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瑰麗雍華的大唐皇宮,現在也唯有一片肅殺狼籍。遍地的鮮血殘肢,橫屍塞道。空氣裡,瀰漫着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打磨雕刻得極是華麗的石板過道旁,原本芳草殷殷的鬆軟土地,已經被染作一片醬紫色,說不定還有一兩顆人頭或是斷手橫七豎八的散落四方。
這樣的皇宮,應該不會有人去豔羨和憧憬住進來了。歌舞昇平的日子裡,這個地方是舉世無雙的極樂之地,盛世的榮華令九邦夷秋歎爲觀止;一旦動起兵戈,這座皇宮就會展現它猙獰和殘忍的一面,讓所有人心生寒畏,避之猶恐不及。
皇宮,天堂與地獄的分水嶺——秦霄心中暗歎一聲,給這裡下了一個定義。
二萬鐵騎跟着秦霄和李隆基,來到了太極殿前。守備在這裡的千餘名千牛衛,也不再拔刀相向,而是木訥而又張惶的不知所措,紛紛呆立當場。
李隆基下了馬來,朝臺梯上走上數步,拜倒下去:“臣,李隆基,前來拜見陛下!”
秦霄坐在馬上,默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李隆基,莫非李重茂這個無辜的傀儡你也不放過麼?
三軍將士靜悄悄的,和秦霄一樣,靜靜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半晌之後,李重茂從殿裡走了出來,臉上還帶着明顯的淚痕。他見李隆基拜倒在階前,忙不迭的跑上前來,彎身下去將他扶起:“楚王請起……我、我不是什麼皇帝。別對我用這樣的大禮。”
李隆基肅然地拱手拜到一邊:“陛下何出此言。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就是大唐的皇帝。宮中大事方休,恐有餘孽作祟。爲陛下安全着想,請陛下隨微臣移駕,以保萬無一失。”
李重茂環眼略看了幾下秦霄和他手下荷甲執兵的虎狼將士,還帶着幾份稚氣的臉上露出落寞和無奈的神色,點了點頭道:“好吧。但是先皇的靈樞?……”
李隆基連忙道:“微臣必定派人嚴加看守,不會有半點閃失。只等宮中清掃完畢。再來爲陛下守靈發喪。”
“好吧……”
李重茂默默的脫掉了身上的麻孝之服,朝臺階下走來。
秦霄有些木然地揮了一下手,幾個士卒驅來了在宮中覓到的皇帝車輦,請李重茂坐了上去。然後又差李嗣業帶着五千陌刀手,接替了這些羣龍無首的千牛衛,把守太極殿,看護李顯靈樞。
李嗣業簡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就帶着人跑上了太極殿。雖然他知道,秦霄肯定不會怪他什麼,但是……他親手朵了秦霄的丈母孃和小姨子。這心裡總是感覺有些怪怪的。而且他看得出,秦霄的心裡也不是那麼好過,臉色不是太好。
“眼不見心不煩,俺還是離老大遠一點的好,免得他一看到我,就惹起一些煩惱傷心事來。”
李嗣業如是想。
秦霄和李隆基在帝駕左右侍輦。將李重茂請出了皇宮,往十王宅而去。
程伯獻、王易從和萬雷等人,已經開始在長安城內打掃戰場,戒嚴警備。出了皇宮,從朱雀大街到十王宅,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林立的兵甲寂靜無聲的散發着凜冽地殺氣。
相王府。
相王李旦帶着李成器等幾個兒子,慌忙的迎了出來,拜倒在李重茂的車駕邊,將頭低低的埋在臂彎裡,就快要貼着地了。
李重茂慌忙走下了車輦將李旦扶起:“皇叔匡國濟世。功莫大焉。朕無才無德,安敢受皇叔大禮?事已至此,請皇叔隆登寶鼎主持天下,繼承大唐江山!”“啊——”李旦頓時驚愕的叫了起來。也不顧膝蓋會硌傷,叭嗒一下就跪了下去:“臣萬萬不敢作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陛下切勿拿江山社稷當作玩笑……這種事情,萬萬使不得!”
李重茂彎下腰去拉李旦起來,但是哪裡拉得動,於是嘆了一口氣道:“皇叔,朕自知才德淺薄無力治國;如今皇叔摒除奸黨功在社稷,天下衆望所歸;更何況皇叔之才勝我千百倍,爲我大唐江山和萬民百姓着想,請皇叔千萬不要推辭!”
