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選那天,是個晴天,天空很藍,萬里無雲。微風拂過面頰,吹亂躁動的心。
十娘被排在最後一組。她們這些秀女從入宮以來,在茗湘苑接受各種規矩教導,到今天爲止,只剩下了三十六人。這三十六人每六人一組,共有六組,按先後順序入內晉見。
八娘排在第三組,這一組六人中,八娘容貌最爲拔尖,十娘遠遠的飛快的瞟了眼八娘,只能心裡遙祝八娘旗開得勝。每一組進入殿內的時間不等,被被唱名的秀女就規規矩矩的站在殿外,等候太監宣召。
不時聽見“撂牌子,賜花”的聲音傳來,說不緊張是假的,畢竟這麼多年努力就爲着這一刻的綻放。十娘身側的秀女有些微微顫抖,這種時候,這樣的異狀已引不起她人的關注。大家關注的只是自己的命運,旁人的好賴與己無關。
十娘留心細細數着“留牌子,賜香囊”次數,到目前爲止,將將只有三個人,也就是說目前爲止只有三人可能被選上入內。八娘那一組進入後,很長時間沒有動靜,十娘緊張的聆聽,這一組無人入選,都被撂了牌子。
八娘唯一的倚仗就是貌美,但這深宮內美貌的女子還少麼?再說寧淑媛也不會讓八娘輕易被選上,早在八娘得罪她的那一刻起,十娘和八娘就都有了心裡準備,但還是有些遺憾不甘。十娘有種預感,她就要被這內宮收攏入手心,掙脫不得了,更何況這本就是自己和家族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的。
“宣國子監司業杜賢學之女覲見!”在太監拖長的聲調裡,十娘穩穩的走入殿內。
殿內正中坐着着龍袍的男子自然就是當今天子,在他左側的是個中年美婦人,應該是當今太后,左側自然就是着大朝服的皇后。
對着上首威嚴的三人下跪行禮,口中恭敬道,“臣女杜十娘參見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願太后娘娘長樂未央,願皇后娘娘青春永駐。願大梁國泰民安。”
十娘語畢垂首不語,規規矩矩的跪在原地任上位的三人打量。穿着大禮服的皇上、太后和皇后,顯示出一派皇家威嚴。
“這孩子倒是會說話,擡起頭來,哀家看看。”在內宮敢自稱哀家的,唯有當今母后皇太后了。
母后皇太后出身世家蕭家,年少嫁給先帝爲太子妃,先帝登基後無子的皇后在在內宮地位不穩,蕭家送了她親侄女入宮幫她固寵。這一固寵不要緊,愣是讓這個蕭家女成功的生下了六皇子慕雲瀾。母后皇太后和聖母皇太后共同輔助下六皇子得登大寶,但好景不長,聖母皇太后在皇上十五歲時仙逝,現下內宮尊貴第一人依然是母后皇太后。
十娘聽到母后皇太后的話,不敢怠慢,慢慢擡起頭,眼睛卻微微下垂,不敢直視着上方。眼角餘光略過皇太后大朝服上五□□鳳,規規矩矩的按照姑姑教過的禮儀去做,把“不能直視貴人的眼睛”這一條貫徹到底。
“這孩子倒是模樣俊,還未長開就跟朵花骨朵兒似的。”皇太后對着從頭到尾不發一言的皇上道,“只可惜這孩子太小了,不然倒是配皇兒。”峰迴路轉,一副惋惜的口吻。
“人小纔好□□才聽話,兒臣看着,宮裡的妹妹們可都沒這丫頭這份沉穩呢。”皇后呵呵笑道,無視皇太后一臉的不喜,對着十娘問道,“杜秀女閨名是哪兩個字?可曾讀過什麼書?”
“回皇后娘娘的話,十娘行十,因未及笄家中長輩未曾賜名。”十娘停頓了下,感覺自己手心的汗都要侵溼了手帕,握緊了拳頭,復又答道,“在家中曾讀過女四書,和三國志。”
最後三個字一出口,周身立刻被一股威壓包圍。來了,十娘心道。力持冷靜,用力掐着自己手心,指甲尖端深深的刺入手心的嫩肉中,疼痛中保持着冷靜和清醒。
在內心一片忐忑中,只聽一道跟那日在關雎宮中溫柔清和的嗓音不太一樣的聲音,威嚴冰冷的問道,“小小年紀,倒看起了史書。三國志中,汝最佩服之人爲何?”
