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翻卷的血紅色陰雲散去了。陽光終於掙脫了陰霾的束縛,將自己的溫暖和光明盡情的揮灑向大地。可是此刻,這一片被灰色侵染的地面上,卻沒有任何能夠接納那些光明與溫暖的空間。
因爲那裡已經被那些灰色的水,那些屍體所化成的液體侵染,化作了一片令人恐懼的死灰……龐大的死亡的氣息籠罩在大地上,即使是在這晴空之下,周圍也吹拂着寒冬一般凜冽的風,空氣中霧濛濛的,但是沒有絲毫溼氣,扭曲了光線的,是一個個模糊的蒸騰的影子,他們在空中盤旋,帶起那寒風的地面倒是看起來很溼潤,混合着泥土,灰色的液體波動着,翻滾着粘稠的泥漿,彷彿其下正潛藏着準備着擇人而噬的巨口。卻又向外盪開一片片的漣漪,如果從高處看去,竟然有些像是一片水域——只不過這是彷彿堆積了太多垃圾,卻又發酵了許多年的腐爛水域。
一個個的影子開始在地面上出現了……被腐蝕而發黃的鈣質,帶着淋漓的泥水,依次從地面上鑽出來,就像是植物以很快的速度在成長,但成長的方式,卻自然沒有欣欣向榮的意味……直接從泥土中掠奪,這些骨骸並不會按照原本的樣子堆積起來,而是正在向一處凌亂的移動。
剛開始這些行動還很緩慢,動作也還僵硬,但是他們的動作變得越來越靈活柔軟,行動間完全就像還是活着的一樣。屍體開始朝着一個方向撲上去,一具具屍體不斷地互相重疊起來,隨着屍體的累積得越來越高。後面的屍體動作也越來越靈活敏捷了,竟然開始像猿猴一樣縱躍攀登着其他屍體不斷地繼續向高處累積,形成了一座屍體的山。
每一個屍體的小山,最後都會演化爲一種怪物。
生着長尾,如同蜥蜴一般的,身體直立,彷彿人一般的,又或是擁有着七八隻手腳,說不出什麼樣的形狀的怪異存在,地面上爬起來了,他們的動作緩慢而笨拙,然而那龐大的身體是混合了骸骨,泥漿和岩石構築而成,擁有的重量讓它們每一個動作都會帶來隆隆的悶響,地面都在隨之顫抖……更何況,他們的身體是如此的巨大,即使僅僅是緩慢的動作,但也足夠讓他們擁有不遜於奔馬的速度。
但是他們包圍中的敵人似乎也在變化。
天空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十數枚奇異的影子。那些棱形的黑色物品像是打磨精細的石塊,在空中緩緩轉動,反射着陽光,有些晶瑩,有些晦暗,遊動的光,看起來有些模糊,不大真實……就在那些怪物開始出現,他們也隨之嗆哴哴地破裂——幾乎就是眨眼之間,結晶碎裂成了無數細小如塵的晶粒,好像沙塵,又像是一股晶瑩的霧氣一樣在天空散開,繼而籠罩向人類的陣營。
與片刻之前,那可怕的,將十萬獸人一齊推入死亡深淵的力量相比,這純粹的黑暗,影響到的目標很少。雖然它爆裂開來的範圍,將那一支人類的軍隊全部籠罩。但那些晶瑩的霧氣掠過,卻彷彿擁有着自己的意識,有些人被霧氣包圍,有些人被霧氣滲透,但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只是微微接觸,便被無視了,真正沐浴在其中,仿如被包裹一般的,其實也只有人類軍隊之中的一部分而已。
那些騎在地行龍身上的騎士,與他們的坐騎。
他們是受到重點照顧的對象……濃密的黑色霧氣在他們的身體上纏繞,包覆,最終消失在身體之中。然後……他們便產生了一些變化——不是什麼在野獸一般的嚎叫聲中驟然暴漲,又或者全身散發出溢彩金光,他們的外形並沒有產生一絲一毫的變化,那黑色就如同光芒下的影子一般消失在他們的身體上,沒有留下一絲的痕跡。
然而,變化還是產生了。
並非具體的一種變化的形式……不是肌肉的增強,骨骼的堅硬,皮膚的厚重,或者增加了肢體,器官又或者這樣那樣的東西,但是他們確實是更加強了……或者,也可以稱之爲一種精神上的。抑或是本質上的強大。
他們開始重新整理自己的陣型,騎士們驅策着自己的坐騎,排列出整齊的小型隊伍,互相協調,卻又涇渭分明,弓箭手們盤緊長弓,按在箭矢上的手指迸發出細小的光焰,將他們武裝成爲更加鋒銳的武器,而魔法師和牧師們則收攏了自己原本準備好的法術……
因爲已經沒有必要了。
接下來的一刻,那些向着隊伍衝來的,看上去強大的亡靈怪物們在騎士們的刀劍之下逐個崩散,他們甚至沒有再驅策他們座下的亞龍獸使用出那些火焰的噴吐,那些黑色的巨劍過處,骸骨和泥土就彷彿黃油與麻布一般的崩散,巨大的怪物能夠給他們造成的麻煩,事實上也只有那些崩落如雨的灰泥——整個戰場上的風雲在這一刻涌動如潮,陽光之下,似乎有寒風挾裹着重重地陰霾,向着這些騎士,以及他們身後所有的軍陣之中席捲而去,在那些曾經得到黑色的霧氣眷顧的人們身上,塗抹出暗淡而光潔的,如同火焰一般的光澤。