李旦兩股戰戰渾身發抖,長聲喊道:“臣——萬萬不敢!”
秦霄坐在馬上,漠然的看着眼前這一幕雙簧,心裡冷冷想道:做秀,純粹是做秀。稍有頭腦地人都明白,這一場政變下來,李重茂這個本就名存實亡的僞皇帝肯定當不下去了,李隆基等人留他性命,也純粹是爲了皇權的平穩過渡而已。看遍朝中,還有誰敢往這個帝位上坐?肯定只有李旦了——之前他就讓帝位給武則天坐過,後來又讓太子給李顯,也差不多就相當於是再讓了一次帝位給他。也許李旦不是個合適的好皇帝,但是要想找一個更有資格的人坐上去,地確是做不到。
戲演到一半,李隆基出來收場。他下了馬來拜倒在李重茂面前說道:“陛下,如今大事方休一切待舉,此等大事只可容後再議。如今之計,還請陛下統籌全局謀斷方定。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萬不可再作推就!”
“哎……”
李重茂無可奈何的嘆了一聲:“既然如此,那好吧。皇叔請起,楚王請起。”
二王起了身來,就請李重茂進到相王裡。秦霄將身邊帶來的這一兩萬鐵騎佈防到相王府周圍,圍得像鐵桶一般。
忙忙碌碌的弄完以後,秦霄終於長吁了一口氣,擡頭看看天色,已是晨曦微露東方初白。
一夜的時間,大唐的天下,就這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秦霄苦憂參半的挑了一下嘴角。無奈低語:“又是政變,居然又有我……”
墨衣和郭子儀就跟在秦霄左右,紛紛聽了個清楚,心裡也各自感慨起來。
過了半晌,李隆基才從相王府裡出來,身後還跟着一個人,秦霄左右看去都很是眼熟——居然是張九齡。
秦霄等三人下了馬來,朝李隆基迎去。張九齡對秦霄拱手拜禮:“大將軍別來無恙!”
“挺好。”
秦霄微笑:“厲害呀。張九齡。整棕事情你都謀劃得這樣滴水不漏,果然是個人才。”
“且敢!”
張九齡一如往日的瀟灑大方,但少了許多昔日的矜持和傲慢:“大將軍纔是決定勝敗地關鍵所在。九齡紙上談兵,何足道哉……”
李隆基微微笑了笑:“二位都是居功至偉的大功臣,就不必彼此吹捧客套了。忙了一夜想必都累了,隨我到府上小歇如何?”
說罷還朝秦霄挑了一下眼角,笑意濃濃。
“恭敬不如從命。”
秦霄笑了笑,對身後等人說道:“子儀,長風,相王府地戒備不可鬆懈。我會派人來與你們輪流哨崗。”
“大將軍放心!”
秦霄和墨衣牽着馬,和李隆基張九齡一起,朝楚王府而去。來到府裡,早有僕人迎了上去接過馬疆,張九齡與李隆基閒聊了幾句,識趣的告辭而去。
秦霄看着張九齡地背影。不由得說道:“阿瞞,這個人……的確是不同尋常。”
“可不是麼!”
李隆基志得意滿的微笑:“能夠將每件事情考慮得如此滴水不漏,這等心思和才智堪與大哥媲美!”
“扯淡!”
李隆基哈哈大笑起來。此處已經沒了外人,他拉起秦霄的手就往內堂走去:“大哥大嫂快到屋裡,好生休息休息!”
剛剛踏進屋內。李隆基就忙不迭的招呼人開始準備酒宴,還安排二人各自沐浴更衣。一番洗禮後,秦霄和墨衣都換去了血腥的盔甲戰袍,一身輕鬆的坐到豐盛的宴席旁邊。
李隆基一邊給秦霄和墨衣倒酒,一邊說道:“大哥似乎還在想那些心事?事到如今,真的不必再有什麼顧慮。大嫂你說呢?”
墨衣淡然笑了笑:“我一女流之輩。何來見識?”
秦霄看着滿桌的美味珍餚全沒胃口,拿起一杯酒飲了下去,居然感覺到一陣苦澀。有些無奈地微笑說道:“其實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算是我不動手,韋后與裹兒也是同樣這般的命運。只是……我一想到仙兒。想到她的感受,心裡就憋悶得慌。不容我不有些心事了。”
“好丈夫,好男人!”
