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恭當天就趕往通州赴任,隨他一同前去的還有牛三,而整個羽林右衛則開赴京郊接受整肅。
朱祁銘沒能再回越府,他重回別院居住,別院四周有百名錦衣衛警戒,戒備級別比以往高出了好幾個層次。
他如今已是出入不便,須自我剋制,少去走動。每天幽居別院,練劍習武,讀書撫琴,了無牽掛,倒也清閒自在。
崔嬤嬤少不得要爲朱祁銘鳴不平,仗着自己是太皇太后身邊的老人,說話並無太多的顧忌。
“大家都過得好好的,皇上爲何說翻臉就翻臉?殿下當初還不如不走出別院,從密雲歷險歸來,卻不能落個好,嗨,這鬧騰的!”
朱祁銘若無其事地笑笑,“皇上仁德,本王這不是好好的麼?歲祿不減,用度無缺,自在如此,夫復何求?”
他這並不是在說場面話,而是真的以爲皇上是個仁德之君。在他的心目中,當今天子性子仁厚,正因爲如此,所以天子總在一些小事上犯疑,這表明他心無定數,容易被別人牽着鼻子走,自己狠辣不起來,卻屢屢替別人的狠辣後果背書。
朱祁銘的看法沒錯,正統皇帝真的是個仁君,直到若干年之後他做了瓦剌人的階下囚,歷經波折歸來,成爲被幽禁於南宮的一名“上皇”,受盡了屈辱,他才徹底爆發了,經“奪門之變”而一舉復辟,重登帝位。可惜屆時的爆發卻是源於怨憤至極而產生的意氣用事,他無比決絕地對待自己的親弟郕王(景泰帝),狠辣地殺害功臣,一生之中好不容易爆發一回,卻留下了備受後人詬病的污名。
或許,正統皇帝,也就是後來復辟的天順皇帝,平生所做的唯一值得稱道的事,就是在他臨終前所做的一個無比仁慈的決定,那就是廢除了慘無人道的妃嬪殉葬制度,在此之前,從洪武皇帝開始,到郕王登極後的景泰帝,數十年之間共有七十八位妃嬪殉葬。
故而,正統皇帝就是《三字經》裡所說的“性本善”的人。
崔嬤嬤顯然並不認同朱祁銘的一番自我寬慰之言,卻也不敢放肆直言,嘟囔道:“殿下還是小心一些爲好,聽別人說起往代皇室手足相殘的事,奴婢就心驚膽戰!”
朱祁銘仍是淡然一笑,“若皇上果真能決絕無情,殺伐決斷盡在舉手投足之間,那皇上便真的是一代雄主了!就拿本王來說吧,一個皇室宗親的位分再高,也只有一條命,與普天之下無數人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唉,世人的看法大多過於膚淺,只盯住過程不放,從不細察結果,這廟堂上多些血腥味,人間便會少去許多苦難,有什麼好非議的?如今廟堂上倒是鮮見殺伐決斷,可是,世上每天都有許多人在枉死,誰又會在意他們枉死的真正原因呢?”
“奴婢不知殿下在說什麼!”
崔嬤嬤嘀咕一句,就想舉步離開曲廊,一眼瞥見遠處宮道上有一羣人自北朝南而行,便停了下來。
朱祁銘總覺得門外的那幫錦衣衛看着不順眼,也想回到書房,臨行前順着崔嬤嬤的目光望向宮道,他臉色一凜,也停
在了那裡。
秦氏!
因別院這邊有許多錦衣衛,故而幾名內侍、宮女張開帷幕,遮住了秦氏的身影。在明代,外男想要一睹後宮妃嬪的芳容,根本就不可能!
崔嬤嬤嘆了口氣,“靜慈仙師倒是解禁了,被支開的內侍、宮女又跟了過去,可是,靜慈仙師的外侄女命苦,那麼好的一個人兒,又有靜慈仙師這層關係擺在那裡,卻至今仍是無位無分,還是一個淑女。”
“淑女?”朱祁銘詫異地看向崔嬤嬤。
“對呀,就是淑女。被選中的秀女起初都叫淑女,淑女並無位分,獲封的妃嬪位分最低的是選侍,往上依次是才人、美人、婕妤、昭儀、嬪、妃、後。如今其他的淑女各有其位,就剩周氏、錢氏、秦氏三人未受封。”
“不是還有三人未受封麼?嘿,不止秦氏一人!”朱祁銘笑道。
崔嬤嬤搖頭,“殿下有所不知,錢氏與周氏的位分早就定好了,只是在究竟誰爲後誰爲妃這事上一時半會定不下來,而秦氏肯定做不了皇后,妃位的名額又只剩一個,那是留給錢氏與周氏其中一人的,所以,秦氏至今未受封,也就這樣了,今後恐怕不會再有位分。”
聞言,朱祁銘腦海裡頓時浮現出當初皇上初見秦氏時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他有些不解,難道皇上這麼快就忘了往日的情分?
也是,足足有五十名淑女,花兒朵兒的一大堆,亂花漸欲迷人眼嘛,看花了眼,時日一久,誰還記得誰!
