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兮再進到宮中的時候,秦青正和南風陪着溯月逛園子,園子逛累了便尋着一處水榭坐下磕瓜子。雲兮上前請過安後便站到秦青身後,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你這日子過的倒是輕快愜意。”
秦青抓了把瓜子給雲兮:“你別看我表面上閒着,但我一直在細枝末節上思考和鑽研,以便早日找到鏡子的線索。”
“哦,那你都鑽研了什麼?”
“唔,凝雲閣的吃食是一等一的好,宮內宮外,鮮有超過這裡的。”
幾個人正磕着瓜子,那邊廂嫋嫋婷婷地來了一羣人。
爲首的是赫連皇后和夫人鬱久閭氏,在她們之後跟着一個模樣頗周正的陌生女子。女子身着北涼的服飾,眉目如畫,一對圓潤的耳垂上分別戴着只狼骨耳環。
溯月冷冷地看着這一切。
直到一行人來到面前,溯月方站起身行了禮。赫連皇后心情顯得十分愉悅,一掃先前的冷漠,熱情地將溯月虛扶了一下,並將身後的陌生女子引了出來。
“溯月妹妹,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新入宮的妹妹名喚姜洛,說起來也是你們北涼的姑娘呢。”赫連皇后熱絡地過來拉溯月的手,端莊中透着溫婉,溫婉中見着賢淑。
溯月點了點頭算是見禮,對方則甜甜一笑,行了個大禮:“以後還請昭儀姐姐多多提點姜洛。”溯月鼻子裡輕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一向沒有好面色的鬱久閭氏此刻卻是興奮莫名,絞了塊帕子掩着嘴一直對着赫連皇后樂:“這次皇上可要多記着皇后娘娘您的好了,皇上一直記着當年救下他的北涼女子,可惜沒見着對方的面容,只記得對方戴着一對狼骨耳環,娘娘您體恤皇上,這麼多年總算給尋着了這位姑娘。”
溯月楞了一下,南風驚了一下,秦青突然摔了一下。
雲兮講秦青一把撈起,秦青乾乾笑了一下:“今日吃的少,虛弱的虛弱的。”雲兮用手指彈掉秦青嘴角的一片瓜子殼,道:“吃的是不多。”
鬱久閭氏探頭一瞧:“喲,這二位面生的很……居然,居然還有個男子。”說罷拿帕子掩了半邊臉,“妹妹果真是不拘小節的很。”
“這二位是我請來的醫師。”溯月淡淡道。
“哦,一直聽聞妹妹身體抱恙,那就好好將養吧,現下有姜洛妹妹照顧皇上,妹妹倒是不必費心了。”鬱久閭氏笑的很妥帖,又拉過姜洛的手十分親熱地拍了拍,那喚作姜洛的女子也甜甜地點了點頭,一臉嬌羞。
“本來也沒怎麼費心。”溯月伸了個懶腰,嘟囔了一句,也不顧周遭的人彷彿被雷劈了的表情,施施然走了。
赫連皇后的臉僵了一瞬,隨即又恢復到常態,低聲吩咐道:“無妨,讓她去吧,姜洛,選你入宮,該教你的都教了你,不知道的話在皇上面前要少說,畢竟那件事過去了幾年,皇帝要是問你,你就說當時年紀小記不清了,可千萬別多嘴露了餡。”
姜洛施了個禮,算是應下了。
溯月這一走行的很快,南風小跑着跟了一路也沒撈着機會細問,她隱隱地覺得,這事讓自家公主有些反常。不僅是公主反常,連自己也有些反常。
好容易回到了凝雲閣,溯月陰着臉抓起茶壺往嘴裡灌了一口,卻是涼的,她有些不耐,隨手扔了壺,唬的一衆宮娥迅速收拾完退了出去。南風忙不迭地湊上前去,十分急切關切熱切地問出了這一路一直想問的話:“皇帝可就是你這些年一直心心念唸的那個人?”
