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啊……你的命好苦!”林老夫人見沒了旁人,瞬間便繃不住了,垂淚上前,一把攥住蘇姨娘的手,嚎啕大哭。
蘇姨娘被她的動作弄得不知所措,見老夫人哭的傷心,也不好就抽出自己的手來,只好拉着老夫人在鋪了厚厚軟墊的椅子上坐下,溫聲哄勸。
好一陣子,林老夫人才抽抽嗒嗒的停了下來,人老了,也許就格外的容易傷懷。特別是中年喪女,老了臨了,又失而復得一個女兒的時候。
林老夫人恨不得眼珠子都長在蘇姨娘的身上,“我兒,娘對不起你……”
“您大約也是認錯人了,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了。”蘇姨娘搖頭道,“您是覺得我同睿王妃相貌肖似麼?我並不是……”
“你當然不是她,你是她妹妹,她一胞所出的嫡親妹妹呀!”林老夫人打斷蘇姨娘的話,咬牙說道。
在蘇姨娘震驚的目光之中,林老夫人斷斷續續的講出了她當年的爲難,當年不得已的抉擇。
蘇姨娘聽完,神色卻十分淡漠,並沒有熱淚盈眶的與林老夫人相認,甚至連一聲“孃親”都喚不出口。
“我爹孃在老家發大水的時候,被洪水沖走了,我被拐子拐走,賣到花樓裡頭,是花樓裡頭的老媽子把我養大的,教我讀書識字,教我琴棋書畫。這樣的經歷,想來我早已經配不上林氏的姓了,您還是別認我了。”蘇姨娘緩緩說道,“沒得辱沒了林家祖上。”
林老夫人震驚的看着她,“你這是不肯原諒爲娘麼?”
蘇姨娘輕笑一聲,“談何原諒不原諒?您都生了我下來了,我的命都是您給的,我怎敢怪您呢?”
她聲音溫婉,可這話卻叫人聽來甚覺諷刺。
林老夫人臉上一熱,心中難堪,“當年爲娘也是沒有辦法……”
“林老夫人,您也莫要爲難自己,也別爲難我。”蘇姨娘緩緩說道,“這麼多年的事兒都瞞着過來了,日後繼續瞞下去就是了。您這般見我,與我相認又有什麼意義?難道您會對天下人承認,如今的林學士不是您的親生兒子,我纔是您的女兒麼?”
林老夫人瞪眼,那自然不行了!
蘇姨娘笑了笑,“不會的,對不對?您知道,我也知道。所以,說這些又什麼意思呢?倘若今時今日,我並非在宮中,而是仍舊在一個卑微的商戶人家裡做妾,您是不是連見我一面,都不稀罕見?您究竟是想見我?還是相見一見,這個被留在聖上身邊的婦人?”
蘇姨娘這話說的就太過直白刺耳了,林老婦人臉色瞬間白了不少。
“你……你……”
“我忤逆不孝,我不知尊卑收斂,我只會惹您生氣。您當年丟棄了我,真是英明果斷又正確無比的選擇!”蘇姨娘替她說道。
林老夫人胸口起起伏伏,瞪眼看着她,半晌沒說出話來。
蘇姨娘起身,“行了,我不氣您了,再將您氣出個好歹來,林家怕是更不待見我了!我曾經姓羅,如今姓蘇,不管姓什麼,都同林家沒有半分關係。”
說完,她頭也不回的出了暖閣,沒人瞧見,她垂在袖中的手,攥的緊緊的,修剪的十分漂亮的指甲,深深的陷進手心的*之中。
原來她不是地裡的泥,腳下的塵啊!原來她也曾出身高貴呀!她的姐姐林家嫡女,便是被選作睿王妃,也是身份匹配的。原來她不是生來就卑賤的呀?她是被拋棄了,被遺棄了,才需要在泥沼之中那般奮力的掙扎啊?
倘若當初被遺棄,被拋下的人不是她,她是不是不用忍受那麼多年的屈辱,不用忍辱負重的活着,不用假裝漠然看淡一切?不用被自己的女兒鄙夷身份,不用低頭做人,她也可以活得肆意張揚?
可以自在的去喜歡她喜歡的人,可以自在的做自己喜歡的事兒。而不是逢迎每一個可以逢迎的男人,咬牙埋頭去學可以取悅男人,叫她在花樓衆女子之中可以脫穎而出的技藝?
她如今的這一切都不是林家給的。林家只給了她這個皮囊,給了她皮囊,卻又拋棄了她,如今告訴她身世做什麼?叫她好覺得人生諷刺麼?
