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剛過,一場暴風雪襲捲帝都,萬事懼廢。
不管是西市還是朱雀大道,都已經看不到人影。一尺多厚的積雪的大街上,隨處可見被狂風吹倒的樹枝,和民居屋頂上刮下來的碎瓦。
原定計劃舉行的南北郊祭祀也不得不推遲,三省六部和各閣、臺、署、衙、監的工作,也一時幾乎陷入停頓,連皇城禁衛也成了大問題。
這樣一來,許多朝臣倒也樂得不用上朝理事,窩在家裡也不用出門,反正地窯廚房裡的東西一時也是吃不完的,美酒兒喝着,嬌娘兒抱着。只苦了一些農戶和商家,這場不期而至的暴風雪,可是讓他們損失慘重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晴雪霽的日子,卻已是正月初十。但是深宮中,卻暴出一場更猛烈的暴風雪……
新年第一天上朝,秦霄來到西朝堂的時候,發現每個人的臉色都十分奇怪。個個都是陰鬱中帶着驚恐,更多的是疑惑和憤懣。整個過年期間,秦霄爲了求個安寧和避嫌,一直都足不出戶,誰也沒有去拜訪,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自家的府門。這段時間朝堂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還真的是不太清楚。
但是,他也不想去弄清楚。知道得越多,摻合得越深,反而就會越麻煩。所以秦霄也就懶得找人去問,靜靜的坐在一旁,等着上朝。
鐘鼓樓的大鼓擂響了,所有人的神色都變得凝滯起來,紛紛一臉忐忑走出西朝堂。往含元殿而去。秦霄看到,袁恕己、崔玄暐等人,個個面帶慍色,好似有一肚子的話要罵出來一般,氣鼓鼓的走在最前,上了朝堂。
李顯一如往日的憨厚傻態,坐在龍椅上樂呵呵的笑。可是滿朝的臣子卻一點也笑不出來了,連秦霄也十足的震驚了一把——就在李顯的身後。置了一席珠簾闈座,珠簾後,端坐着那個“名聲赫赫”的韋后!
這個妖婦,居然搞起了“垂簾聽政”!
排在前列的武三思、鍾楚客等人,個個一臉地倨傲和得意,時不時的回頭冷眼掃一掃百官。許多官員看到他們的眼神,好些正在低聲議論和表示氣憤的人,都紛紛禁聲。低下頭去。執着玉圭站得整整齊齊。
李顯似乎覺得幹了一件漂亮的事情,很是得意的說道:“即日起,朕特許皇后上朝聽政。咳——衆位愛卿,新年過得可好?新的一年了,我大唐還要倚仗各位多多出力。共創太平盛世呀!”
李顯的話剛剛落音,張柬之馬上飛快的轉出了班列。年已八十的老頭子中氣十足義憤填膺的說道:“陛下,自古以來,凡婦人干政。無不是禍國殃民之初始。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請皇后回後宮主持內監事務。朝堂之上,僅陛下一言足矣!”
桓彥範、袁恕己、崔玄暐和敬惲也同時出班,齊聲道:“臣等附議。懇請陛下收回成命,請皇后回後宮主持!”
秦霄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心裡驚道:看來,剛纔在西朝堂,袁恕己那些人氣憤難當,就是因爲韋后垂簾聽政呀!這五個傢伙,看來是早就收到了消息商議好了的,今天一起出頭直顏強諫。
天,新年第一次上朝,就鬧出這樣地大事兒——張柬之等人,終於忍不住向韋后直接宣戰了!
李顯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爲難看,略略回頭看了珠簾下的韋后一眼。韋后卻是穩如泰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也沒有支言片語。
武三思大搖大擺地出了班列:“陛下,列位同僚。張閣老這話,可是說得有夠離譜,莫非是在諷喻陛下的母親、聖後陛下麼?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張閣老也是聖後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吧?從一個州長史連連躍升做到宰相。如今卻說出這等話來,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指桑罵槐的諷刺皇帝麼?再說了,皇后天資聰慧仁德賢淑,人所共知天下皆聞。如今皇后不辭辛勞,肯爲陛下分憂爲天下謀福,實乃大唐之幸天下萬民之幸。有何不可?”
