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並肩緩緩朝山上走去,儘管沒有日頭,錦繡仍然發現白澤淨撿一些有樹影的地方走,似乎只有暗黑的環境才能讓他舒服一點。
白澤靜靜地走在前方,小心地掩飾着自己的不適,但是他覺得今日的錦繡有些沉默。走到半山腰時,他想要打破這種沉默,便伸手向懷裡探去,打算取出點乾糧分給錦繡吃。然而自己卻什麼也沒能拿出,他低頭看去,驚見自己的手掌透明消失了一瞬。白澤急忙將手藏起,慌張地回頭一瞥,見錦繡並未發覺才又稍稍放下心來。
一路上各種花開的正豔,大紅的扶桑,粉的紫薇和木槿,熱熱鬧鬧。白澤折下一朵來悉心地插入錦繡鬢邊,又仔細端詳了許久,道:“還是豔色的花配你好看,張揚熱烈。”
錦繡眉毛一揚,笑意盈盈:“那是自然,你有一個這麼好看的娘子是不是很知足?”
白澤抿嘴笑個不停。
錦繡開心起來,抓着他的袖子來回晃:“我又會做飯又會洗衣,你有一個這麼能幹的娘子是不是很知足?”
白澤笑眯眯地連連點頭。
錦繡俏皮地搭住他的肩膀:“那麼你有一個既好看又能幹的娘子是不是很知足?”
白澤伸出手在錦繡的鼻子上輕輕颳了一下:“那是自然,我知足的不得了。”
錦繡似乎很滿意,踮起腳尖在他的脣上吻了一下,冰涼的脣,沒有氣息。錦繡心中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臨近晌午,二人來到東山頂上,錦繡分了一半乾糧給白澤,白澤卻一口也沒有吃。他只是呆呆地攥着,呆呆地看着遠方。錦繡將頭枕在白澤肩上,輕輕問:“沒想到山頂的景色如此之美,我們明日裡再來好麼?”
隔了許久,方纔聽到白澤微弱地應了聲:“好——”
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有什麼不知名的情緒比沉默更淒涼。有零星的雨落下,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白澤惶惑地望了望遠方,轉頭對錦繡道:“山雨說下就下,我們早些回去,一會兒路滑不好走。”錦繡點點頭,從山上到山下,她拉着他,自始至終沒有撒手。
有雨的日子,夜似乎也要來的早些。白澤做了十幾個錦繡愛吃的菜,將桌上擺的滿滿當當。錦繡靜靜地坐在那裡半晌沒有動筷。
白澤奇道:“今日走了一天你不餓麼?來,多吃點,不夠晚上再做夜宵給你。”
錦繡用筷子指着一道菜:“你炒這個的時候是不是忘記放鹽了?”
白澤愣了愣,如今的他已經嘗不出任何滋味,見錦繡這麼說自然不疑有他,於是夾了一小口裝模作樣地用舌尖舔了舔,一本正經道:“我昏頭了,真的忘放鹽了。”
白澤端着菜轉身去往廚房時,錦繡眼中徘徊了一滴淚,許久都沒有掉下來。
錦繡的這頓飯吃的很飽,幾乎將桌上的菜一掃而光,打着飽嗝的她一直吊在白澤的脖子上。白澤收拾桌子她跟着,白澤洗碗她跟着,白澤洗漱她也跟着。
白澤說:“很晚了,都亥時了,你不睡我們的寶貝還要睡呢。”
錦繡道:“那你陪我。”
見錦繡漸漸進入夢鄉,呼吸也均勻平緩,白澤悄悄兒地下了地,走到桌邊點上一支燭。
桌上有一張小箋,他提筆吸足了墨,寫下:“錦繡,吾妻。”
不過寥寥幾個字,白澤已泣不成聲。就在今晚,他與她,就要天人兩隔。
“我常常都會想,這一生能夠娶到你是何其有幸,我一直都盼望這份幸運能夠亙古不變。可是分離竟來的如此倉促。七天,已是奢望的極限。每日裡我搜腸刮肚地去想着還有什麼事情沒有交待,果然,即便是坐在這裡的此時此刻,我仍然發現還漏了許多忘記許多。比如在窗邊矮櫃的第三個木屜裡我發現了幾顆乾枯的棗兒,一定是你哪次偷偷藏起的零嘴,不是不可以吃零嘴,但是變了質的零嘴絕對不可以往嘴裡送。再比如屋後養了一隻小烏龜,雖然它很少動,但是不代表它不用餵食,偶爾還是要從你的口糧裡勻一丟丟肉給它吃。還有廚房的竈臺下我藏了許多金銖,是我近日裡去集市賣字畫換來的,足夠你們母子衣食無憂很多很多年。”
錦繡睜開眼睛,隔着帳幔目不轉睛地看着坐在燭火下奮筆疾書的夫君,那個風神俊朗,灑脫不羈,喜怒皆形於色的,她的夫君。
時光在飛速流逝,轉眼已到了子時。白澤拭去眼角的淚痕,將信箋小心地摺好放在桌面後,朝着牀邊走來。
錦繡似乎依然在熟睡,安靜如斯。他垂下頭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龐,然後在她的額頭上深深地印上一個吻。
隨着白澤的身影離開房門,身後的燭火也倏然熄滅。
黑白無常倒是十分體諒,此時正安靜地守在門外,見到白澤出來後相視一笑:“你倒是一個守信守時的人,省得我們進去拘你。如此,我們便走吧。”
那黑白無常轉身在前面帶路,白澤一步三回頭地跟在後頭。走出去不到五十步,忽聽身後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相公,你連聲招呼也不打是要去哪裡?”
