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獨步低着頭,臉色有些不大好看,也或許是天色有些昏暝,渲染的,從蘇錚這個角度看去他雙眸半闔,兩隻眸子如暗夜中的寶石,熠熠亮着微芒。
“還不起來?”
蘇錚低頭看了看,自己完全是盤腿坐在地上,那些編壞了的墊子給她墊在屁股底下,東一隻西一隻,雨水濛濛地打落在上面,浸溼了墊子,當然她的衣服裙子也都弄溼了。
蘇錚大窘,太狼狽了,形象呢形象!
她壓根沒印象自己什麼時候換了坐姿,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雨。
她趕緊要爬起來,結果發現腿麻了,才屈起一條腿就不敢再動了。
遠處有人發出低低的嘲笑聲。
蘇錚擡頭一望,不遠處竟站了一片的人,春日細雨中見到這麼些錦衣豔服打着傘的古裝年輕人,本來應該是一種視覺的享受,然而這些人此時卻一個個望着她或者好奇或者詫異,露出各種各樣的眼神。蘇錚愣了一下,頓時明白過來,梅甲鶴放學了。
大概是路過這裡看見自己趴在地上搗鼓什麼,覺得奇怪,然後停下來看吧。
隱約聽到有人在議論:“這是誰啊,在雨裡拼命的編竹蓆,不知道的還以爲她跟誰比賽呢。”
“是不是犯了事被罰了?”
她爲什麼一點都沒察覺這些人的到來?蘇錚心底呻吟一聲,有些鬱悶地抓了抓頭,頭髮都溼了大半了。
顏獨步嘴角不禁彎了彎。繼而腳下移動一步,擋着蘇錚,冷峻的目光朝那邊的撇去。
頓時沒有人再說話了。
人羣外有人奇道:“都圍在這裡做什麼?”
人們自動分開,讓梅甲鶴進來。梅甲鶴一看院子裡的景象,錯愕了一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了,無奈叫了聲“老李啊”,隨即就揮手趕周圍的學生:“還堵在這做什麼?小心過一會雨下大了,都回去吧。”
老李這時候也從忘我的狀態中清醒過來,趕緊丟下手中的不知道第幾張墊子,扶着蘇錚胳膊:“哎呀,看我這一做起事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快起來,你怎麼就坐到地上去了?哎呦。天都下雨了……”
蘇錚循着他的力道起來。衣料摩擦過掌心。刺辣無比,她的雙手居然被割出了很多很多的傷口,乍一看竟有些駭人。她下意識摸摸臉。好像臉上也有些腫起來的痕跡。
她驚愕極了,一時不能反應,顏獨步看了看她,伸手招來在梅甲鶴旁邊的一個女子,輕聲吩咐了幾句,那女子好奇地看看蘇錚,笑着點頭:“知道了顏少爺,交給我吧。”
她拉過蘇錚的手,抿了抿她的頭髮:“你得換身衣服,我昨日正好做了一套新衣。你要是不嫌棄就跟我來。”
梅府廂房裡,蘇錚看着潔淨地面被自己踩出一個個溼鞋印,心中慚愧,趁着女子在衣櫃拿衣服,環視了一眼這個小屋子,各種佈置都井井有條,簡潔中透着女孩子閨房特有的幽靜清新,她看到桌子上有鏡子,過去一看差點沒嚇到。
鏡中的人黑髮蓬亂,左一簇右一簇,好像剛從佈滿枝椏的林子裡跑出來,臉上也是紅一道、腫一道,有幾處還破了皮,滲出鮮血來。
她震驚到了極點,這是她嗎?剛剛有誰揍了她吧?怎麼會、怎麼會這麼……
她想起自己剛纔就是頂着這麼一副尊榮,一路走過來碰上的零星幾個僕人那驚訝又想笑不敢笑的樣子,頓時黑線條條,捧臉呻吟:“!”
女子捧出衣服看到蘇錚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你真厲害。”
蘇錚覺得這話像嘲諷似的。
她接着卻說:“李伯有一個很古怪的習慣,一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便是雷打不醒,以前我們誰做錯了事,先生就罰我們和李伯比賽幹活,要比他幹得快乾得多幹得好纔算通過,可無論是打掃、砍柴、磨石、登山,哪怕是種花修樹、讀書抄寫,我們都比不過李伯,因爲他做事永遠是又快又準,簡直像永遠不會累一樣。你今天可給我們揚眉吐氣了。”
蘇錚聽着漸漸放下了手,眼裡露出疑惑的目光:“我難道就做得比李伯快多好?”