溯月不答。
“你早就知道他是?”南風想起溯月今日的表情,驚道。
溯月還是不答,睫毛卻閃了閃。
雲兮見狀識趣地扯了扯秦青,想要拉着她暫時迴避,不料秦青十分耿直乾脆地將袖子給抽了回來:“不要妨礙我,我們不能放過任何一條可能的線索。”
南風見公主這個模樣,心中已明白大半,惆悵地憂傷地挪到溯月跟前:“公主你爲何一直不跟皇帝說?”想了想又有些不忿:“不但不說,還和心上人鬧的如此之僵。”頓了一會兒又更加不忿:“如今還叫人冒充了去,公主你今日爲何不當場揭穿她們?”
半晌,溯月嘆了口氣:“大婚當日我便將他認了出來,可是,我從來沒想過他是侵我國土殺我子民的人。”
南風楞了,她覺得有些複雜。
秦青也覺得有些複雜,象生出一團亂麻來怎麼理怎麼亂。是以這一次雲兮再來拉她時她懵懵懂懂地跟着出去了。
“你都找到了什麼線索,來與我說說看。”雲兮拉着秦青坐在殿前的石階上,揶揄道。
“線索的事情嘛,要抽絲剝繭,切忌急躁,我再看看,再看看。”秦青咳了兩聲,笑眯眯地望向雲兮。
晨時的陽光照在秦青的背後,在發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金,雲兮突然有些恍惚,覺得這樣的笑容好似熟悉了成千上萬年。
“塵世的事情……”雲兮收回目光,向宮外的方向望去,彷彿望着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據說複雜的很,容易亂了心。”
“哦?”秦青來了興致。
“我曾來過凡世轉生,聽大師兄說那次來凡世並非歷劫。”雲兮依然望着遠處,彷彿述說一個很久遠的事,“神仙去凡世,無非是歷劫,或是犯了差錯被貶至凡世幾十載,而我皆不是……”
雲兮的話音未落,秦青正聽的興致高昂。一個人影一陣風似的從二人身邊呼嘯而過。
緊隨其後的是南風,一邊跑一邊喊雲兮和秦青:“你們兩個,怎麼也不幫忙攔一攔,公主腦袋一個發熱,說要自個兒出去冷靜冷靜,這會兒就快跑沒影兒了。”
秦青正要拔腿去追,雲兮卻將她二人都攔住了:“讓她去吧,她不過因爲有些事想不開,一個人靜一靜也好。”
可這一靜就靜到了入夜,南風不放心,獨自去尋第三次。秦青在雲兮離宮後百無聊賴,只得一人坐在屋內灌了一壺又一壺的苦茶。
“你這樣灌下去,夜裡要是睡不着怎麼辦?”當雲兮的聲音在秦青耳邊響起時,着實將她嚇了一跳。
“你不是出宮了麼?怎的又回來了?”
“覺得你這裡吃食多,過來幫你分擔一點。”雲兮順手拿了秦青手邊的茶杯灌了一口,“順便監督你不要吃胖了。”
秦青聞言將點心往自己面前微不可查地攏了攏:“你捏了隱身訣,也不怕反噬麼?”
“這些小法術在凡間用用倒也無妨。”雲兮細長的手指夾了塊糕放入嘴中,“唔,味道果真不錯,你什麼時候也學着做幾個,讓我也飽飽口福?”
“你宮裡的御廚可不比這裡的差,還要我做什麼。”
“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秦青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哦——,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嫁不出去?”
雲兮扶了扶額角,沒有答話。秦青覺得今日的雲兮有點不一樣。她十分體貼周到地想了一圈,終於想起了雲兮今日在凝雲閣外那番未講完的話來,想來此番來是找她聊一聊他凡世的過往。秦青覺着自己善解人意的很,忙殷勤地爲雲兮續上杯茶,又將原先攏在面前的糕點向雲兮推了推。
“說吧,你有什麼心事?”秦青託着腮,完全不似一個開導心事的模樣,反倒更象是來聽八卦的,“接着白日裡說的,你怎麼去的凡世?”