“吾願效仿諸葛先生,若吾爲諸葛,當一心輔佐主上,定計策,守江山,方不負伊尹呂尚之才,不負諸葛孔明之志。”十娘心裡閃過很多答案,很多奉承的話,但最終還是一念之間說出了心底深處的答案。
殿中一片寂靜,十娘話一出口知道成敗在此一舉,只聽上首那個主宰國家命運之人,輕描淡寫道,“望卿不忘今日之誓。”
十娘內心稍定,這話就是對她認可了。十娘撇到皇上身邊的大太監就要拿起那托盤上的香囊,這是她盼望已久的時刻。
“且慢,哀家還想問這孩子幾句話。這孩子容貌、學知識都不遜色,就是不知道有何技藝?”太后瞪了那手快的太監的一眼,太監一僵,垂下手,立在一旁。
“回太后娘娘的話,臣女古箏、月琴都會一點。在家時跟着母親學過古箏,跟着外祖學過月琴。”十娘想了下,還是如實回答道。
“哦?月琴,倒是哀家小瞧了你,那就彈奏一曲吧。”皇太后似是真的對月琴起了興趣。
十娘接過殿內舞女遞來的月琴,調了下音,素手撥彈,一首馴鹿節奏明快的從指間流出。住在大山林中的人們,在吹響馴鹿哨聲時開始了一天的生活,馴鹿時的喜悅心情和鹿羣的馴良、柔順隨着曲子娓娓道來。最後月琴奏出漸輕漸弱的腳步聲,彷彿是人們趕着鹿羣漸漸遠去。
一曲畢,十娘放下月琴,俯首跪拜,“願吾皇逐鹿中原,開啓盛世!”
“好,好一個逐鹿中原,開啓盛世,路平,留牌子,賜香囊。”上首那個男子看着十孃的目光中點着一點點獵奇的驚豔,十娘低着頭並未看到。
她這個時候已經沉浸在多年來夙願終於達到的巨大喜悅裡,那種感覺像是荷花塘外那邊,傳來了聲聲輕雷,一瞬間炸響。但腦海中那根弦並未放鬆,依然沉穩的謝了恩,跟着身邊的人一起步出殿門。
等十娘從殿內出來的時候,已經有小宮人等候在一旁,因着是最後一組,沒多久就被太監領了她們所有的參選秀女一塊出宮。
十娘一路上俱處於一種夢幻的狀態,連何時到家的都不知道。直到大伯父領着全家跪在她的腳下,在一片“恭迎小主回府”聲中她纔回過神來。
忙上前攙扶起家人,“大家快請起,十娘現在還不是內宮中人,受不得諸位如此大禮。”幾經推辭後,十娘被迎入杜府。
三日後,宮裡有人來府裡宣旨,先是六娘指婚的旨意。六孃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八,是個吉利的日子。再接下來是賜封十孃的聖旨,十娘努力在一片歌功頌德中尋出跟自己相關的隻言片語,原是她被封爲正七品選侍,着九月十五入內。
跟着大伯父等人謝恩後,親自上前接過聖旨,跟在十娘身邊的寶琴把銀票塞入公公手中。公公笑着對十娘道,“小主客氣了,這是負責教導小主規矩的藍芳姑姑。小主跟着姑姑好生學習規矩,奴才在這就先預祝小主來日步步高昇了。”
“謝公公吉言,一會兒留府裡喝茶。”回身對着大伯父示意道,宣旨的公公府裡得招待好。又上前挽着藍方道,“未來幾個月辛苦姑姑了,姑姑隨我來,我帶姑姑去歇歇。”寶琴也機靈的上前挽着姑姑一起回了浣花院。
接下了日子裡,十娘得待遇簡直是十三年來在杜府享受過的最好待遇。府裡從上到下對她都恭敬到極點,她從一開始的不習慣到漸漸的覺得理所當然,只因爲她身份的變化。這段入宮前的日子裡,府裡也有兩件大事。
一是陳氏誕下了四房的嫡子,四老爺和陳氏請十娘給孩子賜名,本來要族長和老夫人賜名的權利也到了十娘手上。十娘給弟弟取名杜子誠,不求他關耀門楣,但求他一生赤誠無愧於心。與陳氏的春風得意相比,側夫人就不那麼美滿了。她機關算盡,到頭來只生下了個體弱的女兒,是爲十二孃。十娘只聽過一笑,就撩開手去。有時候對敵人最大的懲罰不是傷害她,而是無視她。
還有一件就是六娘出嫁,六娘嫁的是當今的八王爺,皇上的幼弟,玉京有名的浪蕩子。六娘身上已經有了皇家的那種威嚴,正一品親王妃的大朝服,也壓不垮六娘挺直的脊樑。
十娘去給六娘添妝的時候,見到了八娘,八娘消瘦的厲害。她當日殿選的經過,十娘不知道,但十娘知道,經過內宮這些日子的歷練,八娘身上那種驕傲磨去了。這或許對她是件好事。關鍵時刻,八娘選擇了杜府,所以杜府應該不會虧待她,給她尋門好親事的,十娘如是想。
六娘出嫁後不久,十娘也該入宮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十娘選擇了平日裡一直在小廚房忙活的入畫陪她一起進宮。剩下三個丫鬟也都安排好了去處,除了寶琴送去了陸府,侍書撫棋都跟了陳氏,盡心服侍陳氏不提。
老夫人等人這時候才知道,寶琴出自陸府。十娘沒有選擇寶琴,而選擇了入畫,也是在向家族示好,宮妃要靠家族,家族又何嘗不需要宮妃。老夫人對着十孃的舉動,算是徹底的放心下來。放心下來的同時不由得佩服十娘手段的高明。只她們怎麼想的,十娘已經不會在在意了。
十娘入宮的時候,闔府拜送。她看着跪在自己腳下的伯父父親兄弟們,虛扶一把,輕聲嘆息:
“放心,珍重”,而後帶着丫鬟登車而去。
錦繡衣裳,玉滿京華,花枝過後,歌謠聲落。
第一卷,玉京謠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