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遊於市井的莊平路過一首飾店,他一眼相中了擺在正中的一隻蝴蝶簪,細碎的藍寶石鑲嵌,在夕陽下閃爍着幽幽的光。他毫不猶豫地下了重金買下,以至於那日的晚飯都沒有着落。
再見到紅影的時候,他竟有些羞赧,蝴蝶簪納於袖中躲躲藏藏。
她盡收眼底,心知肚明。
“給姐姐還是給妹妹的?”紅影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水蔥般的手指靈巧一探,蝴蝶簪已到了掌心。
“沒姐姐也沒妹妹。”莊平急忙解釋,有刻意掩飾的心慌。
只有你?她不敢相信,卻寧可相信。
簪子斜斜地插入髮髻,彷彿多情的蝴蝶找到棲息,從此心無旁騖。紅影道:“我備了酒菜,吃過再走吧。”原來她早料到他會來。莊平胸中一暖,覺得心有靈犀。他卻不知,其實她等了一日又一日,總有一日他會來。
這一夜,他喝的有點醉,她也是。月光溫柔,見證着溫柔的一切。紅影完全給出自己的時候,肩頭的一顆硃砂痣漸漸隱去,他詫異地要問明緣由。
“與生俱來,當委身於男人便自然消失不見。”紅影眼角噙着淚水,卻忍住不掉落。
“紅影、紅影、紅影……”莊平俯下身,吻着她的臉她的身,有幸福在盪漾,一圈一圈地溢開去。
如果剎那是永恆,那會有多好。
林素心已很久沒有見到莊平,這一日在莊中百無聊賴,便攜了丫鬟去集市上逛去。途徑珠寶店時,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曾見到的幾款珠寶十分入眼,便踱了進去。
掌櫃自然認得這位大主顧,陪伴左右悉心挑選。林素心隨口一問:“掌櫃的,我記得原來這裡放了一隻藍色的蝴蝶簪,如今卻是去哪裡了?”
掌櫃一愣,脫口而出:“那簪子前幾日被莊少爺買走了,怎麼,不是送給小姐你的?”話音剛落,掌櫃便意識到自己可能多了嘴,忙訕訕地補救:“許是莊少爺忙,未及給小姐也說不定。”
林素心勉強地笑了一下,只是道:“看來是的。”便面色不豫地匆匆離去。丫鬟緊緊跟在疾步前行的林素心身後,心中明白此時自家小姐雖不說話,心中也定似騰了三味真火一般。
回到府中,卻意外地看到許久未見的莊平等在花廳之中。林素心只覺心中委屈一股腦兒全部涌了上來,眼裡包了一包淚,怔怔地站在門口。莊平笑意盈盈地迎了上來,一把扶住林素心的肩:“怎麼,想我了?幾日不見就委屈成這樣?”林素心一扭身:“誰想你了,我只是……只是方纔去集市,見珠寶店裡之前看上的一款蝴蝶簪子被人買走不開心罷了。”
“蝴蝶簪子?”莊平面色一變又瞬間回覆了正常,他思忖了片刻便道:“是鑲嵌藍色寶石的一款嗎?”
“是的。”林素心眼睛一亮,眼神切切地看向莊平,“你買下了?偷偷藏下了?我就知道你想給我一個驚喜!”
莊平不露聲色地向後退去,兩手一攤,無奈且滿含歉意道:“是我買下了,本想送予你的,可是那簪子卻在途中丟失,真是可惜。”林素心眼中的光漸漸淡去,喃喃道:“是嗎?真是可惜……”眼見氣氛鬱結,莊平一把攬過林素心:“怎麼,生氣了?女人生氣可是會老的。”林素心掙了掙卻沒有脫身,只好將頭扭向一邊,莊平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捏住林素心的下巴突然吻了上去。
莊平的到來讓林素心心如亂麻,她可以不要他,卻覺得身心都被牽了去,一想到此生若不能在一起,便剮心剮肺的痛。可是如若要他,他還可信麼?這天夜裡,林素心悄悄差了下人跟上了莊平,一直跟到了山裡。第二日清晨,下人來報,道是莊平一宿都宿在山中的一間藥廬,藥廬的主人是位傾國傾城的紅衣女子。
自此,林素心一病不起。
清晨,莊平在鏡前幫紅影挽發。每日裡,他幫她熬藥,替她梳妝,他覺得庭院靜好,歲月無聲。他很習慣這樣的日子。紅影望着鏡中的自己,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女人的頭髮在什麼時候爲誰盤起?”他突然折斷了一根齒梳。
她全部看在了眼裡。
莊平突然感到了糾纏往復所帶來的不安,呆的越久他便越痛苦,他怕自己愛的無法自拔又必然負心離去,更怕她與日俱增的體貼和信任。於是,他想逃。
所以,乘夜,他逃離了她,逃離了自己。
在他離開的背影還映在山腰,他身後的藥廬被挑起一角門簾,有個着紅色披肩的女子默默站立。她相信宿命,比如悲喜,比如生死,比如千辛萬苦,求而不得。
只是,莊平逃的也許遲了些,他與紅影在一起時會痛苦,離開後也會痛苦。這令他想起毒藥,可以醫心也可以傷心。他再找到紅影的時候她並不意外,淺笑着,無怨尤的。他望着眼前的女子,賭咒發誓般地道:“再也不離開了!”
