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說你要聊這個嘛。”
魏成恭敬的說完,殷誠毫無徵兆的坐直了身子,饒有興趣的看着這位巴陵太守。
“你!”
魏成瞪大了眼,很是吃驚。
“老師,三弟,你們也都別裝了。”
殷誠推了推一旁的文淵說道。
夫子第一時間就坐了起來。
魏成的視線在三人身上轉了一圈,臉色煞白:“你們...”
殷誠笑道:“我們沒有昏迷。”
他看了看甘寧,又道:“而且我們是一夥的。”
魏成看向文淵,他雖然沒見過,但剛剛來的路上,連夫子已經給他說了大概的情況,因此一看文淵的樣子,心裡邊猜測出了他的身份。
他怎麼也想不通,文淵這位天下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會昏迷騙他。
魏成好歹也是一城之太守,即便要和甘寧這樣的匪盜做交易,也不會貿然行事。
若非知道文淵在二樓上,上樓之後見確實如連夫子所說,這樓上一共有五個人。
一個站着的,四個或倒或趴着。
那趴着的人之中必然是有文淵的。
只是因爲這一點,魏成就放下了戒心。
潛意識裡認爲,連文淵都中了這水賊的招,這來路不明的水寇自然是很有本事,應該可以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
可千算萬算,魏成沒有算到所有人都在騙他。
他警戒的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周噴虎,唯恐這位巴陵第一世家的家主也突然坐起來。
好在周噴虎在殷誠等人恢復過來好後,並沒有任何的異動。
依舊如自己進來時那般,躺在地上,生死未卜。
殷誠道:“魏太守,不用看了,以周先生的體質,沒有一兩個時辰他是醒不過來的。”
魏成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也能看出殷誠是這幫人的頭目。
“這位壯士,剛剛,剛剛老朽失言了。”
殷誠道:“哎,魏太守不用否認,剛剛您說的話,我們都聽到了。若是周先生醒來,我們也可以轉述給他聽,只怕周先生應該不會相信。”
魏成臉上冷汗連連,一失足成千古恨。
眼見得魏成駭的臉色慘白,殷誠也不再逗他。
經過這幾句話的試探,殷誠也能夠確定了魏成剛剛所言乃是出自真心實意。
殷誠正色道:“魏太守,當真想要除掉周噴虎?”
買兇殺人這種事,最好只有一個人知道。
即便眼前這幫人是一夥的,可這四個人若是都知道了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文淵這位大炎名人。
一旦泄露出去,他這位巴陵太守在巴陵的日子只怕更加的難過。
可事已至此,文淵剛剛已經挪到了二樓的樓梯口,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甘寧也悄無聲息的走到了窗戶旁,防止自己跳樓。
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魏成只得苦笑道:“這位壯士,這周家在巴陵城內,平日裡仗勢欺人,魚肉百姓,老朽此舉,只是想要爲民除害...”
殷誠擺了擺手,道:“魏太守爲什麼要想殺周噴虎,我沒有任何的興趣想知道。”
魏成道:“是,是,貴寨要的錢糧,三日之內老朽定讓人準備好。”
殷誠道:“魏大人,這些錢糧可不是小數目,三日之內當真可以湊齊?”
巴陵未曾遭受戰亂,又是大炎少有的富庶之地。
但五百萬貫錢和三百萬石糧食,可不是小數目,就算是之前在長安,殷誠想要三天之內拿出如此巨大的數目也基本不可能。
魏成道:“這位壯士,莫說是巴陵城,單單是周家,便可以拿出這些錢糧來。”
一個周家就能有那麼多錢和糧食,這確實讓殷誠很是意外。
從而他也能夠從側面瞭解巴陵城內太守與當地鄉紳士族之間的矛盾達到了什麼樣不可調和的程度。
巴陵第一世家的周家能有那麼多錢糧,那第二第三世家裡就算比不上,只怕也不會少了。
殷誠心動了。
他萬沒有想到自己只是前來打探消息,卻能獲得這樣的意外收穫。
思索再三,殷誠方纔道:“魏大人,既然你能夠如此坦誠相待,我也不願意騙你。”
魏成一聽這話,剛剛穩定下來的心神又開始突突突的跳起來。
心中更是埋怨道:“魏成啊魏成,你當真是糊塗,居然想着和這些山賊水寇做交易,他們其實言而有信之人?”
