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也得看臉蛋兒,挑身段兒。摸筋骨,驗清白。七姑娘被領到一處開闊的園子裡,一眼瞧見早到的殷姑娘與冉姑娘,並着被分派到東市口的五姑娘,三人站一塊兒有說有笑。
七姑娘失約在前,受殷姑娘冷臉,那是必然。好說歹說,才哄了人鼻子朝天輕哼一聲。尋常冷冰冰的殷姑娘,這時候頗有幾分鬧彆扭的小孩子脾氣。
“照我說那騾子車瞧着新鮮,沒頂沒蓋,能滿滿當當裝十幾個人。可惜沒讓坐。”冉姑娘瞧着那載良家子入宮的騾車,覺着比早膩了味兒的馬車得趣兒。
“堂堂將軍府的小姐,能叫你坐騾車上招搖過市?”殷姑娘嗤之以鼻。下等人坐的玩意兒,她是瞧不上眼。
七姑娘笑看兩人鬥嘴,沒多會兒,便見遠處遊廊底下,當先一高髻華服的女官,領着身後翠綠襦裙的姑姑跟幾個布衣的小太監,一行人徑直往園子裡來。越看越覺那女官有幾分面善,瞧得真切了,七姑娘嘴角止不住勾起來,心裡竊竊歡喜。
宮裡有句老話,“新入宮的宮女,主子好伺候,姑姑不好伺候。”說的便是這新宮女進宮,最要緊,便是討好管事的姑姑。莫不然,還沒等爬到主子跟前得寵的位置,早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沒了脾氣了。
這會兒瞧清來人是女學裡舊識,與她頗有些交情的付女官,七姑娘原先還緊繃的弦,霎時便鬆緩下來,少了許多顧慮。
此處能識得這位女官大人的,除了七姑娘,便是同樣三不五時,到靜室裡“挨罰”的冉姑娘。只冉青這會兒,卻是震驚莫名。付女官因着開罪了公子成,早年便被去了要職,再未掌權。怎地今次卻是這位女官大人,做了小選的主事?
眼睛偷偷往身旁七姑娘身上瞄去,目光落在她臻靜溫婉的側臉上,漸漸便回過味兒來。此次能遇上付女官,多多少少總能得她些照應,只怕是沾了七姑娘的光了。
女官大人到了,先前還忙活着攀談結交的,立時做了鳥獸散。規規矩矩列了隊,等着公公喚了名兒,被姑姑領着去後殿驗身。
付女官一身寶藍的錦繡女官袍,本就大氣的五官,刻意端着臉,尤其顯得端莊肅然。眼波掃過底下偷眼瞧她的七姑娘,眼裡極快露出抹和善。兩年未見,七姑娘出落得越發討人喜歡。難怪那位爺處心積慮,爲着今屆小選,煞費了苦心。
得付女官暗中看顧,之後小選出乎意料的順遂。各地女學裡出來的姑娘,無一例外被留了牌子。餘下的,卻是沙子裡淘金子,十個裡面也未必能挑得出一個。便是如此,今次新選入的宮女,還是堪堪過了兩百之數。
有些門路的,都曉得之後那場女官試纔是重頭戲。兩百號人裡只十個名額,可想而知,從進宮這刻起,明裡暗裡的爭鬥,便接踵而至了。
王府之中,幼安瞧着宮裡傳來的信兒,那姜家丫頭,竟在宮女小試中,樣貌身量、規矩德行、才藝考校,俱排在前列,攏共評價得了個優上等,入了三甲。
幼安沉着眸子,將箋紙摁在書案上,緊抿的脣線顯出些慍怒來。“底下人如何辦的差事?”
小選評定,可是要記入女官試考量之中。她原本使了銀子,只內廷底下司禮監統領的太監宮女,便收買了好些個。雖則沒膽子做得太過,撂了那丫頭牌子。卻盤算着,叫她得個不上不下的考評,在女官試裡被人涮下來,老老實實,在宮裡做一輩子伺候人的宮女子纔好。
沒了那丫頭勾世子的眼,她方能一點兒一點兒,籠絡了他。如今倒好,那丫頭明晃晃排在三甲之列,再要動手,卻是難上加難了。
連翹見郡主顯是面色不豫,陪着小心,喏喏道,“誰也沒料到,今次王后娘娘,指了那姓付的女官來管事兒。您也知曉,內廷管着考題,如何評定,王后派去的女官,也是能說得上話的。咱們買通那幾位,也不能單獨行事,一旁還有人看着呢。施展不開手腳,再大的本事也打了水漂。最緊要,還是那姜家姑娘。那人是真個兒肚子裡有貨的。考校宮裡頭規矩,已是專揀了生僻的問。可那姑娘稍一琢磨,信口就能答得上話。女紅樂器更是了得,踏踏實實的工夫底子,想挑刺兒都挑不出來。若非樣貌太過嬌柔,比不得京中貴女矜貴大氣,怕是這評定,還得更冒尖兒些。”
連翹沒敢說得太直白。要不是郡主安排的人,好容易逮了姜家姑娘樣貌說事兒,很是牽強,刁難了幾分。如今那姑娘豈會屈居人後,落了個第二。
這事兒壞就壞在,人是堂堂正正的真本事,多少人看着呢,想潑髒水都不容易。
幼安陰冷的眸子縮了縮。想不到,一個鄉下丫頭,竟這樣難對付。後宮裡成文的規矩,少說也有千把條兒,這般也考不倒她?!如此,那丫頭怕是比她所想,更加棘手。
“付姓女官……”幼安握着摻了茶湯的釉彩瓷碗,摩挲着杯沿,只覺這人聽起來有幾分耳熟,一時半會兒又記不起來。“王后娘娘宮中,有這號人在?”
連翹心裡咯噔一下,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旁人再膈應郡主,也比不上那位爺直往郡主心窩裡捅刀子。連翹垂首,揪着心回道,“那付女官,卻是宮裡的老人了。郡主您也見過的。早年開罪了公子成的寵姬,險些被生生折了手腕子。還是世子爺出面兒,給救下的。”
那瓷碗裡的湯水,顫了顫,潑出去些許,浸得豔紅的檯布漸漸沉了顏色。幼安指甲扣得有些泛白,如何也想不到,他如今這處境,還能騰出手來,操心後宮之事。
心坎兒起伏不定,怔怔望着窗外籠子裡養的畫眉。毫無徵兆的,忽而擡手將滿滿一盅茶,衝着那立在棲木上啄食的鳥雀兒,直直潑了過去。驚得那畫眉啾啾哀鳴着,不要命的撲騰翅膀,在籠子裡橫衝直闖。
幼安眼底閃過絲快意,這才姿態悠然,緩緩擱了茶盞。
堂堂正正麼?對付有本事的人,玩兒陰的不成,便換個法子,在這“堂堂正正”上做文章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