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自古缺水,須引水入京,而德勝門水關是京城最大的引水入城水關,引自玉泉、馬.眼的諸水經此注入,滋養着整個京城。
緊鄰水關的積水潭是什剎海三海中的西海,這裡寺廟宮觀雲集,每逢夏秋兩季,水中十里荷香,岸上千頃稻浪,風景宜人,是文人騷客遊玩賞吟的好去處,不少勳戚、官宦在此置辦田宅,或修建雅園,一時間,這裡成了達官顯貴和豪右聚集的勝地。
初臨此地,朱祁銘心中自有一番感慨,從遼、金、元至明代,歷代文人騷客在此留下的詩文不可勝計,隨便採擷幾個片段,便能讓人流連忘返,沉迷於風花雪月而難以自拔。可是,等待他的畢竟不是一場詩宴,所經之處,雖然柳色如煙,荷香四溢,他的神思卻始終都在風景之外。
煙柳掩映着一座小巧的木橋,兩側硃色的雕欄長約兩丈,跨過木橋,進入一間明亮的雅室,駐足於古色古韻的几案和四壁懸垂的字畫間,撲鼻而來的是淡淡的檀香,還有室外花林散發出來的天然芬芳。
勁風盪開窗外的花林,露出了鷗鷺掠過天際的一抹剪影。
禮部尚書胡濙迎上前來,“禮部尚書胡濙參見越王殿下。”
幾乎就在同一個瞬間,朱祁銘躬身回禮,“小王見過胡大人。”
胡濙殷勤地招呼朱祁銘入座,以七十三歲之高齡,儘管臉上皺紋密佈,但和煦的笑色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年齡,寒暄數語,便渾然覺得他就是與己相交多年的密友。
時隔六年之後,胡濙已完完全全變成了笑面人,語氣輕和,喜怒不形於色,用現代人的話說,就是隨和、脾氣好、沒架子,與任何人都處得來,即便同僚中有個十歲晚輩,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叫聲“大哥”。
不管在哪個年代,隨和之人都比個性張揚的人更受歡迎。
胡濙輕輕揮手,兩名年約十三的丫鬟入內奉茶,從布盞直至離去,二人舉手投足時始終不帶一絲聲響,那分優雅即便與宮中訓練有素的宮女相比,也不遑多讓。朱祁銘不禁想起了越府僅存的兩名年老嬤嬤,暗道一聲:慚愧!
“在下老嘍,朝中奏對往往力不從心,難孚聖意,老朽總在想,自己是否該致仕歸隱,從此頤養天年?”
胡濙的開場白是閒話進退。朱祁銘明白,胡濙可不愛說沒用的廢話,就看聽者怎麼去揣摩了。而今皇上對許多人的奏請大多從善如流,聞奏後慣於說三個字:議行之!議後施行的意思,此言一出,就表明皇上總體上採納了奏事者的意見,只是在細節上還須經過有關部門加以把關和完善。而對胡濙的奏請,皇上卻極少說出“議行之”三個字,每每撇開胡濙提及的朝政,說些題外話,然後不置可否。
這就表明胡濙無能、皇上冷待胡濙嗎?事情恐怕不會這麼簡單!
朱祁銘可不是吳下阿蒙,許多做戲的伎倆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否則,來世若投胎民間,寒窗苦讀之後一朝入朝爲官,對朝中明面上的把戲稀裡糊塗地信以爲真,只知老老實實做事,到時候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冤死的!還升遷?還平步青雲?做夢去吧!
“常言道:難得糊塗!皇上已親政多年,自然要與過去的事有所切割
。如今胡大人謹言慎行,挑些瑣事,故意留些破綻,讓皇上指出其中之謬,如此一來,在皇上心目中,胡大人就成了一個可以耳提面命的臣下,而非過去那個讓天子忌憚並仰賴的顧命大臣,這對胡大人而言,不失爲最明智的選擇。”
胡濙莞爾,“朝中那些後輩若有殿下這等見識,自會少走許多彎路!哎呀,不過殿下還是高看了在下,在下真的老嘍,對朝政哪有什麼遠見卓識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過是在等待後起之秀冒出尖來,助他們一程而已。”
胡濙將話題慢慢往他所真正關心的大事上引,但言語中不露痕跡,如閒話家常一般,這番功夫令朱祁銘頗爲歎服。
“胡大人當然有遠見卓識,就看是何種遠見卓識了!換做是四十年前,胡大人不必念及家小,也無門生故吏,甚至連朝中同鄉都未認熟,彼時心中只裝着朝政,所思所想自然不會顧及什麼人,一心只想治國平天下,若說那時還有什麼私念的話,那也無非是一點出人頭地的虛榮心而已。而今不同了,胡大人子孫滿堂,門生故吏遍佈天下,平時要顧及的人恐怕數都數不過來,這個時候,做人當然遠遠重於做事,哪還能就事論事?故而胡大人如今的所思所想依然是遠見卓識,只是慮事的角度與當年截然不同!至於朝中的後起之秀嘛,當年的新老交替是輔佐大臣合力敲定的,胡大人又在擔心什麼呢?”
