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姜維覲見——”殿門口傳來內侍高唱的聲音。
這嘹亮有些尖利的嗓音迴盪在宮牆樓宇之間,顯得莊嚴肅穆,叫人不自覺地肅然起敬。
姜維理了理衣衫,垂首舉步上前。
慈眉善目的燕王在一旁低聲說道:“莫怕,照咱們說好的……”
姜維笑着點了點頭,並未多言,躬身進了大殿。
聖上在尊位上高坐,低頭垂眸,望着恭敬跪下行禮的姜維。
姜維平日裡輕浮,鮮少有正經樣子,今日在這大殿之上,卻恍如有人壓着他的脖子,壓着他的肩一般,叫他一點輕慢的樣子都不敢露出來。
難怪,難怪人人都想坐上那個位置,難怪人人都想要不惜代價的往上爬。
那個位置幾乎代表了一切的尊崇,代表了一切的榮耀。坐在那尊位之上,可以睥睨天下,將一切生榮辱盡握在自己隻手之間。
連他,在面對那個尊位之時,都心生仰慕,可見那位置的魅力所在了。
“你是凌煙閣的二當家?”頭頂的聲音沒有叫他起來,而是直接問道。
姜維連忙收斂心神,專心作答:“回稟聖上,正是。”
“燕王說,你有關於十年期前懷王謀逆一事相關事要稟?”聖上的聲音變得冷厲。
姜維心頭不由一緊,但他開口的聲音仍舊平平穩穩,“是。”
聖上停了一瞬,沒有開口。
姜維不敢擡頭,瞧不見聖上此時的神色,只覺大殿之中似乎更添了幾分壓抑。
他努力的忽略這份壓抑,保持着內心的平靜,該怎麼說怎麼答,在進得宮中以前都是計劃好的,他只要平平順順的將該說的話,都說了,一切也就成了。
“你可知道,十年前的事,牽連甚廣,沒有真憑實據,最好不要宣之於口,若有虛言,朕定不會輕饒。”
“草民知道。”姜維叩首說道,“草民確定此事真假,放敢隨燕王一道入宮稟奏,若是沒有真憑實據,草民豈敢面聖?”
聖上輕輕哦了一聲,面上的神情叫人看不清,“如此信誓旦旦,那便稟吧。”
“十年前,睿王爺在府上遇刺,遇刺之後,揭發出懷王謀逆的事情來。”姜維垂頭,視線落在膝蓋下頭的地毯上,地毯上的花紋勾勾連連,看不出頭緒,他的目光卻十分堅定,“可睿王遇刺當晚,受傷之人,卻並不是睿王爺,而是睿王妃。睿王妃遇刺身亡!”
殿中猛的一靜。
姜維垂首跪着,卻忽覺有兩道灼熱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脊背上,灼灼的像是要將他點燃一般。
聖上眯眼,他當然知道當年的事,知道當晚睿王妃乃是替睿王擋了一劍,這才救下睿王,香消玉殞。
可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卻並不多,當晚的消息是被隱瞞了下來的,對外,包括對睿王妃唯一的兒子景珏,說辭都是一致的——睿王妃乃是因病去世。
這個當年名不見經傳的凌煙閣小小二當家,如何會知道的這般清楚?
何況當年,這姜維恐怕還不是二當家的吧?
“聖上一定不解,草民如何得知天家之事?”姜維雖爲擡頭,卻似乎也能洞察聖上此時好奇的神情,“這乃是因爲,行刺睿王爺的,正乃是凌煙閣閣主,我的大哥,姜伯毅。”
他話音落地,殿中靜的只剩下他的回聲盪漾。
“燕王稟奏,凌煙閣同睿王勾結,以圖謀不軌。你能在這個時候來求見朕,朕以爲,你乃是不願同凌煙閣同流合污,不曾想……”聖上嘆了一聲,搖了搖頭,“你卻給朕帶來這樣的消息,你這是要爲凌煙閣開脫麼?”
姜維連忙叩頭,“不是,草民不是爲了給凌煙閣開脫,而是要向聖上稟明當初的真相,叫一直愚弄聖上的人無從遁形。”
愚弄兩字,叫聖上的眉頭忽而皺的很緊。
且是一直愚弄?!
聖上乃是天子,高高在上之人,自持智慧過人,最恨旁人欺瞞愚弄他。姜維當面這麼說,恍如摸了他的老虎屁股一般。
“你說什麼?”聖上冷笑,“誰一直愚弄朕?”
