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爺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內心,緩緩開口,“別做那無妄的猜想,沒有可能的。”
景珏眼神有一瞬間的迷茫,“那世上,真的會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麼?”
“必是你眼花了,你那時候纔多大?”睿王爺輕嘆,心中又有些不忍,兒子年幼喪母,雖有晏側妃關切,但畢竟不是自己的生母。這麼多年來,是自己對不起他了。
想到這些,他的氣勢不由放弱了些許。
景珏卻是搖了搖頭道:“我又不是你,老眼昏花,腦袋糊塗!你看我何時將寧春草認錯過?”
當面諷刺王爺幾次將寧春草錯認成他娘。王爺面上訕訕,他並非真的認錯,不過是藉故思人罷了。
“那你說的相似之人,又在哪裡?”
景珏聞言搖頭,“我何時說相似了?我說的是‘一模一樣’!你真是老糊塗了!”
王爺轉臉看向別處,吐納胸中淤積之氣,他就不能跟自己的兒子相處太久,這小子幾句話就能將他氣的想揍人。
“好,那你說的一模一樣的人,現在何處?”
景珏哼了一聲,“你以爲我會告訴你?當年的事情都是你的錯,你自己得罪了人,卻害死了她!便是她轉世投胎,也再不想看到你!你就死了心吧!”
景珏得意的朝他爹齜牙,似笑非笑的轉身就走。
“你站住!”王爺在他身後呵斥道,“你剛纔說什麼?”
他臉色變得鐵青,適才聽聞了-那麼多大逆不道的話,也沒有這一句話給他的衝擊大。
他一直以爲自己瞞着兒子瞞得很好。他一直以爲兒子恨他怨他,乃是因爲他整日裡流連花樓之中,不甚顧家。
原來……他竟然,竟然早就知道……
景珏緩緩回過頭來,竟然用一種十分憐憫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爹爹,語氣帶着濃濃的嘲諷,“對呀,我知道,早就知道,是你害了她,你害死了我娘!”
說完,他冷笑一聲,頭也不回的離開書房。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響,被人推開,又被外頭小廝小心關上。
睿王爺無力的跌坐在木質的樓梯上,耳邊反覆迴響着一句話“是你害了她,你害死了我娘”,一遍一遍。
景珏回到正房,卻發現房中的一切好似都變了。
只是少了個人,少了些東西而已,可卻像是什麼都同以前不一樣了。他心口猛的揪在一起,像是捱了重重一拳,悶疼悶疼的。
他走過厚厚的地毯,腳步很重,卻沒有發出聲響。
以往,她是不是總會站在這裡,笑意盈盈的說,“爺回來了?”
以往,她是不是總會赤着腳,倚在書架上,信手翻着書頁,溫潤的臉讓人望之好似整個人都寧靜下來?
以往……
太多的回憶,竟在一瞬間紛至沓來。
景珏悶哼一聲,甩了甩頭。男子漢大丈夫,就要拿得起放得下。讓她搬離的決定是他下的,那他就沒有理由後悔以及不捨。
景珏轉身出了正房,腳步不由自主的向着翠微苑而去。
一片翠竹掩映之下,翠微苑顯得清淨又不乏生氣。這片翠竹被照顧的很好,冬日蕭索之下,竟然還能保持鮮亮。
翠微苑中似有笑語溢出,熱鬧又歡快。
原本這氣氛應當是屬於正院的,如今,正院之中,卻是再也聽不到了吧?
“來人。”景珏喚了一聲,後頭離着老遠的隨從連忙快步上前。
“爺吩咐?”
“爺讓請的太醫,請來了麼?”景珏垂眸問道。
“回稟爺知道,太醫還在路上,不多時就能到。”
景珏揮手,隨從連忙躬身退下。
一片翠竹的近旁,有一個又大又圓潤的大石頭,石頭側面爬了些青苔,上頭卻打磨的光亮乾淨,還帶着繁瑣富麗的花紋。
景珏緩步上前,坐在那大石頭上,眼瞼微垂,遮掩了他幽暗的目光。
寧春草說,蘇姨娘是她的生母姨娘。
可他卻看到,蘇姨娘和他記憶中的孃親一模一樣,相隔十年的歲月,幾乎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什麼痕跡。他一眼就認出了她。
那麼他和寧春草的關係……
景珏搖了搖頭,寧春草的生辰八字他看過的,寧春草比他大了一歲。
那個時候,母親應該是在睿王府上的!怎麼可能在寧家,爲寧家生下一個庶女呢?蘇姨娘見到自己的表現,更是完全不認識自己的模樣。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是容貌一樣,而人,並非是同一個人麼?世上,真的會有這麼巧的事?