她想要相信,卻不敢相信。
就像所有的日子一樣,感覺也是重複着的,他走了來,來了又走,一次比一次堅決,像浮萍。紅影說:“不,我纔像浮萍!”第一次,她的聲音裡有了顫抖。她害怕失去,她害怕自己無法承受失去。
“我終是無法娶你的。”莊平蹲下,將頭埋在雙臂中,“是我負你,你殺了我罷!”
“好。”她聲音淡淡,慢條斯理地答,“死了,可以愛的徹底。”
這一次,莊平走了很久,紅影又開始如常地接診,包括山下的,城裡的,顯赫人家的。這次,竟來了林家的小僕,說是請紅影去林府給小姐瞧病。林府小姐林素心在大婚前突然病倒,全府上下焦急不已,遍尋名醫都不見成效,直到最後,林家小姐提到了這位藥谷奇人。
紅影到的時候,林家的僕人小跑着步,一路喊過去。她一遭走過,大概聽過病情,便已幾乎明白全部,何等聰明。
紅影見着了林素心,安然躺在榻上,了無生氣。她摸出一枚藥丸喂她服下,好讓臉上有點紅暈。林素心張開眼,眼林素心眼神繞着着紅影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將目光定在了她的髮髻上:“好漂亮的蝴蝶簪。”紅影楞了一下,下意識地扶了扶簪子,輕輕嘆了一聲:“是,很漂亮,我所擁有的也就是這麼一枚簪子了……”
林素心沒有應聲,只定定地看着她。紅影問:“你,想他?”林素心的眼角滑過一大滴淚,重重地點了點頭。“你知道什麼是滿足嗎?”紅影伸手將林素心臉頰邊一縷發別到耳後,“就是有一天你愛的人會爲你挽起頭髮。”
林素心的眼睛發亮。
“你有的很多人都想有,你卻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擁有。”紅影自覺說的有些忿忿,而林素心卻突然豁然開朗。
紅影出得門外,一衆老小圍將上來,她只淡淡甩下一句:“她沒有病。”衆人面面相覷。
然而,林素心的病是真的慢慢好起來了。
男人,你對他太好他反而忘了你的好。有時候,一段記憶消失得就像蒸發的露水,他也許再也不來了。
然而,他終於還是來了。
“你都知道了?”他問,面色憔悴。
“客官是治病還是療傷?是外傷還是內傷?是舊傷還是新傷?”她頭也不擡,忙忙碌碌。
“紅影——”
“如果是外傷有跌打藥,如果是內傷有蟲草湯,如果是舊傷就有些難醫,如果是新傷……”
“是心傷。”他抱住她,“對不起。”
這一次,她沒有流淚,是他流了淚。
原諒比忘記容易,她沒有見過男人流淚,她覺得淚水都是珍貴的,於是她有些慌。她說服自己去正視眼前這個男人,那張有着喝過毒藥般**的臉。紅影終於伸出手去拭他的淚水:“你以後,還會常來看我嗎?”
莊平一楞,轉而沉默不語,他是來說“對不起”的,不是來談“以後”的。
“你可以給她一生的時間,還不夠麼?”紅影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莊平仍然不語,猶豫着糾結着。
紅影終於鬆開了手,冷笑一聲後坐到了一邊。莊平打了個寒戰,疑慮地看她。
“或許我應該在林家直接把她毒死,或者毒個半死,讓她半死不活不省人事。女人在不清醒的時候要比清醒的時候幸福的多!”紅影甩下長長的袖子,恨恨地說。
“你太狠毒了!”莊平衝上一股怒氣,不明白是爲和林素心青梅竹馬的感情,還是爲自己可能做不了林家女婿而痛心。莊平猛地站起身,就要向外走去。
紅影卻叫住了他,臉上帶着柔柔的笑。
“你走我不攔你,只是喝杯茶再走吧。”她端出一直爲他沏的紅棗菊花茶,泛着青綠的光亮。莊平忽的想起從前,一時感觸,便一飲而盡。
今夕一別,何日再見?
婚期將近,莊平也收了心,整日裡出入林家,去陪伴林素心,林素心也懂得滿足,病已痊癒。他經過這些,覺得有些累了,甘願守着一份平淡,兩人只等長相廝守,舉案齊眉。
紅影自莊平走後,將那柄斷齒的梳子通通折斷,細細的齒燒成幹灰,拌進幾百味藥內,一併做了香薰。她親試很多次,生了死,死了生,然而這種毒藥還不夠藥性,直到有一天,她無意在其中滴落了淚水。
每滴入一滴淚水,便重新燒製一遍,她知道毒藥是用來傷心的,淚水越多藥性越強,終有一天,會無藥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