“十年前,我大哥行刺睿王爺,卻刺死了睿王妃。想來這件事情,叫仁愛的聖上一直對睿王爺十分體恤,倍加關愛。睿王妃留下了唯一的子嗣,聖上也多有偏寵。可聖上卻不知道,當年的行刺,本就是一出苦情戲。”姜維忽而挺直了上身,連聲音都高了一度,神色肅穆的說道,“僱兇之人,本就是睿王自己!他這般做,就是爲了洗去自己的嫌疑,好叫聖上相信他乃是無辜的!”
聖上猛拍了一下龍椅的扶手,怒目看着姜維,一字一句道:“你說什麼?!”
姜維叩首,微微清了清嗓子,“草民句句屬實,當年同懷王一起謀反之人就有睿王。懷王行事不慎重,事發之後,睿王爲保全自己,便親手演繹了這麼一場苦情戲。本是鶼鰈情深的夫妻,若是不捨去一人,如何能叫這出苦情戲演繹的逼真?聖上乃是寬仁聖君,想來怎麼也料不到,爲保全自己,睿王能做出此等狠絕的事情來,也不外乎他能欺瞞聖上如此多年了。”
聖上眯眼看着姜維,口中發乾,眼睛發昏,頭腦被滿是憤怒的血液充斥的簡直不能思考。
一旁伺候的內侍見聖上情況不對,連忙躬身上前,手上奉上一隻精緻的小盒子。
聖上接過錦盒打開來,捏出一枚熒光流轉的丹藥,*口中,“你說的話,叫朕不能相信。”
“聖上寬厚仁愛,自然不能相信人能做出這般冷血無情的事情來,可是請聖上回想當年,當年爲何那麼多人都被牽連進來,睿王親自查辦這件事情,爲何那麼多人的下場都是那般悽慘,睿王爺正是藉着聖上信任他的機會,排除異己,誅殺會對他有威脅,知道內情之人,只要這些人都死了,再不能開口,他才能是安全的。所以當年牽連甚廣,據聞,京城兩月陰雲籠罩不見日光……這裡頭,睿王冤枉了多少無辜之人,罔顧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已經難以查證了。如今聖上倘若不嚴懲睿王,豈不是要叫十年前的事情再發生一遍麼?”姜維叩首說道。
“大膽!”聖上拍着龍椅的扶手,面上頗有震怒神色。
姜維連忙垂頭,不再言語。
他雖面上平靜,但實際手心裡也已經冒了汗。頂上坐着的人,乃是掌握天下蒼生生殺大權之人。倘若自己一個不留神,可能就是雷霆之怒,人頭落地。
所謂富貴險中求,若想要潑天富貴,無人能及的尊崇,就必然要冒着大的風險。
想到這些,姜維又深吸一口氣,叫自己冷靜下來。
“聖上明鑑。”他緩緩說道。
聖上眯眼看他,心裡頭如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十年前的一幕幕,午門斬首的一幕幕,好似都回到眼前。
如今想起來,這姜維說的,似乎也十分有道理。當年睿王承辦這件事的時候,雷厲風行,定了罪,立即拉出去斬首。
那時候覺得,他是爲了朝堂穩固,爲了自己皇權穩固,不給謀逆之人留絲毫翻盤的機會。
可如今想起來,未必就沒有做賊心虛的意思,未必沒有殺了同黨保全自己的意思在。
坐在高位上的人,本就是多疑之人是,聖上此時心中滿是疑惑。
懷疑就像種子,一旦被種在心中,但凡有一絲陽光露水滋潤,就會不受控制的瘋長起來。聖上此時此刻,對睿王的信任,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
聖上同睿王乃是一母所出,最是親厚。記得自己十幾歲那年,有次折了花,想要悄悄獻給母后,討得母后歡欣之時,恰逢父皇正在母后殿中。
從來不抱皇子的父皇,當時正抱着還在襁褓之中的弟弟,溫聲對母后說,“朕,瞧着這兒子像朕,這眉眼,這鼻樑,無一處不是照着朕的樣子刻出來的。朕這些子嗣之中,唯有四兒最像朕!朕喜歡!”
他當時嚇了一跳,捧着花枝不敢進殿,他悄悄的蹲下身來,想要溜走。卻意外的聽到殿中傳來更小的聲音,緩緩說道:“朕要悉心培養四兒,面容肖似朕,這性情必然也同朕相投。朕日後,要將最好的,都傳給他。”
“聖上……”母后又說了什麼。
他全然聽不見了,他瞪大眼睛,捧着花枝,完全僵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