“能跟得上李伯本身就是贏了,我遠遠時看見你的每一動作都很乾淨準確,毫不拖沓,速度上比起李伯也慢不到哪裡去?你現在是不是感覺雙臂痠麻乏力?這就是了,我最初的時候連李伯一成都趕不上,手上一酸一累,就失了準頭力道,可你卻一直能保持住。”女子好像想起了什麼,讚歎之餘又有些懷念,隨即纔回神,“瞧我一直和你說話,快換上衣服吧,這條棉巾也是沒用過的,你擦擦,我去給你弄碗薑湯來。”
說着把衣服給蘇錚,開門出去,又回頭道:“我叫梅麗,你可以叫我阿麗,你把門插上,小心給風吹開了,還有桌上的藥膏,你自己塗,消腫止血的。”
她點了點臉頰。
蘇錚有些臉紅,走到門邊聽到人走遠了,才把門插好,雖然覺得在人家家裡換衣服有些不好,但身上的確溼了,不換會加重病情的。
她小心洗了手和臉,換上新衣服,衣服有些長,袖子挽兩圈就是了,然後梳齊頭髮,用棉巾擦乾綁好,就對着鏡子往臉上塗藥膏。
沒塗完,梅麗就回來了,手上的傷口還是她幫忙料理的。
她和蘇錚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我陪着那些人從書舍裡出來,有人就漸漸地走不動路了,指着一個方向說‘奇怪’、‘好笑’,我一看你和李伯那爭先恐後又旁若無人的樣子,竟是連下雨都不顧,連動作都看不清,都不知該不該過去打斷。還好顏公子從外面回來正好路過,也看了一眼……”
原來顏獨步是剛從外面回來,那應該沒看多久吧,蘇錚想到自己那挫樣,暗自慶幸,有些想問問顏獨步的情況,但話到嘴邊覺得不妥,便疑惑地道:“我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弄出這些傷口來的,好像一晃神天就下雨了,自己就這樣了。”
“那是你悟性好心無雜念,所以容易入境。”梅麗羨慕地說,“李伯最喜歡你這樣的人了,他老實說我們做事情不專心,腦子裡不知道什麼東西。”
“你們?”
“是啊,我和梅安、梅建、梅雨四個都是先生的學生,現在加上你,我們就是五個人了。”
這麼一說,蘇錚才乍然想起自己今天來的目的,心說她還不是梅甲鶴的學生呢?
聽聽這四個學生的名字,都姓梅,想必與梅甲鶴定然有某種關係,而自己算什麼?她跟梅甲鶴非親非故,話也沒說過幾句,想來想去只可能是因爲顏獨步,可她跟顏獨步同樣不熟啊。
她以提供系統藥包爲條件,才從秦孤陽那裡獲得些援助,可這邊一個餡餅直接從天而降,她覺得不靠譜不真實也情有可原。
她總想知道原因是什麼。
梅麗將她帶到院子,未走進去便聽到對話聲。
梅甲鶴說:“……你這老毛病啊,怎麼見到個人就想比比,那可是個沒什麼底子的小姑娘,你和她也較勁?”
老李鬱悶的聲音裡夾着一絲興奮,很難想象這個總是一臉笑容看似和藹卻不易親近的人話語裡會有這樣的波動:“我起初只是想看看她會不會怕扎手,若是個嬌氣的,也不值得老爺你提拔,但看她認真起來,我就忍不住想加難度,什麼時候動真格的也不知道,那丫頭不錯,居然不聲不響堅持了那麼久!”
這絕對是誇獎人的話,蘇錚雖然覺得自己編個東西都能把臉傷到,頭髮弄得亂七八糟實在很無能和搞笑,但聽了這句話,心中不能說沒有一絲得意。
梅麗喊了聲“先生、李伯、顏少爺”帶着蘇錚走進去,兩個人的對話立刻結束,坐在椅子上的顏獨步也都轉頭看過來。
梅甲鶴的目光神態平和中正,十分有長者學者風範,還未開口動作,就給人以如沐春風般的感覺,令人從心底地感到臣服。
老李臉上則有些激動,看着蘇錚的眼神異常興慰。
顏獨步的目光在蘇錚臉上手上掠過,蘇錚就朝他微一頷首。
她心裡想着初次正式見面該行個禮什麼吧,還未動作,梅甲鶴便問:“你坐吧,手上的傷要緊嗎?”
蘇錚兩隻手被包得像木乃伊,看起來很誇張,可事實上只是輕傷。
她搖搖頭:“只是皮肉傷,已經上過藥了,一天不沾水就能癒合了。”
顏獨步忽然對她伸出手:“過來我看看。”
蘇錚意外地微微睜大眼睛,其他人也都怔了一下,顏獨步卻沒有理會,執着蘇錚的手都看了看,忽而一笑:“上回我記得你也是弄得滿手的傷,這才過了多久。”
蘇錚一時沒記起來,但接觸到顏獨步如漆如墨的眼神,忽然就有了印象。那還是在劉府裡,她爲了從花瓶底刨出玄鐵石,把兩隻手都弄爛了,本來就已經痛極,結果碰上了這個人,還被他故意地重重握了一下……
慘痛經歷浮現腦海,她臉色有些發苦,趕緊搖搖頭:“這次沒上次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