所謂病急亂投醫,魏成這個巴陵太守當的實在是憋屈不說。
這些日子裡因爲雍州改制的事,不知誰在城中散播謠言說巴陵也要開始改制。
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抄這些士族門閥的家,將他們的土地充公而後分給巴陵百姓。
以至於巴陵的鄉紳士族們的神經全都繃緊了。
周噴虎也是因爲這個原因方纔回巴陵與衆人商議。
但魏成在鄉紳士族之中的眼線卻傳來消息說,這幫人早就商議好了。
若是巴陵當真要改制,那邊先殺了他這個巴陵太守,而後他們自己拉起軍隊來守護巴陵。
魏成乃是朝廷派來的官員,在巴陵本地沒有任何的根基。
這幫鄉紳士族當真要動手,自己決計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今日裡遇到這件事,來的路上魏成就做了決定,想要藉着這個機會,打一場翻身仗。
斷然不能讓這幫鄉紳士族先把自己搞死。
他此舉算得上是孤注一擲,可卻得到殷誠這般回覆。
魏成心如死灰,只覺得吾命休矣。
殷誠道:“魏大人,這些錢糧,我們是要定的,但是周噴虎卻是殺不得的。”
魏成渾身顫抖,差點栽倒在地,看着殷誠問道:“這位壯士,若是如此的話,那,那麼恕老朽不能答應壯士的要求。”
殷誠道:“你先彆着急。”
說罷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正是之前給江顏看的那張可以證明他身份的紙張。
魏成還沒看清上面的字,第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印章,心中生疑。
這種東西不像是水寇山賊能夠擁有的。
文淵上前接過來,遞給了魏成道:“魏太守,此乃當今太子殿下。”
“啊!”魏成失聲一驚,而後趕緊接過那張紙來仔細觀瞧。
魏成乃是正兒八經大炎科舉出身的進士,曾經在長安當過兩年禮部侍從。
對於朝廷裡的各種印章並不陌生。
細細的觀察一番,確認無誤,老頭整個人顫抖的更加厲害。
說是老頭,其實魏成也不過五十出頭。
可此時卻已經是鬍子發白,身子也佝僂了。
魏成老眼含淚,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撲通跪倒在地,口中泣聲道:“臣魏成,參見太子殿下。”
說着重重的磕了一個響頭。
殷誠趕緊站起身上前將他扶起,道:“魏大人無需多禮,快快請起。”
將魏成扶起來之後,殷誠看着他道:“魏太守,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這一句辛苦,讓魏成更是熱淚盈眶,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自己滿腹的委屈,太子能懂,這就是對他最大的欣慰了。
殷誠在長安的時候就知道,炎朝有兩個地方的官最是難當。
一個是長安城內的京官。
長安城內遍地都是勳貴,侯爺王爵、三品以上的官員多如牛毛。
當京官第一要素就是要學會慫,要夾着尾巴做人。
可即便如此,卻還是有些人無意之中得罪了一些不能得罪的大佬,以至於無端獲罪,最後落得個罷官發配的結果。
而第二個難當的便是江南的官。
江南自古以來便是大炎最富庶的地方。
大炎立國太祖當初起兵造反,成就一番帝業,就是靠着江南士族們的大力支持。
因此這些士族們隨着炎朝的建立,百餘年來,備受炎朝皇室的恩寵。
有錢又有權,時間長了,這些江南的士卒們愈發的膨脹。
有時甚至連朝廷都不怎麼放在眼裡。
因此在江南主郡做官,最爲艱難。
魏成抹了抹眼淚,哽咽道:“殿下,臣老眼昏花,不知殿下當面,方纔心中還對殿下多有誹議,萬望殿下恕罪。”
殷誠道:“哎,魏太守,所謂不知者不罪,本宮未曾亮明身份,你又何罪之有?”
魏成乃是正統的官員,之前又是在禮部任職,對於禮法最爲看重。
殷誠給他開玩笑,但他卻不這麼認爲。
趕緊站起身又要下跪請罪,殷誠忙將他扶起來,轉移話題道:“魏大人,這巴陵城中官員與士族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這般不可調和的地步了麼?以至於您這位朝廷欽派的巴陵太守要借水寇之手除掉周噴虎?”