李顯面色稍喜:“樑王所言正是、正是。朕已有旨,樑王數十年來一心爲朝功勳卓著,特賜爲靜德郡王,開儀府同三司,實封千戶。”
此言一出,羣臣無不驚愕:之前保留着武三思的王位,可以說是考慮到武則天的面子,和神龍政變時武三思有一些莫須有的功勞。如今武則天去世,李顯馬上將武三思正式授予爲實封地大國郡王,列爲親王皇室,足以見得武三思現在是如何的得寵!而且李顯雖然沒有馬上出言駁倒張柬之等人的上疏,但對武三思這樣地褒獎,足以表明他今日的態度——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張柬之等人呆呆的杵在那裡,個個面色鐵青,氣結得說不出話來。
秦霄不動聲色的站在後面,心裡暗暗的嘆了一口氣:張柬之這幾個老臣,的確很忠心,但是太不講究方法。這樣硬着頭皮頂上去要跟皇帝和皇后幹架,不是拿雞蛋磕石頭麼?你磕得再猛再狠,也只是自己一陣稀里嘩啦的精彩破亡。愚忠……沒有價值!太沒有價值了!
秦霄很是有一股衝動要跑出去,將張柬之等人拉回來,但看到李重俊和李隆基警示的眼神,不由得又回想起太平公主之前說過的那些話,心中嘆了一聲,放棄了這個念頭。
張柬之等人不依不撓:“陛下,臣等所奏,望陛下慎思而行!”
桓彥範更是氣憤難當,朗朗奏道:“陛下,自古以來,后妃就是人倫之本,理亂之端。當年娥皇、女英旺了虞道,妹喜、妲己禍了夏商。究其原因,就是婦人不得干政!以陰乘陽,這是違天;以婦凌夫,便是違人。違天不祥,違人不義。是以古人云‘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萬望陛下覽古人之言,察古人之意,上以社稷爲重,下以蒼生爲念。令皇后迴歸後宮,不得上到正殿參政!”
李顯有些不耐煩的看了這些人一眼,悶悶的說道:“朕知道卿等的好意和苦心。但是皇后也是出來幫幫我而已,這大唐天下,還是朕說了算。朕處理一國之事,頗有些勞累和力不成心,皇后精明強幹,正好能幫朕理事,這有何不可!什麼‘婦人干政禍國殃民’,這種話今後不可再提。朕念爾等是老臣是功臣,這次就既往不咎了。行了,這事不必再議。說起來,朕這裡還正有一份賞賜贈予五位愛卿。”
張柬之等人早已個個氣得像脹了肚子的青蛙,一聽“賞賜”二字,不由得面面相覷了一陣,不知道哪裡亂來的風。
李顯拿出一封聖旨交給身邊的小太監:“宣旨吧。”
小太監清清嗓子,怪腔怪調的念道:“朕特賜張柬之進封爲漢陽郡王、桓彥範爲扶陽郡王、敬惲爲平陽郡王、崔玄暐爲博陵郡王、袁恕己爲南陽郡王,並加特進,每人實封百戶。欽此!”
事已至此,張柬之等人也只好乖乖的跪下謝恩。
秦霄心裡總算是吁了一口大氣:還好!張柬之等人這樣鬧,居然沒有當場被拖出去砍了……
珠簾後的韋后,雖然一直沒有開口說什麼話,卻是嘴角微揚,露出一絲冷冽的微笑。殺氣十足。
散朝後,張柬之等“五王”和一衆朝臣,個個作鳥獸散,瞬間沒了人影。
秦霄站在龍尾道前,看着巍峨宮殿城樓和磅礴的走道階欄,突然有了一種很陌生、很迷惘的感覺——這樣污穢的朝廷,我這官也做得如此的窩囊,還留在這裡作什麼?
