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男人在她家裡進進出出,每一次都不是同一人,白天也有晚上也有,就我瞧見的就有三四回。有時候會送禮來,有時候她會把人一直送出來,兩人還有說有笑……咱們這裡沒出閣的姑娘哪有這麼大膽的,就是已經巷口那個死了男人的李娘子都比她規矩,所以說,這人就透着股妖勁,我就是看不過眼纔多說了兩句……”
胖女人站在茶館裡,兩隻饅頭似的手揉着肚子前的圍裙,無比拘謹緊張地說,不時瞄一眼眼前通身貴派之氣的少女。說到最後聲音已經是低下去,幾乎不能聽見。
少女身後的侍女不滿地嗔道:“架子長得這麼大,怎麼聲音這樣小,我們小姐怎麼聽得清?”
胖女人滾圓的身軀一震,正想提高聲音,少女已經擺擺手,侍女見了趕緊說:“行了行了,這裡沒你事了,趕緊走!”
胖女人動了動嘴脣,三步兩回頭,見對方似乎沒有爲難自己的意思,心裡不禁鬆了一口氣,不過又想到既然是找自己問話,像這樣的派頭怎麼就不給一點賞銀?不是說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最樂意通過打賞下人來顯擺自己的嗎?
越想越鬱悶,最後扭着水桶腰回到成衣店也沒心情做生意了。
少女露在面紗外的兩眼嫌棄地盯着胖女人走路的姿勢,差點沒有反胃,嗤道:“這都是些什麼人,真是粗俗得要死,還說鎮西的人最是淳樸,我看說這話的人不是腦子壞掉了就是眼睛壞掉了,梅先生怎麼就選了這個地方來住?”
說到不耐煩處,水眸掃視這個茶館,也是無一處不覺得下作。儘管爲了避免打擾,她將這整個茶館給包了下來,屁股下坐的也是從自己車上搬下來的覆蓋着柔軟獸毛的凳子。
侍女嘻嘻笑着,彎下腰去道:“這裡人粗生粗養,哪能有入得了眼的?不過小姐,方纔那肥胖婦人說的話……”
少女冷哼一聲,不知是興奮還是不恥:“真是好笑,那個姓蘇的前頭還裝得多麼清傲骨氣,秦大家還牢牢護着她,沒想到原來是個出來賣的。真是不知羞,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折了我一個婢子!”
少女說着大大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怨恨。
她便是丁凌兒,那個縣令夫人最疼愛的孃家侄女。而且和尹家因爲一點姻親關係,也頗有地位。這樣的身份加上本身美貌,丁凌兒無論是走到哪裡都是如衆星捧月一般,可以說桃溪鎮除了琅開翠,最受嬌寵追捧的便是她了。
可一次貪玩不小心被人販子拐上船。事後煩悶委屈無處發泄的她想找蘇錚這個所謂的女英雄晦氣,本是十拿九穩的事,結果弄得自己丟盡了臉面,還折損了一個從小跟着自己忠心耿耿的侍女阿襄,最最無可忍受的是,這一切都是當着尹都和秦孤陽的面發生的。爲這事她一直被禁足到現在……
這些日來她無時無刻不心含怨恨,她恨秦孤陽不幫她反而幫一個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野丫頭,恨尹都沒有站出來爲她撐腰。恨當時在場的所有人,當然最恨的,還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膽敢和自己頂撞的蘇錚。
被禁足當然是不知道蘇錚的消息的,誰料到第一天出來,就看到蘇錚被人恭恭敬敬請着上了一輛馬車。再聽到一個婦人咕咕唧唧,她就知道。機會可能來了。
她說:“大好機會當然不能放過,你派個人跟着,看那馬車到哪裡去了。”
侍女有些不安:“可那跟車的人是二表少爺身邊的長廣……”
“我當然知道是他!”丁凌兒冷笑,“尹家大房二房最近鬥得厲害,可尹都卻在這時偷偷摸摸和一個女子私會,你說這事傳出去對他的名聲會有多大的影響?”
較真算起來,她表姑姑嫁的是尹家二房,她和大房長子的尹都是敵非友,以前她見尹都長得俊俏,是尹家的順位繼承人,本身又很有些能耐,才動了那麼一些小心思,而現在他不仁她就不義,到最後風水轉向誰那邊還不一定呢!
“凌兒,快過來!”