魏成唯唯諾諾,哽聲道:“殿下不知,這巴陵城內的百姓,苦士族久已。”
說着,看了一眼地上的周噴虎道:“這周噴虎雖然算不得壞人,但以周家爲首的巴陵世家,卻是勾結洞庭湖裡的水寇,欺壓百姓,搞的百姓們怨聲載道,甚至於家破人亡?”
勾結洞庭湖水寇?
殷誠一愣,對於這個消息很是意外。
他想過很多種魏成要殺周噴虎的原因,但卻沒有想打過這一種。
魏成見殷誠皺起眉頭,趕忙解釋道:“殿下,這是下官這些年來蒐集的罪證。”
說罷,魏成小心翼翼的從袖筒夾層之中抽出一本奏摺來。
那奏摺麪皮有些老舊,顯然是經常被翻閱。
殷誠接過來打開,魏成在一旁道:“殿下,與其說巴陵這些士族勾結洞庭湖的水寇,莫不如說,這洞庭湖中的水寇全都是他們養着的。”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巴陵百姓們靠着洞庭湖,多是靠捕魚爲生。可週家這些人卻私下裡籌集錢糧和武器船隻,豢養了一批水寇,這些水寇霸佔了洞庭湖,不準百姓們下水捕魚,若想下水,需得向他們繳錢財,這些錢財,水寇們收繳之後,再悄悄運回巴陵城內,各家坐地分贓,每年便有百萬貫之巨。”
殷誠看着奏摺,眉毛皺的更緊:“這麼多?”
魏成道:“不僅如此,每年這下水寇還會組織起來圍城,揚言要攻破巴陵,將城中百姓屠殺殆盡。這些世家又以清剿水寇之名,讓下官下令每家每戶拿出錢糧出來。”
“這些錢糧到手之後,水寇自然退去,而所收錢財便又落入他們手中。這些人唯恐下官不配合,還分出兩成給給下官。這下年來,光是收他們的錢財,下官便收了一百八十萬貫錢和九十萬石糧食。”
殷誠緩緩的將奏摺合上,臉色難看之極。
他只知道江南的士族門閥們囂張跋扈,卻沒有想到膽子居然大到這種地步。
難怪當初自己接手戶部時,劉文靜審查各道賦稅,原本應該繳稅最多的江南道,卻年年都有賒欠。
最開始的時候劉文靜還猜測,這些錢多半是被戶部和相關利益團伙中飽私囊了。
卻沒有想到,根子居然出在這些納稅大戶們根本就沒有按照戶部的要求繳納賦稅。
“無恥之極!”
一想到江南這些士族最是喜好臉面,在百姓之中口碑極好,殷誠氣就不打一處來。
這幫王八蛋,當真是把百姓們當成了自己養的豬狗。
想怎麼愚弄就怎麼愚弄,想什麼時候開宰就什麼時候開宰。
不僅貪得無厭,還一個個道貌岸然,裡子面子全都要。
既要錢,還要好名聲。
所有的鍋全都被各州的太守背了。
難怪吏部每年的考覈,江南道的官員平均評價在各州道中是最低的。
原來根源出在這裡。
魏成又詳細的將自己這些年來看到的,聽到的事,全都說了一遍。
正說着,周噴虎輕輕呻吟一聲,顯然是要醒過來。
不等他睜開眼,殷誠衝着坐在他旁邊的甘寧使了個眼神。
甘寧心領神會,走上前衝着周噴虎的脖頸微微用力一擊。
周噴虎的眼睛還沒睜開,又昏迷過去。
殷誠陰沉着臉,看着魏成問道:“魏大人,你這奏摺上所寫,和你所說的,可都屬實?”
魏成激動道:“回稟殿下,下官不敢說謊。如若不然,下官也不會出此下策。”
“啪!”
殷誠氣的擡起手在桌上拍了一巴掌。
經過巴州的事之後,殷誠對鄉紳士族們倒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意見。
而且夫子也說,若是改制便要殺人,殺鄉紳士族,只怕改制還沒開始,就得夭折了。
因此殷誠一直在琢磨,下一步該如何做。
方纔能夠在儘量保證鄉紳士族的利益下,還能讓他們爲改制做出貢獻。
可見到魏成的奏摺上所寫的事之後,殷誠心裡的對鄉紳士族的看法又變了。
果不其然,這幫狗東西,果然沒有一個好玩意。
正要說話,卻聽樓下一陣嘈雜,有人失聲道:“什麼?有大隊兵馬,已經到了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