什麼也甩手不管了,速度閃人!
主意已定,秦霄一掀斗篷,擡腳朝含元殿御書房走去。
御書房裡,李顯正有些氣憤難當的坐在座椅上發悶脾氣,看着眼前的一堆兒的奏摺心裡沒來由的火大。一手橫掃過去,將所有奏摺、茶碗、筆墨都甩到了地上,對旁邊的太監吼道:“拿去,都給我拿去!該給皇后的給皇后,該給閣部的給閣部。朕不看這些狗屁奏章了!”
正巧這時韋后走了進來,靜靜的走到一旁,去撿地上的奏章。
李顯看到韋后,頓時沒了什麼脾氣,囁嚅道:“愛妃……朕也是,有些心煩意亂。”
韋后不動聲色的繼續撿着奏章,輕嘆了一口氣:“張柬之那些人,忒的可惡。他們莫非就想活活的累死陛下麼。臣妾也不過是想爲陛下分憂,他們就緊張成那個樣子。真是其心可誅!”
李顯鬱悶的一屁股坐下去,悶哼道:“算了,別說了。算起來,也多虧了他們,朕才能坐到這龍椅上。些許小過,能忍就忍忍吧。”
正在這時,秦霄來到了御書房外,小太監進去通報,半天才回出信兒來,說是皇帝召見。
秦霄走進御書房見過禮,看到地上的墨水和桌上雜亂的奏章,心裡大概也明白了幾分,不由得暗暗想道:來得還真是時候……李顯看似發了脾氣了,肯定是因爲張柬之等人的事。我跟張柬之等人關係密切,我現在來請辭,應該能行。
韋后侍立在身後,李顯勉強擠出笑意:“秦愛卿,特意來見朕,有事麼?”
“陛下……”
秦霄拱手行了一記軍禮:“臣特來請辭,求陛下免去臣的公職,放臣迴歸故鄉田園。”
“啊!——”
李顯不由得驚彈起來:“愛卿正當年少風華正茂,如何生出退隱歸田之意?”
秦霄順溜的扯起了謊:“陛下有所不知。昔日臣在夢中學藝時,師父曾反覆告誡——若出陣爲將,殺人不得過百。否則就要身敗名裂死於非命,除非棄去榮華富貴,迴歸田園潛心向善,向天地鬼神求赦乞壽。臣算計了一下,前番神龍政變,臣剛好親手殺逾百人,所以……”
韋后和李顯同時驚道:“還有這等奇事?”
秦霄心中一笑:“正是!千真萬確!我師父是世外高人,之前所言,無不應驗。是以臣不敢託大。並非臣不誓死效忠陛下,只是臣若沒了這副皮囊,那便萬事皆休矣!不過,臣身邊帶的那三十騎衛,是臣一手訓練出來的。雖然臣現在離了朝堂,也不敢讓他們懈怠,所以肯求陛下,讓他們跟隨臣一起離朝,跟在臣的身邊。也好將他們訓練得好了,將來再回贈陛下,爲陛下效忠。”
李顯疑惑道:“正如卿言。你這樣離開長安迴歸故里,得要多長時間呀?”
秦霄搖了搖頭:“臣不知……到時,只好聽從師父他老人家冥冥之中地指點方知詳情。”
身後的韋后卻露出笑容來,對李顯說道:“陛下,像秦將軍這樣的人才,實在是我朝至寶,怎麼能讓他夭折呢?不如,陛下就準了他吧。待秦將軍的罪業消得去了,再將他招回來就是。”
李顯有些爲難的看着秦霄,又回頭看了看韋后,心裡其實再也清楚不過了:秦霄,肯定是爲了避禍纔來辭官,什麼“殺人不得過百”肯定是幌子;這皇后麼,一心只想讓她兄弟韋元到北衙來當大都督,說了不止一次兩次了……
“陛下……”
秦霄趁熱打鐵,繼續扯淡:“臣近日,忽覺心神不寧,膽戰心跳,肯定是師父的話要應驗了。並非是臣貪生怕死,但臣要死,也得死在護衛皇帝或是沙場疆土上。請陛下恩准,讓臣留得有用之身!”
