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當中,最上首,涇渭分明,分別端坐着面容肅穆的付女官,連並一鷹鉤鼻的年輕太監。
這便是趙公公麼?七姑娘極快瞄一眼,能與王后娘娘指派來的付女官並肩而坐,可想而知,權勢不小。
這人也就二十出頭,面白無鬚。一身月白緞子,彩繡雲紋,頭頂高高束着巧士冠。分明是凌厲的五官,偏偏嘴角微揚,看人的時候,那笑意牽強古怪,不及眼底。身形瘦銷,貼身的官袍,襯得人竹竿兒似的,一眼望去,肩寬竟與鄰座的付女官相差無幾。行止間頗有些煙視媚行的娘氣,隔着幾步開外,隱約能聞到淡淡的脂粉味兒。
“公公萬安,女官大人萬安。今日午後,便是這倆宮女,派的鹿鳴軒的差事。”方纔還一副了不得的嘴臉,甫一進大殿,領路那姑姑已是畢恭畢敬,奴顏婢膝。
“兩人都是泰隆郡姜家姑娘,大的那個是姜五,小的排七。”
趙公公略一頷首,身子前傾,將底下垂手侍立的兩人仔細打量一番,這才緩緩擡手,靠坐回去,命回話的姑姑帶着人退至一旁。
“姜五。姜七。”空曠的大殿裡,驟然響起尖銳拔高的嗓音,如同銳器反覆擦刮過琉璃珠子,叫人從頭髮絲兒到腳後跟兒,渾身激靈靈一個寒顫,背脊發涼。
“奴婢見過公公。”點了名兒,自然得見禮。七姑娘兩手扣在側腰,微微一福身,低垂着眼眸,極力掩了心緒。
“擡起頭來,叫咱家好好兒瞧瞧,江南水土出來的丫頭,倒是如何一副水靈的模樣。”
七姑娘心下倏然揪緊,這話卻是無禮至極了。分明帶了羞辱的意味。睫毛一顫,正欲擡頭,卻聽高臺之上,付女官柔柔緩緩,輕笑着插了話。
“今兒公公過來,是盤問呢,或是另有要事?私以爲,還是莫要帶了那些個不三不四,尋對食的下作風氣,到這延華宮中來的好。”
付女官雙手執着團扇,面上沉穩鎮定,心裡卻不禁擔憂。今兒這事兒,確是叫她始料未及。來不及佈置,便叫這閹人鑽了空子。如今只盼着顧左監能早些想出法子,救七姑娘一救。
對食?五姑娘神色大變,好在埋着腦袋,沒叫人察覺出異樣。
宮裡位高權重的宦官,聽說都有私底下尋對食的喜好。養了宮女在主子賞的宅院裡,不當人看的。因着是廢人,心思也就跟着廢了。男女那事兒不能真個兒嚐了滋味,便想法設法,哪樣下作使哪樣,將人往死裡凌辱。許多宮女被迫與公公做了對食,下場都極爲悽慘。
五姑娘心底驚怕,七姑娘不聲不響,低低埋着腦袋,旁人見不到處,微微蹙了眉頭。若是她方纔沒聽錯,那姑姑請安時候,可是將趙公公放在了付女官之前的。
付女官已是王后宮中風儀女官,品階能勝過付女官,再要往上……七姑娘心思電轉,稍一思忖,立時便猜出了這趙公公的來頭。
這位少說也是司禮監的副總管。她不過一新入宮,尚未分派差事的小宮女,豈能驚動副總管大人親來審問?
七姑娘心下驚疑,起初還猜測司禮監是故意刁難,一是因着她不起眼的家世,二則卻是她招惹幼安郡主不喜。然而如今看來,事情遠比她料想要複雜許多。單單一個幼安,怕是還請不動司禮監的副總管出面。
“付女官此言何意?咱家此來,自是爲王上分憂,辦正經差事。”翹着尾指,挑了冠帶,徐徐撫過。趙公公冷哼一聲,念及那位的交代,終是按耐住,強壓下心頭不豫。
他乃司禮監總管公公認下的乾兒子,自來行事無忌,仰仗內廷聲威,加之投靠了公子成,鮮少有人不要命與他頂撞。今兒遇上個不識趣兒的,回頭有她好果子吃!陰冷的眼波,斜斜瞥一眼身旁正襟危坐的付女官,趙公公摁摁眉頭,正好拿底下兩個撒氣兒。
“便是你二人打掃的鹿鳴軒?”