李隆基有些戲謔的豎起拇指稱讚秦霄,嘿嘿的笑道:“怪不得身邊美女如雲!”
秦霄臉皮微抖了一下,哭笑不得地瞪了李隆基一眼:“會比你多麼?”
墨衣在一旁淺笑着自顧吃着酒菜,也不來搭言。
閒聊了一陣後,李隆基也是長吁了一口氣說道:“話說起來,雖然是死了很多人,我這心裡也悶堵得慌。可是現在朝中奸黨盡除,天下氣象爲之一新,我大唐就要脫胎換骨了。一想到此處,我又讓爲這些殺戮和犧牲再所難免,很是值得。”
秦霄淡笑:“好像的確是這樣。殺突厥人的時候,我心裡只有憤怒和痛快。可是今天這一仗打下來,我似乎沒什麼成就感可言,感覺自己就是一頭沒人性的牲口,將自己的利益和榮耀,全都球立存別人地死亡之上。”
“咦,話可不是這麼說的……”
李隆基忙道:“大哥你不妨反過來想想,若不是你這樣痛下殺手,就會有更多的人因爲這些奸人而罹難,甚至整個天下都會被禍害。犧牲一小部份人,挽救大多數,這不就是王道麼?”
“或許是吧……”
秦霄淡然苦笑:“殺人安人,殺之可也。這樣的道理我算是老早就明白了。可是當這些事情真正發生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我才發現這人心也終究是肉長的,要做到鐵石心腸不爲所動,還真地很難。”
李隆基呵呵的輕笑了幾聲,玩世不恭的神色也漸漸消退下去,換作略有些嚴肅的口吻說道:“其實,我最佩服大哥地,不是你有多高的智慧和多神化地武功,而是這種廣博的性情。太子曾說,大哥什麼都好,就是心不夠狠。可在我看來,大哥最大的優點,也是在這裡。是個性情中人,寬容而又博愛。”
“呵——”秦霄笑了起來:“阿瞞,你若是無事可做了,倒是有個職業很適合你。”
“什麼?”
“算命。”
秦霄笑:“如此能辯,還怕騙不到銀子?”
三人都呵呵的笑了起來,氣氛總算是舒緩了一些,秦霄也漸漸的將不順心的事情拋到了一邊,心下逐漸釋然了。
李隆基說道:“剛纔回府後,我拜到父王膝下請罪。不料父王抱着我就大哭起來,對我說道:皇綱失正,社稷不幸。幸得我兒挺身而出撥亂反正,真是祖宗神明保佑,天賜三郎於李唐天下!”
秦霄笑道:“想不到,一向穩如泰山的相王,也有這種情不自禁的時候。看來,他心裡其實也一直是心憂如焚,只是一直左右顧忌又沒有好辦法。我們這樣冒冒失失的幹了一票,反而誤打誤撞的辦成了好事。”
“這是什麼話,怎麼就是‘誤打誤撞’哩?”李隆基極是不滿的說道:“明明是精心策劃、合理佈局、智勇並用的一次有預謀的政變好吧?大哥莫要貶低自己。”
秦霄呵呵笑了起來:“我只是個打手。有什麼貶低不貶低的?”
“毛!我越來越受不了你了!”
李隆基大叫起來:“就知道裝逼!裝你的毛!喝,喝死你!”
說罷就將一整壺酒塞到了秦霄懷裡。
席間又是一陣大笑起來,李隆基拍了拍手,叫進來幾個舞妓,絲簧歌舞就上演起來。
秦霄看着這些人,聽着這些曲子,心裡左右有些不習慣。剛剛還在沙場之上殺人如麻,馬上就是絲竹歌簧美人在旁……這反差也忒大了一點。
過了一會兒,李隆基說道:“只待清剿完逆黨,陛下應該就會將皇位禪讓給我父王,大唐的天下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了。大哥你居功至偉,賞賜官爵,定是無人能及。”
“我無所謂,當多大的官兒也是一樣的打工仔。”
秦霄饒有深意的看着李隆基:“你會是太子麼?”
李隆基面不改色毫不動容,自顧喝下了一杯酒,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