雲兮低首默了默:“聽師兄說我是自己找的鬼君,借了他的轉生臺跳了下去。”
“啊?!”秦青驚了半顆心,“爲什麼?”
“不知道,那一世據說很短,我回來的時候喝了忘川水,並不記得前因後果,不過奇怪的是,跳轉生臺之前的一段記憶也沒有,不僅是我沒有,認識我的人都被抹了那段時間關於我的記憶。是以,我並不知當初是爲了什麼。”雲兮嘆了口氣,眼裡有些許莫名的東西。
“小白,你今日怎地這麼惆悵?”秦青關切地瞅着雲兮,覺得雲兮如今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頗爲少見,她在腦中過了過大師兄和自己的經歷,覺得雲兮此回的行徑頗象個失戀,於是小心問道:“小白,那凡世的過往令你想起了誰嗎?你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雲兮回過頭將秦青望着,沉默許久方道了句:“算……是吧,不過我總覺得她可能並不歡喜我。”
秦青覺得今日的八卦分量很足,一向嚴謹冷麪雲淡風輕令衆多女仙君趨之若鶩的南海龍宮世子云兮居然有一個心上人!她興奮地追問:“你表白過麼?你可以寫些個拿手的詩啊詞的向她表白啊!”
雲兮有些無奈:“我覺得吧,她可能看不懂……”
秦青一拍桌子:“你眼光太差了吧?這樣沒有品位的女人你也看的上?!”
雲兮:
那邊廂,溯月在宮裡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天,終於感覺有些疲累,原先莫名的肝火也終於平息了許多,然而夜雖然深了,睏意卻絲毫沒有上來,不但沒有睏意,反而有越來越清醒的趨勢。
溯月仰着臉看天,宮牆之間小小的那個月亮,遙不可及,她覺得這樣狹窄的地方令心中無比憋悶,於是一躍身上了房頂。
房頂上還有個人。
月色下一個熟悉的身影,拓跋燾一身常服,拎了壺酒坐在屋頂看月亮。聽見有響動,拓跋燾回頭看了一眼,見是溯月,眼睛亮了亮,隨即很自然地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溯月有半晌的楞神,隨後便也不客氣地坐在了拓跋燾的旁邊。
“睡不着?”拓跋燾將手中的酒壺遞給她,眼底有着笑意。
“不是。”溯月也不客氣,接過酒壺灌了一口,“我上來看月亮。”
“哦,這麼巧,朕也是來看月亮。”拓跋燾拿回酒壺又喝了口,“上面的風景好,開闊。”
“這裡的風景終究比不上大漠裡。”溯月注視着前方,一片虛空。
拓跋燾頓了頓:“想家了?”
溯月沒說話,半晌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今天宮裡來了個北涼的姑娘,喚作姜洛的。”
拓跋燾笑起來,迴轉過臉來,眼睛亮晶晶的:“不錯,確實有這麼一位,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頓了頓又道,“你是醋了麼?”
溯月的臉紅了一瞬,幸好有着夜色掩飾,心忖着應是沒被拓跋燾看了去,於是端正了聲音:“陛下想的……有點多,我不過是聽說皇上被這位姑娘救過好奇罷了。”
拓跋燾頓了頓:“救我的姑娘是否是姜洛還未可知,她道是當時年紀小,很多細節記不大清,不過聽說她確然於當年在沙漠裡救了個人,而她又喜歡戴狼骨耳環。北涼的女子,會戴狼骨耳環的多嗎?”
溯月垂下眼:“不……多。”
“救朕的姑娘當日掉了一隻狼骨耳環,被我撿着帶回了,與姜洛戴着的並不一樣,也許她平日裡就喜歡這樣的耳環,也許她並非我的救命恩人……”拓跋燾的話涼涼的,聽不出情緒。
“假若有一日陛下找到了當初救您的人會怎樣?”
“假若找到了,我必傾盡全力保護她,照顧她,她提的任何要求我都會答應!”
溯月在黑暗中笑了一下,這樣就夠了,她不過要他一個承諾,護全北涼,護全她的哥哥和子民。
這一夜,溯月回宮後睡的很沉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