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鬆柏的枝丫映照在楊溥臉上,這張蒼老的臉因憂思而顯得皺紋如溝,也因對刺耳的言語處之泰然而將一代輔佐名臣的素養展露無遺。
“也不知瓦剌人是何居心,他們傳言殿下是隻小老虎,對這樣的傳言,朝中文武百官起初還是有所懷疑的,等到趙崗兵敗後,大家便一致認爲殿下真的是虎。”
這樣的一致認同不要也罷!朱祁銘知道,百官的所謂認同不過是將出戰的擔子暗中推給了他這個親王而已。“廟堂上若是擔心老虎傷人,那便多放幾隻老虎出來,彼此制衡,如此即可借用虎力御外,又可安內,往古有許多成功的典範可資借鑑。唉,如今或許還有寥寥幾隻老虎可用,若總是精於防內,只想過不擔一點風險的安逸日子,長此以往,只怕老虎將會絕跡!”
楊溥以七十歲之高齡,又在用心思慮社稷大事,卻仍能步履平穩,並未顯露出半分的老態。
“是不是虎,得實戰說了算,如今情勢緊迫,到哪裡找虎去?小股韃賊從各處越境劫掠,這還輪不到皇上御駕親征,由朝中公、侯、駙馬都尉、伯和左右都督統率大軍進剿吧,料此舉難見成效,算來算去,唯以銳騎截擊韃賊方有取勝的先例可循,而殿下恰好精於此道!”
先例?本王當初可有先例可循!當然,朱祁銘心中糾結的遠不止於此。“楊閣老您得想清楚,小王如今真的是隻病貓。”
“在老朽看來,殿下依然是虎。”
“就算小王是虎,但廟堂上留給老虎出籠的機會絕對只有一次,此後小王就只能一生都做病貓。如今爲了進剿小股韃賊便廢掉一隻虎,日後遇韃賊大舉進犯又當如何?”
楊溥一震,旋即駐足,“不錯,好鋼須用在刀刃上!也怪老朽才具平庸,思慮不周啊!”
朱祁銘駐足深望楊溥一眼,“不,有關才具的名頭是屬於各人自己的,於社稷又有何益?楊閣老不慕虛名,往往於平淡無奇中將形形色色的人捏合在一起,形成合力,故而小王對閣老素懷敬意。廟堂上若無楊閣老,文武百官必將是一盤散沙!”
一場經過了精心策劃的會談就這麼草草收場,朱祁銘頓感心情輕鬆,他難得走出別院一趟,今日既然到了前朝這邊,就不想匆匆離去,故而直到楊溥遠去的背影被殿宇遮住,他才沿小徑緩步溜達起來。
已是巳正時分,陽光驅散了寒意,而風勢也漸漸和緩了下來,遍地的霜花已然化盡,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潮溼的味道。
拐入宮道,走不多遠,就見兩班人出現在了視野中。東側一班人肯定是奔清寧宮去的,一名內侍、四名宮女正簇擁着一個衣着不俗的女子一路東行。
那名女子莫非就是海州錢氏?
他稍一動念,又舉目望向另一條宮道。那邊也是一名內侍、四名宮女擁着一個女子,卻是在往北行走。那名女子身材稍顯豐腴。定睛細看,人羣中依稀可見梅子的身影。
莫非周家長女也現身於此?
嘿,宣德朝的宮鬥劇尚未落下帷幕,正統朝的后妃正傳便已悄然開篇,想想都讓人覺得有趣!
他很想見見周氏、錢氏二人的絕世容顏
,看她們究竟是誰更具皇后相。不過,此刻賊心是夠了,賊膽卻稍顯不足,於是,他放緩腳步,以免落個跟蹤偷窺未來后妃的嫌疑。
不料避開了那邊的麻煩,這邊的麻煩卻不期而至。一羣女子從岔路口涌了過來,許多年老的內侍跟在她們身後,烏泱泱一羣人徑直走來,即將與朱祁銘錯身。
只需瞟一眼她們高矮胖瘦適中的身材,就知道這是一羣過了初選關的秀女。
朱祁銘覺得正有無數雙星目掃向自己,當即閃入另一條宮道,打算繞道回別院。
但聞身後傳來竊竊細語聲。
“這是誰家的小郎君,怎能在宮中走動?”
“瞧他那張臉,比女子還要潔淨!”
這樣的話你們也敢說?要是被內侍聽見了,你們就等着落個舉止輕佻的名聲,被攆出宮去吧!
朱祁銘腹誹着,不過,那些內侍一個個都耷拉着腦袋,對秀女的輕聲細語充耳不聞,神思似乎落在了選秀事務之外。
朱祁銘可不想讓人評頭品足,就想緊走幾步,隱入林蔭道,不料秀女的評語又落入了他的耳中,差點將他氣了個半死。
“該不會是淨了身的小公公吧?”
“嗯,指不定是個小公公。可是,瞧他的穿戴甚是不俗,比後面那些公公雅緻多了!”
沒見本王身上的親王常服麼?一堆無腦的花瓶!朱祁銘呲牙咧嘴,忍了忍,抑制住了返身回去證明自己是個囫圇身的衝動。
當着一幫秀女,要想證明自己身上不缺什麼,似乎有點難!
