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多內官、女官的簇擁下,皇太后來到雍肅殿前。
她已是快奔五十的人了,儘管如此,依照規制,仍不便在外男面前拋頭露面。可是,眼下她顧不上這些。
蟄伏多年的吳氏趕在這個時候蠢蠢欲動,想想吳氏心中積攢成岩漿一般的怨恨,還有她急於出頭的作派,皇太后頓感脊背發涼。
換個人登極也未尚不可!這正是皇太后此刻的心態。深居後宮二十餘年,她對朝政奧妙之處的洞察力不在九卿之下,但她終歸是個深宮婦人,根本就看不清大明與瓦剌緊張對峙的這盤大棋,她以爲在擁立新君一事上,可以兼顧社稷與私利,殊不知,由不同的人做皇帝,朝政走向會迥然不同,這關係到大明將何去何從!
胡濙、王直二人相繼出了雍肅殿,姿容嚴整地施禮,眉眼低垂,不敢直視眼前的皇太后。
“恭請皇太后移駕雍肅殿!”
皇太后緩緩掃視宮道那邊,極目搜尋襄王的身影。可是,映入她眼簾的卻是一張年青、俊逸的面孔。
越王?皇太后目光一滯,不知爲何,她方纔還是心意決然,可一見朱祁銘,轉眼就變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朱祁銘在離皇太后丈遠的地方駐足,內官、女官趕緊躬身退去,他們可不敢沾皇太后的光,站在皇太后身邊承受堂堂親王的大禮。
“臣越王祁銘叩見皇太后!”
“越王,你······快快起身。”皇太后有些詫異,自己的口齒爲何變得不太利索了?“越王,你來做什麼?你如今好好的,過去的事不提也罷,哀家自會爲你做主,給你一個交代。日後若有人爲難你,哀家絕不會坐視!”
朱祁銘正身,淡淡瞥了那邊的胡濙、王直一眼。
“臣不爲自身想,只爲社稷計。臣斗膽問皇太后,讓襄王登極,皇室的倫理綱常何在?屆時的天子該如何稱呼皇太后您,還有當今皇上?”
皇太后猛然一怔。
若讓襄王做了皇帝,襄王與皇太后是叔嫂關係,與當今皇上是叔侄關係,身爲天子的襄王卻要稱嫂爲皇太后,稱侄兒爲太上皇,這番情景模式想想都讓人覺得無比滑稽!
皇太后咬咬牙,“適逢亂世,須懂得變通,哀家斷然不會囿於小節而枉顧大義!”
“大義?”朱祁銘從容道:“郕王是您的庶子,郕王登極,您仍是當之無愧的皇太后。若換成別人登極,名不正言不順,想必
無數士子會在午門外伏闕!”
“那又如何!”皇太后眼中透着分怒意,厲聲道:“讓誰即皇帝位都會招致非議,哀家總得做個決斷!”
現場的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內官、女官悄悄退到了更遠的地方。
胡濙緩步走來。王直猶豫片刻,仍定在原處。
“皇太后,越王年輕氣盛,也是情有可原。越王殿下,大軍新敗,社稷危在旦夕,這個時候須由老成者出面方能收拾殘局,郕王只想着求戰,可兵者凶事,此時貿然交惡於瓦剌,京城人心不穩,情勢將會變得萬分危急!還有殿下您,帶出了一幫殺氣重的勳戚家丁,慫恿勳戚子弟找瓦剌人復仇,殿下應約束那些人,否則,若有人不經朝中公卿商議,執意前往北境闖禍,後果不堪設想啊!”
朱祁銘冷視胡濙,神色中不再有半分的溫文爾雅之態,“胡尚書,漢代的陳湯曾說:國家大事都須經公卿議定方能成行,可非凡的謀略並不是那些平庸者所能想象得到的,故而不世奇謀一旦經公卿商議,便極難得到認同。陳湯假傳聖旨,率兵遠征異域,斬殺匈奴郅支單于,一雪國家累年之恥,讓大漢重新贏得了西域諸國的尊重。陳湯上書漢元帝,稱‘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成湯矯詔而擅自出兵,事後漢元帝並未追究陳湯的罪責,而是封他爲關內侯。請問胡尚書,陳湯是罪臣、漢元帝是昏君麼?而今我大明何必擔心勳戚子弟闖禍?若有陳湯再世,此乃社稷之福!”