男子的呼喚傳過來,一個器宇軒昂的年輕公子朝丁凌兒招手,丁凌兒眼前一亮,低聲對自己的侍女說:“方纔的事先別告訴大表哥。”說着就姿態優雅地起身走過去。
年輕男子正是尹家的大公子,尹欽,雖是這一輩的老大,但因爲是二房的人,反而不如尹都這個族長嫡長子來得風光,而他本人也向來低調,不是舞文弄墨就是經營一些完全不起眼的小生意。
尹家旗下不止永年這麼一處產業,但永年是最大頭的,而永年至少有八成被大房掌控,尹欽手裡的店鋪便是在永年之外的,以前丁凌兒挺瞧不起這個正牌表哥的,但這次被禁足,一是對尹都冷了心,而是聽長輩分析了利弊,這才發現這位表哥並非表面上看起來的無能,於是一顆心便開始傾向這裡。
這次便是陪着尹欽到鎮西來辦事的。
尹欽五官沒有尹都那麼深刻富有攻擊性,但一股儒雅君子般的風範卻更受女孩子心儀,他柔聲問丁凌兒:“等久了吧,梅先生已經被我說動,一會兒就出來了,你先上車,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對於丁凌兒的靠近尹欽也是很高興的,他知道這是丁家的意思,這代表丁家願意站在他這邊,丁家或許沒什麼分量,但攀扯上了縣令夫人和縣令,就很不一樣了。
若有了縣令的支持,他便也有了和尹都抗衡的籌碼,他自問能力完全不輸給尹都,也絕不會任由對方就因爲一個身份上的便宜輕易地將自己給壓下去。
想到未來,尹欽對丁凌兒更加殷勤,親自送了她上車,然後轉身等在青梅巷的出口,不一會兒,幾個人從巷子裡徐徐走出來,未看清其人,單是那份氣度就已令人生出敬仰之心。尹欽略整衣冠,滿面微笑又姿態恭謙地迎了上去。
車輪碰撞的震動如實傳入車中,顯然這輛車的防震裝置並不好,蘇錚上次坐的顏獨步的車可是幾乎沒有感覺到震動的。
馬車不是誰都坐得起的,往往象徵着一種身份,而前後這樣的差別,若非因爲手上資源相差太大,就是重視程度不同。
蘇錚撇撇嘴,到了一處忽然心中一動,從車窗口探出去。前方不遠處就是陳氏醫館,高高掛起的牌匾,三兩個進出的人,略顯冷清的門庭,馬車經過的時候蘇錚往裡望了一眼,沒有看見陳解。
大概真的已經走了。
她嘆了口氣,還是,有種莫名的失落。
過了大約一刻鐘,馬車停下來,坐在外頭的長廣說:“蘇姑娘,前頭不許車輛通過,這裡下車吧。”
蘇錚跳下來,這是一條沒有來過的街道,規模和那著名的長興廣明街也差不遠了,前方有一個門庭,絡繹不絕的人正往裡面進去,長廣說那就是比試的地點,知雪堂。
蘇錚眼皮微跳:“知雪堂?就是那個彙集了十二雅流的知雪堂?”
長廣笑,似乎不意外這個淺薄的問題:“知雪堂只是一個稱號,平時十二雅流並不會在這裡,倒是藝人間有什麼比試、切磋的,若是地道批准會拿到這裡來進行。這次奪礦比試安排在哪裡都有人反對,最後秦大家拍板定案,就在知雪堂舉行了。”
頓了一下,他又說:“這個地方,一般人可是進不來的。”
蘇錚點點頭,眼睛一直望着那邊。
長廣有些納悶了,既不見多興奮,也沒有什麼驚訝的,她到底是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已經都知道了?
這次,他家少爺之所以會讓他去把蘇錚叫過來,並不是少爺的本意,但也並非是爲了十二少,而是另外有人要求的,至於那人是誰,長廣就不知道了。本來他還想從蘇錚的反應裡估摸估摸到底是什麼回事呢。
知雪堂並沒有想象中的恢弘氣派,事實上它就是一個大一些複雜一些的院子,一進套一進不知道總共有多少進,從大門進去就是一個十分開闊的院子,正廳的門上是一塊並着綢帶高高掛起的牌匾,上書“知雪堂”三個大字。
蘇錚近日來勤加練字,加上這具身體原主有一把底子在,因此她在書法上倒是有幾分見識,看了幾眼便確定這三個字寫得並不是太好,粗獷太過,字體構架又不很合理,勉強只能入眼,然而整體的氣勢卻是非常霸道,好像這三個字快要飛起來一般。她看了看,旁邊的落款是“琅一山”。
蘇錚微微一震,琅一山!桃溪鎮的人幾乎無一人不知曉這個名字,在整個景朝,這個名字也是相當有名的。他便是紫砂三大家之首、帶領紫砂崛起的一代巨人,可以說是現今紫砂界第一人。
當然這裡的三大家,指的是制壺藝人,秦孤陽是銘壺藝人中的新秀,不在此列,只是技藝之精湛遠勝常人,大家爲了表示尊敬,才稱其爲“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