胡濙目光一滯,但也只是瞬間而已,若不是有心者,何人會察覺其表情的細微變化?“後起之秀之所以成爲後起之秀,是因爲他們往往是出人意料之人,更何況輔佐大臣這個名頭已成過往,‘三楊’如何管得了身後事?”
雅室半懸於水上,門外波光粼粼。朱祁銘的目光追逐着水面上的飛鳥,思緒隨之在盈盈一水間翻卷。“胡大人在百官那裡頗有人望,又與內官交好,可謂是左右逢源,而離了內官與九卿的認可,朝中還有何人能冒出尖來?小王不解,不知胡大人憂從何來!”
“不是還有殿下嗎?”胡濙神色無改,語氣依然平和。
“小王行事與朝政無關。”
“看似無關,實則有關,見過喜寧之後,更是密切相關了!”
朱祁銘淡然一笑,但他的內心並不像外表那樣輕鬆,他驀然意識到,要想過了胡濙這一關見到喜寧,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除非自己有可堪拿捏的把柄落在別人手上!
權術說穿了其實十分骯髒,到處安插自己信得過的人是一回事,所用之人能否永遠受得自己的控制則是另一回事,畢竟忠誠度這種虛無飄渺的東西極不可靠,連利益讓渡遊戲規則都極易被受益人的比較利益選擇和邊際效益遞減法則所顛覆,遑論其它!還不如拿捏足以令對方身敗名裂的把柄來得實在。拿捏把柄纔是終極控人之術!
而一個親王根本就不受九卿的控制,要想讓一個不安分的親王變老實,不去損害別人的利益,唯有拿捏其把柄這一招可用。
室內迎來了一段長久的沉默。
······
皇太后端坐於鹹熙宮正殿內,皇后、周妃結伴入內,請安、賜座之後,在內侍通傳呂夕瑤入內謁見之前,三人還有時間說說閒話。
那邊皇后莞爾一笑,“皇太后,秦惠嬪能幹,這才過了月餘,積下的銀兩已超百萬,簡直令人不敢卒信!”
周妃瞟一眼皇后, 隨即笑望皇太后,“皇太后,照理說,宮中諸務都得由您親自打理,皇后協理,可掌管尚宮局府庫一事似乎不是這樣的,您只是掛了個名頭,平日裡總是聽任惠嬪打理,而惠嬪微分低,此舉······不合規制。”
皇后輕輕搖頭,“周妹妹言及規制,雖然合乎情理,但皇太后自有打算,咱們不可妄議。”
“皇太后一向看重宮規,只是惠嬪······似乎有些······過分,此例一開,日後難免別人跟着有樣學樣,皇后娘娘不可不慎。”
空氣中少了往日裡熟悉的火藥味,皇后與周妃一唱一和,這讓皇太后略感不適,不過,她的心思全在未來的越王妃身上,無意細思二人的語意,便淡淡道:“哀家就數掌管尚宮局府庫這件事未撒手了,其它諸事哪樣不是交給你二人在打理?唉,宮中府庫空虛,而今惠嬪那裡好不容易有了積財的法子,先由着她吧,往後哀家再做打算。”
周妃似有不服,就想再度發聲,好在一名內侍適時進來稟報,這才讓今日認定越王妃人選的主題免遭別的事沖淡。
“皇太后,呂氏在外候見。”
“讓她進來。”
“傳呂氏謁見皇太后!”
在內侍的通傳聲中,呂夕瑤入內,到皇太后、皇后、周妃座前依次行了大禮,直到禮畢碰見了皇太后親和的目光,惴惴之心才安定了下來。
“今日讓你入宮謁見哀家,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你不必拘禮。你也知道,當年太皇太后早早將祁銘託付給哀家,哀家豈敢辜負太皇太后之意?別怪哀家當初說話刺耳,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祁銘好!”皇太后有些動情,停頓了片刻,“罷了,都過去了!皇帝已命人制下金冊,從你今日走出鹹熙宮那一刻起,哀家便認定你是越王妃,此後自有人上門行六禮,等到你們成婚的那一天,哀家就算了卻了一樁極大的心事!”
聞得此言,呂夕瑤儘管昨日剛剛經歷了一場有驚無險的劫難,心中還是充滿了幸福的憧憬,不經意地看了皇后、周妃一眼,見她們都是滿臉含笑,一副同喜同慶的樣子,腦中殘存的一絲惶恐便迅速溜走了。
“夕瑤定當銘記皇太后教誨!”
皇后與周妃開始熱議納采禮的禮單與儀仗,女人們說起這樣的事來,自然是眉飛色舞,津津有味的,聽得一旁的皇太后也不時咧嘴輕笑。
幸福的感覺真真切切,於是,呂夕瑤羞澀地垂下頭。
突然,周妃嘴上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來:“誒,呂妹妹,聽說你昨日在城郊遭遇西山五傑,可還安好?”
“啊!西山五傑!”周妃語音未落,皇后便驚道:“那些賊人禍害了無數女子,被他們盯上了,哪還能逃脫魔掌!”
皇太后大驚失色,目光瞬間定在呂夕瑤臉上,裡面透着分審視的意味。
那抹羞色僵在了呂夕瑤臉上,她隱隱意識到一堵飄蕩着心機魅影的巨牆就橫亙在眼前,而苦澀的滋味就在此刻驀然浮上心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