熟悉的聲音響起,白澤的腳頓住再也挪不動步子。他不敢回頭看,怕多看一眼便剮心剮肺的痛。
“白澤。”錦繡又喚道,聲音裡帶着不確定的顫抖,“相公,你是要丟下我們母子麼?”
白澤的眼淚流下來,他深吸一口氣,溫言道:“怎麼會?我多盼望可以一直陪在你們身邊。”他低頭看了看正在消失的自己的身體,悵然若失,“我不知道人有沒有來生,若是有我定會再來找你……”
黑白無常在一旁嘆了口氣,催促道:“既然註定分離,又何必眷念這一時半刻?”
錦繡熱淚長流,哽咽着追了過來:“你既然可以留這幾日,爲何不再多留幾年,我不介意你是活人還是死人,只要能日日見到你就好。”
不等白澤迴應,黑白無常已板了臉:“你這個小娘子怎的如此糊塗?你是要你的相公成爲孤魂野鬼不能轉世投胎麼?”
錦繡抽着氣,伸出去攔阻的手也縮了回來,白澤的嘴角牽出一絲笑來,衝着錦繡的方向揮了揮手,道:“乖乖的,把我們的孩兒養大。”
看着白澤終於消失在暗夜之中,錦繡放聲大哭。手中還握着白澤在臨走之前寫給自己的信,被淚水浸溼的紙箋上溫柔地寫着最後一段。
“錦繡,我常常會想,你我的緣是從何而起?是在京城食肆裡的頭次見面而起,還是日後客棧裡重逢而起?倘若你沒有跟來人間,我們的緣是不是從來都不會開始?倘若我沒有堅持去東海找你,我們的緣又會不會止於當時。我其實開始相信因果了,你我的相遇,相知,相親與相愛,其實都有着它們的因果,讓那些緣慢慢地生長,長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數。所以,你不要哭,也許我的離開,只是另一個緣的開始。”
天上掠過一道驚雷,雨下的愈發大起來。錦繡向着白澤消失的方向跪下去,許久許久沒有起身。
第二天雨住。錦繡找遍了東山,終於找到了白澤跌落山崖的屍身,她親手將他揹回竹屋,親手擦拭他的屍身,親手換上他平日裡最愛的一套長衫。在屋後砌了座小小的墳,立的碑身上深深地刻上“夫君白澤之墓”。
錦繡炒了一大鍋西紅柿炒蛋,在白澤的墓前擺了一盤,自己端着一盤,大口大口地吃掉,連盤底的湯汁都舔乾淨。她哭了一夜,此刻已沒了淚。她只是長久在墓前坐着,無聲無息。
遠在東海龍宮。龍王妃近日來一直坐立不安,這天她在東海龍王的書房外轉悠了幾圈,嘆了口氣正要離開時,被龍王給叫住了。
“你一定有什麼事。”龍王蹙眉望着她,“是不是在外面闖了禍?”
龍王妃可憐巴巴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低下頭搓起了衣角。龍王的鬍鬚翹了翹:“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錦繡被教成這樣,你這個做母親的責任最大!說說看,你這次是打壞了人傢什麼東西了,還是吵架吵輸了把人家的門給拆了?”
龍王妃搖搖頭:“沒那麼嚴重,不過好像、大概、也許其性質又要更爲嚴重一點。”擡頭看了看老龍王緊張的臉,又故作輕鬆道,“我就是去司命那小老兒的府上走了一圈。”
東海龍王鬆了口氣,司命是個好脾氣,就算弄壞點他的東西他也不至於追究,哪知剛剛放下的心因爲龍王妃的一句話又懸了起來。龍王妃道:“我偷偷去的他府上,又偷偷翻了翻命格簿子。”
“你弄丟了他府上的命格簿子?!”東海龍王的眼睛開始瞪起來。
“倒不至於……”龍王妃舔舔嘴脣,“我不是擔心我們家錦繡麼,我就去把白澤的簿子找出來,改了幾筆……”
東海龍王的臉由紅轉白:“你怎麼改的?”
“我爲了早日讓白澤正式娶上錦繡,就把他寫死了……”龍王妃擔心道,“不會捅什麼簍子吧?我也是爲了錦繡好啊……”
東海龍王道:“其實這個事,你也未必就做的不對,但是我很擔心萬一白澤喝了忘川水忘記咱們家錦繡可怎麼辦?”
“他敢!”龍王妃急道:“錦繡都懷了他的孩子,他敢說忘就忘。哎喲對了,錦繡不知道情況,這會兒是不是正傷心呢,她會不會想不開?”
東海龍王一拳捶向桌面:“那還不趕緊派人去把她給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