“回公公話,正是奴婢二人。”
“認了便好。睜大眼睛瞧瞧,此爲何物?”說罷擡手將案上一物隨意扔兩人腳下,端了茶,好整以暇,只等她二人回話。
七姑娘聽得那物件落地,磕在“京磚”鋪就的宮室裡,啪一聲脆響,清清亮亮。尋聲望去,卻是一巴掌大小,圓弧狀的碎瓷片兒。倒扣在地上,其上描金邊兒的青瓷釉彩,色澤澄淨,質地細膩,一見便知不是凡品。
起初還帶了三分疑惑,待得反覆看個仔細,七姑娘瞳眸一縮,留心察看身旁五姑娘面色。
果然,姜柔此刻已是面色煞白,一滴晶瑩的汗珠順着額角劃過側臉。兩人目光交匯,剎那之間,已然想明白,今日這趟鹿鳴軒的差事,從頭至尾,便入了旁人的圈套。她兩個毫無所覺,已被人算計了去。
七姑娘沒一眼瞧出這瓷片兒來歷,五姑娘卻是一瞬便嚇得心膽俱寒了。這般釉彩花樣兒,不就是鹿鳴軒中,她陪着十二分小心,擦拭過的那對兒青花瓷瓶?
她與七妹妹辦完差事,退出門時候,分明還妥妥當當,擺百寶閣上的。如今卻摔碎了傳她兩人來問罪……
五姑娘咬一咬牙,明知辯白無用,終是俯身叩首,顫着音兒答話。
“公公明鑑。若是奴婢沒瞧錯,這碎片兒當來自鹿鳴軒中仙鶴童子的青花瓷瓶。奴婢今日親手擦拭,擺了到百寶閣上。出門時候還是完好無損,絕不敢辦砸了差事,隱瞞不報的。還請公公女官大人明鑑。”說罷重重磕了頭,才進宮多少時日,已然體會出後宮不見血的陰私來。
七姑娘跟着乖乖跪下,額前碎髮擋了眼底諸多思緒。一雙小手擱膝頭上,緊緊握了拳。口頭之爭已是枉然,既是中了他人算計,口說無憑,欲加之罪,如何能逃得掉?除非,能尋到真正作惡那人。
不由哀哀一嘆,目光落在鋪滿膝頭,碧綠的琵琶袖上,七姑娘腦子軲轆似的打轉,掩着的眸子漸漸升起抹華彩。
趙公公眼見她二人一個嚇得喪了膽,深深跪伏着,脊樑還在微微哆嗦;另一個更是不堪,由始至終切切埋着腦袋,怕是早嚇得魂飛魄散,何時見過這般場面。
於是撣一撣官袍,抖抖領口,捏着嗓子,哪兒管什麼明不明鑑,高聲拍案落了罪。
“今兒就你兩個鹿鳴軒當差。你二人進屋前,寶瓶好好兒的,乃是前朝罕見的上好燕瓷。及至傍晚各院巡查,瓷瓶已摔在架子底下,七零八落,散了骨架。你二人也莫想着空口狡辯,想來該是離去前未放置妥當,方纔鬧出這等禍事。便定下個辦事不利的罪名,各領藤杖二十,暗室裡幽閉三日。任何人不得探視。”
話音方落,趙公公擡手便要叫人押了兩人下去。夜長夢多,早些了結得好。來時公子成早有叮囑,這付女官身後,除去太子與王后娘娘,還有那位爺在撐腰。
顧左監與他素來無交情,統共也沒見上幾回。倒是他手底下御刑監那頭頭……趙公公抄手搓搓手臂,這燕京城裡,總有那麼些個,令他尤其忌憚之人。便如那周準,那廝殺人如麻,一身官職,俱是拼殺出來的前程。若非他身後有太尉府撐腰,又得王上屬意,便是給他再大的膽量,他也不肯與御刑監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