李顯微微的嘆了一口氣:“既然這樣,那好吧。朕準你辭去現在的公務,但是不能就此解甲歸田。朕特賜彭蠡湖名爲‘楚仙湖’,封你爲楚仙侯,檢校三品羽林衛大將軍,實封百戶,賜永業田四十頃。另將那三十名萬騎騎尉撥與你,作爲你的隨侍護衛。你的俸祿和在故鄉的一切開銷用度,由江洲府承擔。”
“謝陛下隆恩!”
秦霄單膝軍禮跪謝,心中樂道:楚仙侯?名兒還真是好聽!不錯嘛,辭官了回家還能當個土財主!“檢校”三品大將軍,雖然是虛得不能再虛了的名頭,但好歹還是三品呀!江州那地方,刺史都還比我低一品。更爽的是,可以將特種營繼續帶在身邊操練。看我這樣多好,既沒有惹怒皇帝皇后,也得以全身而退。張柬之那些人,玄!
李顯回頭略看了一眼韋后,韋后微微點頭,面色很是舒暢得意。
秦霄看在眼裡,心中暗想道:封賞說得這麼順溜,應該是早有腹稿商量好了的吧?估計太平公主來找李顯說起過我的事,李顯和韋后已經說定了。
李顯頓了一頓,繼續說道:“秦霄,你爲保朕登上皇位立下過大功,朕再另外賞賜你子孫免罪丹書鐵券,另賞黃金一千,絹緞一千,以資獎勵。愛卿回到故鄉後,多作課業,早消罪孽,爭取早日再回朝堂爲朕分憂,爲國效力呀!”
丹書鐵券?秦霄心裡一喜——這可是好東西呀!有了它,幾乎沒人敢明着動我了。唐朝就時興這種玩藝,對於舊臣、功臣或權臣,就喜歡賞賜這樣的東西,一來是獎勵,二來是拉攏。
秦霄謝過恩,便準備退去。輕瞟了一眼韋后,卻發現她面色極是不快,忿忿的瞪着李顯,心裡不由得樂道:看來,李顯其實也是捨不得讓我離開的,只是迫於韋后的壓力,不得不同意。賞了我丹書鐵券和金銀絹帛做個場面功夫也就罷了,還希望我早日“再回朝堂”,這話韋后就不愛聽了。
離了御書房,秦霄感覺渾身一身輕鬆,連呼吸都變得順當了。打開手裡拿着的那個精緻華麗而又沉重無比的木盒,裡面就是傳說中的“丹書鐵券”了。厚厚的鐵書,其實是用黃金打造的,像瓦片一樣的鋪展開,上面用硃砂金粉書寫着“永賜免罪,子孫同享”之類的誓詞。
秦霄咧嘴笑了笑,心裡想道:李顯,其實也還是個夠意思的男人!
既然已經成功辭官,秦霄也就不打算去見張柬之等人,惹一些言談事非到身上了。北衙那邊,隨便去了一趟封了印授官憑,直接交還給了御書房,然後飛馬揚鞭的就出了皇城。
這空氣似乎也變得清新起來,看什麼都順眼了。秦霄終於體會到,什麼是“無官一身輕”。從今天起,就要開始自己土財主生涯了!
嗯……有幾人,臨行之前是一定要見一下的。
李隆基、李重俊,太平公主。還有自己的那些死黨兄弟,李嗣業、田珍、萬雷他們。既然不好直接大擺宴席的讓他們給自己送行,就自己上門去見他們好了。
主意一定,秦霄將丹書鐵券掛在馬鞍上,拍馬朝楚王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