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夏湘的目光,老太爺看到了那盤紅燒鯽魚。
老人家笑眯了眼,弓着腰將筷子伸了過去。畢竟是老了,動作沒那麼利索,險些碰翻了夏安的碗。
父親笑了,夏湘睜大眼睛,看到父親笑的溫溫柔柔。
“您想吃什麼,告訴兒子,兒子給您夾便是。”夏安扶老太爺坐好,搖了搖頭,用乾淨碟子夾了好大一塊鯽魚,送到老太爺面前。
老太爺紅着臉,不知所措,微微側頭看了夏湘一眼。
這魚是兒子親自夾給自己的,若轉手就給了夏湘,是不是有點兒不好看吶?再說,這事兒落入趙從蘭眼裡,又會跟兒子鬧,說自己偏心,溺愛夏湘。
他正不知怎麼處理這魚呢,就看到夏安轉身又拿了個小碟子,夾了好幾樣兒好吃的菜,直到這些菜在小小的碟子裡堆成一座小山,他才滿意地,小心地,將碟子送到夏湘跟前。
夏湘愣了,然片刻後,立時回過神來,露出個甜甜的笑容,發自肺腑地說了句:“謝謝父親大人。”
趙姨娘的眼睛在冒火,柳姨娘低着頭看不出表情,蘇姨娘和女兒依然端坐在那裡細嚼慢嚥,雕塑一樣。其餘幾個弟弟妹妹臉上很不好看,在這個沒規沒距的府上,幾個弟弟妹妹已經忘了什麼叫嫡庶之分。
而夏湘,不是不知道嫡庶之分,只是,作爲一個重生的現代人,她對這些毫不在意。
她在意什麼呢?食物、錢財、老太爺、自己的丫鬟和乳孃,她看看碟子裡的紅燒鯽魚,嗯,把父親也算上吧,雖然他是個渣男,可看在這魚的份兒上,把他算上吧。
其實,心底裡還有一個人,不知其容顏,不知其性情,卻存在心底裡。夏湘望了眼自己小小的落花軟鞋,心裡一暖,復又一酸……這個人已經過世了。
夏湘和祖父並排坐着,並排低頭吃魚,一老一小,動作十分整齊。
夏安搖搖頭,嘴角銜着一絲笑。
這頓飯,夏湘吃的很飽很飽,她偷偷揉了揉肚子,極滿足地笑着。夏安餘光一瞥,恰好瞧見了夏湘的小動作和滿足的笑容。
夏安的心情也跟着愉悅起來,夏湘若過的好,他心中也會舒服些。這頓家宴辦的很好,讓夏安的心放鬆了許多,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朝趙從蘭投去一絲讚許的目光。
趙從蘭正生悶氣呢,尋思着,還不如不辦這個接風宴了。這會兒,忽然瞧見夏安朝她笑,她一慌,嚇得連忙收斂了面上鬱色。
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最後,她扯着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夏安一愣,抿了抿嘴,將頭轉向了一邊。
這頓飯吃的實在沒什麼意思。
從頭到尾,除了夏安跟老太爺說了兩句話,夏湘說了句謝謝父親大人,就再也沒人說話了。
眼看這頓飯就要散了,柳姨娘忽然偷偷扯了下趙姨娘,趙姨娘擡頭,將目光投向夏湘,眼中透着一絲古怪的喜色。
乳孃察覺有異,微微低頭,朝夏湘望去。
一粒大米白飯正站在夏湘的鼻尖兒招搖着,張揚着,隨着夏湘的呼吸,一顫一顫地,格外滑稽。然而,在乳孃看來,這一點兒都不好笑,反而很可怕。
倒不是面子的問題,乳孃最怕的,是老爺將夏湘過繼給某位姨娘來教養,所以,她會拼盡一切讓夏湘知書達理,溫婉嫺靜。
這一粒大米白飯,太過刺眼。
她偷偷碰了碰夏湘的胳膊,夏湘垂下頭,轉身朝乳孃投去個詢問的目光。乳孃極小聲地說:“鼻尖,飯粒。”
等夏湘終於明白過來,垂下眼瞼,這才發現真的有個白色的東西在眼前微微晃着。
他/媽/的!小心小心再小心,到了還是出了錯,夏湘氣的想罵娘,連忙垂下頭,想偷偷摸摸將飯粒擦掉。
而趙姨娘豈是好相與的?見夏湘有所察覺,再等不及讓老爺慢慢發現,尖着嗓子喊道:“大小姐她……”
同時,趙姨娘伸手指向夏湘……
夏湘害怕了,手指微微一動,指向趙姨娘手邊的水杯。
沒等趙姨娘繼續說下去,那杯子裡的水就騰然躍出杯口,徑直撲上趙姨娘那張急切又嬌媚的臉。
“啊!”一聲驚叫,趙姨娘從椅子上跳起來,用手遮着臉,慌亂中撞到了桌子。
一應碗碟哐當作響,久久方纔平息。趙姨娘手邊的杯子躺倒在桌上,杯口在桌上轉了一圈,終於從桌上滑落,直落到地上,發出“啪嚓”一聲輕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趙姨娘吸引了去,乳孃連忙躬身,替夏湘擦掉鼻尖上的飯粒。動作迅速又利索,主僕二人相視一笑,重回各自的位置,擺出一副驚訝的表情望着趙姨娘。
乳孃心想,大小姐的運氣還真是好,看來真是天神庇佑,讓那些黑心的姨娘起了壞心時撞翻水杯,沒有絲毫機會來構陷、傷害大小姐。
而夏湘卻想,有點兒不爲人知的小本領,總歸是好事。
晌午的暖風拂過,趙姨娘卻打了個冷顫,不知是因着淋了水,還是因着夏安冰冷的目光。
她慢慢垂下胳膊,水珠兒順着下顎滴滴答答落到地上的猩紅氍毹之上,發出輕微的沉悶聲響。屋子太靜了,所以這輕微的聲響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此時,一向張揚跋扈、要剛要強,卻很少出錯的趙姨娘垂着頭,咬着牙,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夏湘心思一轉,從椅子上跳下去,緊着倒騰兩條小胖腿,朝趙姨娘跑去。
望着跑向自己的小夏湘,趙姨娘沒來由感到一陣陰風瑟瑟,總覺得跑過來的是個小妖怪,覺得夏湘臉上看似純真無害的笑容也十分可怕,透着說不出的詭異。她又向後退了兩步,心頭驚懼。
夏湘乾淨的小臉兒上已經沒了米粒,卻多了許多古怪的笑意。
小短腿兒果然有諸多不便,夏湘跑到趙姨娘面前時,已經有些微微氣喘。而趙姨娘,因着一大堆的差錯,已經快要退到門外去了。
敢情再退幾步,趙姨娘可以直接跨過門檻,扭頭就跑了。
夏湘癟着嘴笑,笑的意味深長,像個狐狸。她背對着衆人,沒人瞧得見她臉上的表情,然趙姨娘卻瞧得清清楚楚。
於是,趙姨娘覺得門口的暖風更加陰森刺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