“糰子發燒了。”蘇錚把糰子塞給驚起的蘇小妹,自己匆匆穿上鞋子,一邊抓起棉大衣往身上套,一邊跑出去。
大力打開門,風夾雪撲面而來,屋裡燈光一下子被吹滅,天地間一片混沌,只有地上隱隱約約的積雪反射着慘淡光芒。
她反手帶上門,隨手抓了旁邊的掃把穿過門環扣住,防止風把門吹開,然後辨認了一下方向,向兩間磚頭房裡的黃氏的房間跑去。
“開門!快開門!”拍打門板的聲音在寂靜夜裡嘭嘭作響,不一會兒屋裡就傳來黃氏惱火的罵聲:“作死啊,大晚上吵什麼吵?”
蘇錚拍得更用力:“快開門,糰子發燒了,有沒有藥?”
她本想問要去哪裡找醫生,不過隨即想到原本的蘇平安一定知道,自己突然這麼問很奇怪,話到嘴邊就轉了一個彎。
裡頭罵罵咧咧,好半天才門纔打開一道縫,裡頭黃氏污頭散發沒好氣地道:“你說臭小子發熱了?發熱了來找我幹什麼?我又沒藥,又不是大夫。”
“那你給錢我去找大夫。”蘇錚話一出口黃氏就嗤笑一聲,蘇錚不防竟被一手指戳到腦門上。
“你是掉河裡淹壞腦袋了吧?找大夫?你忘了最近的一個大夫在王水村,風天雪地黑燈瞎火的等你走到天都亮了。還找大夫,不如直接辦喪事!”
蘇錚心裡一涼:“那怎麼辦?”
“怎麼辦?地上抓捧雪給他擦身子涼涼,再不行扔到後山埋了乾脆。這麼冷的天誰沒個傷風發熱?鄉下人命賤,熬得過去是福,熬不過去就是命,比不得你們三姐弟金貴,張口就要藥湯子。”黃氏陰陽怪氣的刻薄說完,嘭地關了門,低低還傳來,“真是的,以爲自己還是官小姐呢,吃藥?吃藥還不如買斤肉,老孃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攤上你們這三個吸血蟲。”
蘇錚又怒又急,也沒去停她後面說了什麼,迅速想了想,果真回房找了塊布,從院子積雪上颳了最上面的一層,包成一團,給糰子擦額頭手心。
想想仍不放心,火急火燎地燒了開水喂糰子喝下。
蘇錚和蘇小妹忙活了大半夜,糰子體溫卻不降反增。蘇小妹終於撐不住哇地哭了出來,抱着糰子邊哭邊說:“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爲了讓我吃到飯,小弟也不會去等大姐而吹風,不會被外婆打,現在就不會發熱。我該死,小弟姐姐錯了,你打姐姐吧,你睜開眼睛打我罵我吧。”
她想摸又不敢摸糰子受傷的耳朵,嗚嗚哭得傷心難抑:“都是我不好,你耳朵裂成這樣我還用草木灰給你隨便抹,我就是疼死也應該跑去找大夫給你好好看。很疼對不對,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
蘇錚悶頭坐在一邊,她心裡不好受,被這麼一哭更是心煩意亂,竟有種那字字句句都是在埋怨的自己一般。
糰子吹風等她,她不知道;糰子被黃氏揪耳朵,她就在旁邊卻沒及時阻止;就連草木灰,都是她給敷的——她潛意識裡也覺得那點傷雖然慘了點,但也嚴重不到哪裡去,又是冬天不容易發炎,隨便處理一下就好了……
“姐姐,不哭……”幼嫩細微的聲音響起,蘇錚一震,急忙向糰子看去。他吃力地伸着小小的胳膊,好像要幫蘇小妹擦眼淚,可是他實在太虛弱了,手伸到半空掉了下來,嘴裡卻乖巧地重複着:“姐,不哭……”
蘇小妹哭得更厲害了。
“糰子,你覺得怎麼樣?哪裡不舒服?”蘇錚摸摸他額頭,還是滾燙。
糰子茫然地歪着頭,因爲太瘦,顴骨突出裡,在燈下尤其明顯,毛茸茸溼漉漉的大眼睛好像受傷的小獸,癟了癟嘴好似要哭,卻拼命忍下:“大姐,你……叫二姐,別哭,我不難受……”
他慢慢合上眼睛,嘴巴動了幾下,幾不可聞地說出幾個字:“糰子,不難受,就是,就是,餓……”
好餓,好餓……
蘇錚鼻子一酸,拳頭緊緊握起。
爲什麼會這樣?好好一個孩子,這麼乖巧,這麼懂事的一個孩子,還沒長大就要凋亡嗎?就僅僅因爲一個發燒而被奪取性命嗎?
是她!是她太無能了。
如果她能弄到吃的,如果她能請來大夫,如果她有藥……
槽牙緊緊相扣,心裡的情緒越來越激憤,無力,自責,悲慼,不甘,她彷彿回到很久之前,無能爲力的自己,只能眼睜睜看着親人離開……
似有萬丈波瀾起伏,她的心跳開始加速,呼吸越見急促,就在她這具虛弱身體快要承受不住這種壓力時,一道“滴——”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跳出,隨即電子合成般冷硬的聲音響起:“由於宿主情緒激動,等值兌換系統激活成功,系統開啓倒計時:十,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