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你到底要怎麼樣!”林婉約怒意陰沉聲線逼戾,神情儀態卻仍叫人挑不出大錯來,蘇錚就想起當初在桃溪鎮的家裡時,有幾次看到她躲在屋裡,坐姿規矩挺正,雙手端在腰側,面帶微笑,對着鏡子練習。
當時她想這孩子不會就像當地人說的那樣,魔怔了吧?
那時她先是跟着巷口李娘子學蘇繡,後是到林婉意繡莊上當值,接觸的淨是些斯文規矩的人。她想到見過的琅開翠、文萊,乃至於雲歌、丁凌兒,行爲做事似乎也是那樣明顯經過良好教養,一顰一笑都如有戒尺量過一般。
古人對女子的要求要苛刻一些,她沒有多想,總不能自己對此嗤之以鼻,就阻撓妹妹“上進”吧?她以爲是林婉約從外頭學過來,然後回家練習。
她甚至暗暗自責,沒有給婉約一個足夠好的環境,不夠入鄉隨俗,於是那之後她很少讓婉約做洗衣打掃那些粗活,便是婉約偶爾搶着做飯,也是燜個飯,煮兩個簡單的菜,基本都需要她幫忙或者返工。尹琪曾笑她將婉約養成了千金小姐一般,她只一笑置之。
現在看來,很可能是婉約一直記着小時候的事,一直暗暗地以那些大家教養要求自己。
她一直蓄勢以待,只等迴歸那刻。
蘇錚嘲笑自己,曾經有那麼多蛛絲馬跡,她都沒有注意過,落到今日也是她自己活該。
思緒迴轉,她望着眼前妍麗窈窕的少女:“我沒想怎麼樣。我識人不清。我無話可說,可是現在我看清了,決心要走了,你們姓林的卻硬要攔着。該我問你們要怎麼樣吧!”
“你打傷了趙家公子,是自己惹事,放你走難道趙家怒火下來要我們林家扛着?”
“林趙兩家是生意上的夥伴,又不是上下司的關係,你們那麼怕他們,難怪生意上毫無作爲。”
這是說林家的紫砂從秋天一直拖到了如今快過年都沒能有什麼進展。
可林婉約不大明白她在說什麼。
她一直乖巧地呆在深院裡,哪像蘇錚,毫無顧忌地成日往外跑,對各色新鮮事都略有耳聞。這就是兩人觀念的不同。林婉約是典型的封建婦女的思想,她能爲自己和弟弟的前途籌謀。但一旦回到林府。就像漂泊的船隻回到港口。再也沒想過自己要拋頭露面地去做什麼,思想一下子倒退回小時候,潛意識裡無論什麼事都聽從大房長輩堂兄的安排。
可蘇錚向來依靠自己。她平時可以又懶又宅,到了要緊時刻,卻很執着自己掌握第一手信息。
所以林婉約眼裡林府非常了不起,是一方豪門大族,蘇錚卻看透了這就是一個亂七八糟外強內乾的披着書香禮儀外衣的奸商窩子。
她完全生不出敬畏心。
她不等林婉約說話,繼續說:“況且趙城有無受傷還不是趙家空口白牙自己說了算,你那位大伯慣會佈置眼線,趙家沒他的人?他會不知道真實情況?”
“你們本就毫無真心,滿口謊話,還冠冕堂皇地來指責我?”她看着林婉約。“之前我一直沒往這方面想,直到剛纔,林府硬要將我留下,我突然轉過彎來,這麼多日林府任我一個異類出入,怕是對我有什麼企圖把?”
林婉約心頭一跳:“能、能有什麼企圖?”
蘇錚哼了一聲,目中藏着一絲譏諷。
彷彿早嘲笑她做都做了,連說出來都不敢。
林婉約被撩撥起怒火,昂起下巴道:“就算有企圖又如何,那也是我們林府看得起你!也不怕叫你知道,本來林婉意想招你做個壺工,多少爲家裡生意盡一份力,但她想到你輕易是不肯的,就想將你引薦給趙城。那個花花公子在趙家頗有地位,卻最喜歡公私混淆,最是喜歡既能幹又好相貌的年輕女子。”
“果然,他一眼就看上你了。”
“你卻一口拒絕。”
林婉約怨憤地說:“林婉意說就是因爲你拖着,趙城心裡不痛快,才遲遲不肯鬆口,兩家纔有些談不攏。”
她越說,想起自己如今尷尬的處境,心裡越是苦悶委屈:“你不是最爲我和阿覺考慮的嗎?你跟着我們留在這裡不正是放心不下嗎?可知我和阿覺最大的不如意全是因爲你,你若早早痛快答應了趙城我們就是林府的功臣,我們還哪裡需要受那些白眼和冷遇!”