胡濙頓足,“此一時彼一時也!大軍新敗,我大明須隱忍圖變!”
“人家都打上門來了,還想着隱忍圖變,荒唐!”朱祁銘怒斥一聲,也顧不上對累朝老臣保持最起碼的尊敬了。
“胡尚書寧願大明像宋代一樣,接連向胡虜輸財賂幣,一路丟疆棄土,任人屠城,拋下無數百姓遭受胡虜鐵騎的蹂躪,也不願像漢武帝時那樣,舉國上下過苦日子,支撐大軍打殘匈奴,讓大漢與匈奴的國勢發生逆轉,是麼?”
“可悲!”朱祁銘一聲大喝,驚得遠處的內官、女官齊齊一凜,連皇太后的眼皮也應聲跳動了一下。
“宋從黃河邊隱忍到西湖邊,從西湖邊隱忍到海邊,以至於‘崖山之後無中國’,說到底,宋代君臣不過是想着好死不如賴活,只顧自己苟安而已!”
“請殿下慎言!”胡濙高聲道。
朱祁銘斂住怒意,閉目凝思。他必須拆解開一幫老臣的如意算盤,讓
心存幻想的皇太后趕緊醒過神來。
“本王猜得不錯的話,胡尚書等人擁立襄王即位,想必早與襄王達成了協議,先與瓦剌人媾和,萬一媾和不成,便遷都南京,是麼?可是,朝廷一旦南渡,當今皇上也就成了徽欽二宗,還能迴歸麼!”
胡濙怔在了那裡。一年前與朱祁銘的那場激辯,讓這個累朝老臣的信譽大打折扣,故而此時此刻,他不敢出言否認,因爲任何的否認都經不起時間的檢驗,而檢驗累朝老臣話語成色的時間已近在眼前,屆時一旦朱祁銘的預言成真,則此刻的否認只會讓他這個累朝老臣身敗名裂,士子羞於與他爲伍!
在這個儒士治國的時代,公然撒謊無異於自掘墳墓!
見胡濙愣在那裡,皇太后終於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不錯,能否讓皇帝歸來,這纔是她不得不引以爲重的頭等大事!
皇太后盯視胡濙良久,眼中的失望之意隨着淚光浮現了出來。
莫非執意讓襄王即位,真的源於自己的一時衝動?此念久久佔據了她的腦海。
突然,宮道那邊人影一晃,就見襄王現出身來。他時年四十四歲,姿容顯得甚是儒雅,一舉手一投足,都隱含君子之風,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極佳。
皇太后匆匆瞥一眼姍姍來遲的襄王,目中的意味已無太多的期待感。她飛快地回過頭來,靜靜望着朱祁銘出神。
朱祁銘冷冷盯着愈走愈近的五叔王,嘴角掛着分決然,“叔奪侄位,也無不可,那便像皇曾祖永樂皇帝那樣,舉兵來取,先過了祁銘這一關再說!”
這番言語如驚雷一般滾過衆人的頭頂。襄王一震,連忙駐足,悄悄後退。
皇太后掩面飲泣片刻,移步靠近朱祁銘,“你該擇個日子謁見皇太子。哀家可以教導皇太子,但皇太子的未來如何,或將取決於你!”言畢舉步離去,轉眼間,烏泱泱的人羣跟了過去,遮住了她無比落寞的身影。
郕王大步走來,而襄王早已不見了蹤影。
恰在這時,金英從另一條宮道疾走而來,“郕王殿下,十三道御史、六科給事中交章參劾胡尚書,說有耿峰、吳玉一男一女二人訴胡尚書的侄子胡慶強佔民田,且犯下命案。”
郕王漫不經心地掃視現場,目光卻始終都未落在胡濙身上。
胡濙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臉色好一陣變換不定,忽然斂衽拜伏在地,“恭請郕王殿下移步雍肅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