景珏心頭一團亂麻。
他回頭看了看翠微苑,他想要進去,想要去親近那個可以溫暖他的人。可他卻又坐在石頭上,恍如化作了另一塊石頭,一動不動。
萬一呢……萬一他們真的是一母所出的姐弟呢?
不會不會……
人心總是這般矛盾麼?一面給自己一個猜測,一面又奮力的去否決這般猜測。
蘇姨娘或許是經歷了什麼,完全忘記了以前的事情。說書人不是還說過,有些人在刺激之下,會忘記自己的過往麼?蘇姨娘或許就是這種情況呢?
他要將自己的母親尋回來!
讓她想清楚了過往,就可以知道,寧春草究竟是不是她的女兒,他和寧春草究竟能不能在一起了!
景珏霍然起身。
將隨着家僕快步而來的太醫給嚇了一跳,“給世子爺請安!”太醫連忙拱手。
景珏微微頷首,嗯了一聲。
“世子爺哪裡不適?”太醫略有些緊張的問道。
景珏擡手指了指翠微苑,“不是我。你且去看看……”
話說了一半,他卻又突然停下話音。
太醫有些茫然的擡頭看了他一眼,正打算邁步往翠微苑而去。
景珏卻又開口,“看看她……”
啊?太醫更茫然了,到底叫看什麼?
“有沒有……”景珏臉上竟微微有些漲紅,一副不甚自在不甚自然的神色。
這太醫倒是機靈之人,當即眼睛轉了幾轉,輕輕哦了一聲,擡頭看着翠微苑的月亮門,低聲道:“世子爺是不是想知道,裡頭姨娘是否有了身孕?這不難,請了脈便能知曉。”
景珏長長吐出一口氣來,“甚好,你去吧。”
太醫躬身行禮,隨僕從邁進院子。
景珏腳步遲疑,想要跟着那太醫一起進去,卻又好似有些什麼東西在牽絆他的腳步。
人心真是奇怪的東西,好似隨時都要脫離你的掌控,讓它往西,它偏要向東。讓它不要多想的時候,它偏偏亂想不停。
他有些煩躁的在原地踱步。青石路面上是他被拉長的倒影。
爹爹最對不起的人是孃親,他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寧春草了吧?先是將她禁錮在自己身邊,分明看出她眼中的抗拒,他卻一次次逼她靠近。她終於目露溫存繾綣之時,他卻又一把將她推到了翠微苑……她會恨自己的吧?
景珏擡手敲了敲額頭。
聽聞院中有腳步聲傳來,景珏猛然擡頭,正瞧見太醫的身影,提着藥箱,快步行來。
這一瞬間,景珏十分緊張。緊張之餘,竟甚至有些期待。
他在期待什麼?期待一切不可挽回後的肆意走下去?期待上天給他的理由讓他不必顧及更多?
也許他自己都搞不明白。
“太醫,結果……怎樣?”景珏一雙深邃的眼眸,炯炯的盯着那太醫。
太醫訕訕一笑,躬身道:“回稟世子爺……呃,這個……都還年輕,且世子爺還未有嫡妻過門,小妾先懷了孕,倒是不好。世子爺不必着急的。”
景珏聞言,愣了一愣,敏銳的腦子,這會兒卻像是慢了半拍,須臾之後,他才語氣淡淡的哦了一聲,“沒有?”
太醫連忙點頭,“是,沒有。”
景珏揮手,“我知道了,看賞。”
家僕躬身應了,從袖中拿出一張飛錢來,塞入太醫袖中,躬身送太醫離開。
景珏又在原地徘徊良久,終是沒有邁進那幾步之遙的翠微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