不知爲何,朱祁銘突然想起了太皇太后的託付,“嬤嬤,太皇太后真的不管後宮妃嬪的事了麼?”
崔嬤嬤瞟一眼門外的錦衣衛,隨即勸朱祁銘回書房。
回到書房,朱祁銘剛入座,崔嬤嬤就近前開了口。
“太皇太后豈能不管?這不還僵持着嗎!殿下有所不知,去年年初,太皇太后就給禮部尚書胡濙胡大人下過敕諭,命他們榜諭北京、南京、鳳陽、淮安、徐州、河南、山東、山西、陝西等地,在大小官員、庶民有德之家,以禮挑選適齡女子隨父母入京參選,太皇太后說好了是要親閱的,但一來太皇太后精神漸衰,而來朝中生了變數,後來許多事都落到了皇太后頭上,由皇太后做主。”
從太皇太后的敕諭中可以看出,正統皇帝選秀女除南京之外,遴選範圍是不包括江南的。此刻,朱祁銘自然不會對遴選範圍感興趣,他的心思落在了太皇太后的用意上。
“太皇太后對皇后的人選有過明示麼?”
崔嬤嬤點點頭,“這個奴婢記得十分清楚,當時太皇太后說,獲選女子的父母必須‘克修仁義,家法齊肅’,也就是說,其父母的名聲要好,家教要好。還有,太皇太后對獲選女子也有要求,好像有四句話,就是‘容貌端潔,性資純美,言動恭和,鹹中禮度’。”
崔嬤嬤不愧是太皇太后身邊的老人,真難爲了她的這番記性,這番學識,讓朱祁銘得以準確知曉太皇太后的原話。太皇太后的四句原話涵蓋了容貌、性情、舉止、禮數等各個方
面,可以說,這一要求是相當嚴苛的。
“哦,殿下,太皇太后還說過,未來的皇后須‘表正六宮,母儀天下’。”
朱祁銘的腦海中反覆閃現着錢氏、秦氏、周氏的身影,總覺得太皇太后的那些嚴苛要求都能在錢氏身上體現出來,以前他只是粗粗想過此事,此刻細思之後,驀然發現錢氏真的是皇后的絕佳人選。
最爲關鍵的是,錢氏不屬於紫禁城裡原有的任何勢力,地位超脫,日後處理後宮糾紛自可保持客觀公正。
至於秦氏嘛,一個清雅脫俗的良善女子,缺少了縱橫捭闔的能力和“母儀天下”的氣度,能有一個合適的位分,躲過後宮傾軋,平安終老就不錯了!
而周氏是一個讓人不得不防的厲害角色,她若爲後,後果只怕會被太皇太后不幸而言中:中宮不正,六宮不寧!
現代人總喜歡感嘆“女人何苦爲難女人”,不過,男人們表示很無奈,許多時候,女人就得女人治!
想想錢氏或許還真能治住周氏,朱祁銘心中不禁有幾分期待感。
片刻後,他立馬又暗暗斥責自己起來:這麼快就想管閒事了?說好的“不如歸去”呢?
一旁的崔嬤嬤卻乘興扇起了火,“昨日奴婢去了趟清寧宮,太皇太后命奴婢給殿下捎話,太皇太后說,殿下如今反正閒着,還不如做點正事。”
聞言,朱祁銘不禁撇嘴。想如今自己享受着“冷宮”的待遇,卻要懷揣一副火一般熾熱的心腸,這不是強人所難麼?
“太皇太后可是氣得不行,太皇太后說,等今晚皇上前去問安時,只會有兩種結果,要麼就是皇上改主意,要麼就是太皇太后被氣······”崔嬤嬤猛然收住了話頭,那個“死”字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
皇上今晚要去清寧宮問安?朱祁銘心中一動,透過書房的大門,一眼瞥見遠處的宮道上又有人走來,定睛一看,是娟兒。娟兒停下身來,遙對這邊躬身施禮。
娟兒難道長着透視眼,能看清書房裡的本王?
不知爲何,朱祁銘頓覺鼻子有些泛酸。一個可憐的娟兒,守着兩代苦命的女主,此番淒涼的處境,簡直令人不忍多想!
還有那個周氏,真的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若爲後,只怕不出一月,靜慈仙師就得尋着爲自己的外侄女收屍!
“崔嬤嬤,太皇太后想扭轉局勢,其實並不費事!”
崔嬤嬤燦然一笑,“殿下肯出主意啦?”
“本王尚未想好,不過,本王倒是想起了一事,靜慈仙師的外侄女曾與皇上謀過面,時日一久,皇上許是淡忘了此事。本王以爲,秦氏應該於今晚前去清寧宮請安。”
崔嬤嬤失望地搖搖頭,“這哪跟哪呀!”
“等嬤嬤料理好此事,本王沒準還真能想出一個好主意來。”
崔嬤嬤目光一亮,隨即面有難色地道:“她只是一個淑女,哪有資格去清寧宮問安?”
“嗯,嬤嬤再仔細想想,若是由靜慈仙師領着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