因爲蘇錚不答應,所以趙城不痛快,所以一直吊着大房,所以二房四房才能趁虛而入,鬧出那麼多事。
蘇錚漸漸拼湊起整件事,錯愕的同時卻覺得暢快。
要不是他們要算計她,或許就沒有現在混亂的境地。
蘇錚心想,接下來,林府大概就要將自己送給趙城,以補償他所受的“傷”,進而更好地談合作。
她弄清楚來龍去脈,心裡又好氣又好笑,迎着林婉約扎人的目光,她慢慢斂住笑,雙手漸漸握緊,緩緩吸了一口氣,竟覺得心口有點刺痛。
這大概又是那位蘇平安在矯情了。
她其實很想問問林婉約,蘇母早亡,三姐弟借居李家,李家外婆又是個尖酸刻薄的,若非蘇平安吃苦耐勞,黃氏老早將他們三人打發了。剛穿越過來的幾日,她也見着了,林覺懵懂怯懦,林婉約病得只曉得躺着,後來好了也不見幹什麼活,家裡的該乾的粗活是她在操持,蘇平安時只會更苦。
蘇平安對林氏姐弟,是有恩情的。
可林婉約對她的“蘇家姐姐”卻是什麼態度?
若今日在這裡的不是她蘇錚,而是那個逆來順受的蘇平安,不懂察言觀色,不懂人心世故,甚至還病怏怏的,是不是被害死了都傻傻惦記着弟妹?
蘇錚不爲自己叫屈,卻替蘇平安不值,她道:“別人對你的好,你視作理所當然,你算計別人,卻還不許人反抗,世上竟會有你這樣不知好歹的人?蘇平安一顆真心餵了狗,我也看錯了你,林婉約,你會遭報應的。”
她不欲多說,事情已經明明白白,她也養足了力氣,自然該要早早脫身。
林婉約卻將門口一擋,紅着眼道:“什麼真心?什麼真心!你還要抹起淚來了!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你蘇家欠我的!當年你娘收留我和小弟,那是因爲她想要個兒子,你爹氣得半死,說我們來路不明,要將我們扔出去,你娘就撒潑,說要扔就扔女孩,男孩留着招個男胎再扔不遲,要不是我抱着小弟狠哭,我這條命就沒了!哈哈,什麼舉人,什麼舉人夫人,簡直是人面獸心,這條命是我自己掙下來的,當時我就想,有朝一日一定要你們好看……老天有眼,不久你那個舉人爹死了……”
“不過我真是該謝謝你,你確實對我和小弟很好,可是那又怎樣!你那麼懦弱,什麼都不會爭取,只懂得埋頭幹活幹活幹活,最多就發發呆。後來即使硬氣起來了,認識了那麼多的人,可是有真心爲我和小弟打算過沒有?你心裡只想着要我們做個市井小民就夠了,你分明是看出我們來歷不凡,硬生生要作踐我們!”
林婉約冷笑:“果然不是親姐妹就不行,你自己出身低賤,就見不得人家好,要不是我裝作失憶,只認你做姐姐,你怕是連個好姐姐的殼都不肯裝,現在又來充作什麼可憐人!”
蘇錚猛地怔住,她反覆回味着林婉約的話,錯愕地問:“你是說,蘇平安本身就知道你不是她親妹妹?”
“你也要裝失憶?”林婉約嗤之以鼻,“算了吧,當時收養我們的時候你不就在邊上?”
蘇錚腦海裡“嗡”了一聲,瞬間涌現數個場景,淒涼的冬夜山道,啼哭不休的孩子,一家五口風塵麻木的臉,李水村衰敗的村子,小小的女孩在河邊槌打衣物,然後就是長久望着北邊落淚。
她一遍一遍地說:“孃親,歸鴻快撐不住了,孃親你爲何還不來接我。”
生活的重壓,被欺騙拋棄的悲切,等待了花開花謝年復一年卻從無盼頭的絕望,畫面扭曲起來,如同心底瘋長的怨恨和極度壓抑的眷戀,最後都化作輕輕一躍,投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
蘇錚渾身一震。
蘇平安是自殺?!
她霎時頭痛欲裂,心口悶得好像要憋過氣去,心臟如雷一般鼓動不安,又是疼又是發緊,像是被一雙手死命地揉,劇烈的絞痛令蘇錚臉色駭人,幾乎不堪承受。
林婉約嚇了一跳,繼而發笑:“別是藥效發作了吧?我早知道你不會乖乖認命,特地在每日的湯里加了點藥,你吃了後會一日日無力,我知道你練了什麼怪拳,尋常人都不是你的對手……”
話未說完蘇錚就撲上去揪住她的衣領:“什麼藥!你給我吃了什麼?”
林婉約一聲尖叫,望着近在咫尺的彷彿要吃人一樣的蘇錚,嚇得魂飛魄散。
不對不對,她下的藥只會使人無力,而且劑量並不大,因爲怕被發現,她只是不想讓蘇錚跑掉,可此刻的蘇錚,臉色發青,嘴脣發紫,一陣陣冷汗不要錢一樣掛下來,痛苦得額角青筋都跳起來了,手上力道還大得可怕,哪裡是虛弱無力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