蘇姨娘甚至連回復聖命都沒去,直接就回了聖上指給她的殿宇。
寧春草正在殿前廊下,逗弄着廊下掛着的畫眉鸚鵡等鳥雀兒。
見她回來,寧春草慌忙迎了兩步,還沒到近前,她就一頭扎進寢殿,砰的將寧春草給關在了門外頭。
“姨娘這是怎麼了?”寧春草狐疑問道。
隨行的宮女連連搖頭。
寧春草不敢去打攪寧姨娘,她連午膳都沒出來吃。
寢殿裡一直安安靜靜的,寧春草擔心的哭聲並沒有傳出來,她將絞紗窗子上搗出個洞來,唯恐寧姨娘會想不開,一個人再做出什麼傻事來。
可從洞裡往裡看,只見寧姨娘坐在牀頭,呆呆的望着某處,不知在想什麼。
寧春草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急的團團亂轉,可到了下晌的時候,突然有聖上的旨意傳來。
說林家老夫人入宮請安,遇見宮中女子,甚是投緣,認作乾女兒。
聖上以爲,是樁美事,賜名“林琦兒”。林家琦兒,得蒙聖上歡喜,封爲婕妤,賜住承露殿殿。
轉眼之間,寧家的小妾就有了冠冕堂皇的身份了,林家乾女兒。如此,得聖上歡欣,被封爲婕妤,也都變得名正言順了。
聖上和林家,都各得所需,歡欣不已。
唯獨蘇姨娘的心情,蘇姨娘心中那點兒彆扭,無人顧及。
從中得了好處的,還有另一個人。這人就是此時正坐在蘇姨娘身邊的寧春草。
蘇姨娘已經有了新的身份,並且確確實實的在宮中留了下來。當初聖上承諾給她的話,也兌現了。
寧春草逃過一劫,被聖上赦免出宮。
“姨娘,林家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寧春草挽着蘇姨娘的手臂,擔憂問道。
蘇姨娘搖頭,“往後,我就不是你的姨娘了,我是林氏,是林婕妤。”
寧春草不知怎的,聽了這話,心裡頭酸酸的,眼眶裡熱乎乎的,“不,不是,姨娘……你這麼說,叫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失去你了!姨娘,我不要失去你!”
她一面說,一面連連搖頭,似乎這樣就可以不用承認。
“可不就是,失去了麼?”蘇姨娘輕嘆一聲,擡手慈愛的摸着她的頭,“日後的路,要一個人走了。”
“不,姨娘,我不要……”寧春草撲在蘇姨娘身上,嚎啕大哭。
寧家的人與她都不親厚,她始終覺得,蘇姨娘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如今連這唯一的親人卻都要失去。雖是活着,卻再無關係,再不能相見,與彼此都死了有什麼區別?
“心裡念着吧,若是可以,最好連心裡都不要念了。”蘇姨娘緩緩的摸着她的頭,輕聲的說道。
寧春草連連搖頭,“不,姨娘,我不……”
蘇姨娘輕笑,“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怎由得你說不?快起來,宮人還在外頭等着你出宮呢!”
寧春草趴在她的懷裡,不肯擡起頭來。她怎麼捨得走?這麼一走,怕就是永別了吧?
“你若不想走,想要在宮裡留下來,如今反悔,也許還能來得及呢?”蘇姨娘輕笑說道。
寧春草悶聲搖頭,心頭嗓子眼兒都是酸酸的。
蘇姨娘輕嘆一聲,“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你是我的生母啊……”寧春草悶悶說道。
“那又怎樣?生母也不能陪伴你一輩子呀,你如此這般,不是不叫我放心麼?你對我說過什麼?”蘇姨娘在她頭頂冷聲問道,“你說,你往後會過得好,不會叫我擔心?如今人還沒出宮,就開始叫我擔心,是想要我在這宮闈之中,一點騏驥都沒有了麼?”
蘇姨娘留下來,接受這一切,不過是爲了換取她平安自由出宮的權利。
從今往後,她就是蘇姨娘唯一的念想了。倘若她過不好,蘇姨娘在宮中哪怕錦衣玉食,又怎可能過得好呢?
寧春草吸吸鼻子,擡起袖子抹乾了眼淚,眼眶紅紅的,眼睛裡也都是紅血絲,可比適才嚎啕大哭,已然冷靜了不少,“姨娘莫生氣,我不哭了。”
蘇姨娘長嘆一聲,深深的望着她,像是要用這一眼,將她完完全全的刻在自己的眼眸中,刻在自己的心頭上,“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