“誰在那裡沒完沒了磨牙!”
終於有內侍的喝斥聲傳了過來,正當朱祁銘期待着那人繼續訓斥嘴碎的秀女時,此人卻話鋒一轉,發起了牢騷。
“活該咱們倒黴!不知皇上因何事而龍顏震怒,命暫停選秀女,可咱們並不知道此事呀,卻被皇上派來的御前公公好一頓責罵,差點就捱了耳括子,咱們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冤不冤啦!”
北境到處都是烽火狼煙,此時宮中鶯鶯燕燕的,這的確不太應景,嗯,是該暫停選秀!
朱祁銘剛想到這裡,忽然意識到似有一道很不好的感覺潛藏於自己的心底。而今龍顏震怒,一番遷怒下來,會否有不測事件降臨到自己頭上?
匆匆回到別院,在曲廊上憑欄,發覺天氣驟變,頭頂上烏雲密佈,院中朔風勁吹,四周的寒氣愈來愈重。
料此番變天或將直接把寒冬送入京城。唉,又是一個冬天!
朱祁銘返回正殿吩咐茵兒、渠清去別處忙活,他獨自落座,情緒有些低落。
忽見人影一晃,王振一步跨入殿中,他身後的崔嬤嬤則留在了門外。
“越王殿下。”
碰見王振略含深意的目光,朱祁銘知道又有一個重量級的人物扮演起了說客的角色,只是不知他的遊說能力是否比楊溥高明。
“王公公請坐。”
王振也不客氣,擇個偏座入座。“臣侍君,貴在忠心,恕灑家直言,灑家以爲殿下對皇上並無忠心可言!”
“此話怎講?”
“殿下讓皇
上揹負了兩道惡名。其一,趙崗兵敗,若殿下不願去扳回一局,那麼,前番損兵折將的惡果就被坐實了,這樣的惡果必將損及聖譽。其二,殿下不願出戰,必惹得物議沸騰,別人會誤以爲皇上不以親親之德厚待殿下,故而冷了殿下的心。”
朱祁銘心中一震,驀然意識到在王振這番貌似激將的說辭中,隱含着某種可供秋後算賬的誅心之罪!
但他不想屈服於王振的要挾!“本王是個嬉戲無度的閒王,不預朝政,故而對北境的戰局有心無力,只能寄望於朝中的文武百官。哦,皇上待本王甚厚,別人若有什麼誤解,本王長着嘴,說得清道得明,無需王公公多慮。”
王振鷹隼般的目光定在朱祁銘臉上,卻也不敢停留得太久,他移目看向殿外,出口的語氣透着分深沉的意味:“殿下宜思慮周全,任性是有代價的。”
任性?朝政與本王並無半個銅板的關係,何來的任性?朱祁銘冷冷掃了王振一眼,卻不搭話。
“今年年初,呂希侍經筵時失儀,皇上免其罪,不料今日皇上命呂希送同譯館的番文入雍肅殿,呂希竟誤了時辰,差點壞了皇上的大事。”
呂先生失儀?不就是染上風寒咳嗽了幾聲麼,朝會時經常發生此類事,糾儀官大多不予過問。如今爲何舊事重提,對呂先生就要嚴苛一等?
還有所謂的誤了時辰,該不會是有意設局吧?若是讓呂先生即刻送到,那呂先生怎麼做都難免獲罪。
天知道即刻是幾刻!
朱祁銘猛然起身,暗自咬咬牙,沉聲道:“天子仁德,豈會小題大做!”
王振輕笑幾聲,緩緩站起身來,“天子固然仁德,但架不住衆怒難犯呀。就在灑家離開乾清宮的時候,御案上已堆滿了數十封奏本,全都是關於呂希的,呂希處境不妙!殿下再仔細想想,灑家告辭。”
王振輕輕地走了,朱祁銘重重地坐下。
想呂希作爲越府西席,呂夕謠作爲伴讀,父女二人跟着自己未沾上半點光,還要遭受天大的委屈,且呂先生竟被人刻意算計,任人湊足對付自己這個親王的籌碼,這份痛感鑽心的精神折磨,又豈是一個少年可堪承受的!
很想爲了心中夙願繼續抗爭,可是,代價真的有不堪承受之重!
門外甬道上現出烏泱泱一堆人的身影,皇太后在衆人的簇擁下緩緩走來,周曉蝶親手提着食盒,緊隨皇太后身後。
哦,又到了午膳時分!
望一眼周曉蝶如花般的笑臉,不知爲何,朱祁銘滿腦子裝的都是呂夕謠的身影。
去他的!國仇也好,私怨也罷,全滾到一邊去!人生苦短,心中哪能裝下太多的夢想!
於是,朱祁銘起身奔到皇太后身邊,禮道:“皇太后,皇上傳祁銘去乾清宮,祁銘失陪,望皇太后恕罪。”言畢朝院外走去,快步如飛。
望着朱祁銘的背影,皇太后急道:“你還未用午膳呢,哀家等着你!還有,從今日起,蝶兒就是你的伴讀,讀書、習武這兩件正事再也耽擱不起了呀!”
朱祁銘的應聲從院外遠遠飄了過來。
“恐怕用不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