於是在戰鬥進行了區區幾個回合之後,黑色的大潮便再次泛起了更大的波濤……倒涌而起,席捲着大多數的怪物,頭也不回的逃往了荒原的深處。
“既然已經無可隱瞞,那麼就乾脆一點兒吧……”
所有的一切場景,映照進那遠在浪潮中心的雙瞳,卻並不能夠引起他那漆黑如墨,平靜如淵的瞳孔中,哪怕一絲興奮的波瀾,他輕輕伸出一隻手,讓覆蓋在頭頂的兜帽順着他的動作滑落,露出漂亮的鉑金色的髮絲和蒼白的面頰,然後捻住那邊緣上已經撕裂出無數細微痕跡的長袍衣襟。讓細碎的光澤從他的指尖慢慢流溢到整個長袍。
這件得自於卡瑟利戰場上的長袍顯然已經經歷了漫長的血戰的洗禮,那些細微或者粗糙的傷痕已經在他的邊緣切割出了無數的流蘇,幸好它的材質看上去似乎並不那麼糟糕,至少是用一條老年,或者之上的獄火古龍的韌皮鞣製而成的,只不過上面附加的法術看上去並不是那麼令人滿意。
所以下一刻,細微的光芒如同絲線般延伸流淌,在長袍上勾勒出細微而完美的金色符文,將它裝飾成爲一件近乎完美的藝術品,一個個的法陣在其上浮現,細密的幾乎可以讓任何大陸上知名的鍊金術師瞠目結舌……泛起濛濛的魔法光芒,發出細微的轟鳴。一波波魔法波動在它們中不斷迴盪,反覆增強,到得後來魔法光影的每一下波動都會引發整個空間的震動。當那流動的光澤最終於袍腳的某個部分結合,那原本蒼灰的罩袍已經重新化作了一件……嶄新的灰色長袍。
沒有裝飾,沒有花紋,柔軟的外表帶着一點點古樸的粗粗的纖維,平凡的如同一個老婦人的織品。
但創造者卻似乎非常滿意地輕輕拍了拍這件看上去簡樸的造物,再將自己的面孔隱藏在那兜帽的陰影之中……
然後,那蒼白修長的十指優雅的滑動了幾下,最終在胸前合攏成爲一個奇妙的手勢,於是無數淡金色的符文在指尖流謝成帶,纏繞成爲無數細微的光環,所有光環的中心,那個金色的符文閃耀之時,整個空間便開始了一輪顫抖,黑色的細碎線條在空氣中勾勒出寬闊的形狀,拉扯出光潔,巨大而閃爍着無數漣漪的平面。
千百里的距離,在這平面的漣漪之中被化爲無形……當那連通着兩個世界般的空間的罅隙帶來的些許眩暈慢慢逝去,天空中太陽西傾的光輝,便照亮了那座巨大的,巍峨的,連綿出數十里的城……
康斯坦丁隱藏在兜帽陰影下地眼睛瞬間眯了起來。
風輕柔。
拋卻了那濃厚的黑雲慘霧,原本封鎖住天空的彤雲,此時已經散佈成了無數各異的雲朵,幾乎將天宇遮蔽大半,然而金色的陽光卻從那寬闊的罅隙之間,灑下層層的光影,如同傳說中天國之門的階梯。
陽光之中,地坪之上,視線的盡頭,匍匐着海頓,這座大陸的第一雄城。
她似乎並沒有產生太多的變更,放眼望去,仍舊是仍舊充滿着壓迫一般威懾力的,那高大的城牆,卻並無想象中掛滿了城牆的無數人身與屍骨,仍舊是可以並行十數輛馬車的,城外寬闊的官道,被微風吹起些許的黃沙,也並非無數枯骨半露在砂粒之外,鋪滿漆黑的谷地。
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之中,這裡應該已經是一片荒蕪。植物應給已經成了腐土陰溝裡的淤泥曬乾後的腐土,枝葉茂盛的樹木也應該化作枯瘦古怪的妖物,數百年來無數人類營造的文明都會枯死腐敗,只剩幾所建築孤零零地立在那裡,即使在萬里無雲的天空之下,陽光也不會映照進這個最深的亡靈的淵面,這裡應該是死亡的第二個家園,人間的魔域之城。
然而現在,視線的遠端,卻只是海頓,或者說,應該是大多數人記憶之中的那一座城。
沒有黑暗,沒有死亡……昏黃的陽光透過深邃的城門通道,勉強映照出城內的寬闊平整的道路,留下更大的城牆陰影在遠處。在更遠的地方,陽光重新照耀,但那很快就爲一種奇妙的雲霧收攝成爲並不耀眼的柔和,人們忙碌地進出,匯聚成爲三三兩兩的羣落……彷彿持續了數年的戰亂從來不曾發生,彷彿這裡幾百萬的居民,從來不曾被烈火與異界的惡魔蹂躪,彷彿那成千上萬消逝的靈魂,從來不曾被神祗所吞噬,與犧牲。
這裡甚至沒有想象之中的戰鬥,沒有一切的防衛,即使是千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士,與異界的猛獸接近了它的警戒的界域,越過了它寬闊的城河,走進了它深邃的城門。行進於他內部繁華的街區之上。
沒有警戒,沒有箭矢,沒有魔法,沒有想象之中一切能夠表達敵意的東西,甚至連警戒與盤問都不曾存在,這繁華的城市,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
“看來我們的奈落陛下,還真是好客……”
坐在一匹魅影駒上,慢慢踱過城門的術士輕輕點頭,只是聲音之中帶着幾分的尖銳……這是預計好的一記重拳,擊打到了空處的鬱悶,而路邊上那讓開了通路,卻不願離去的喧譁的人流投過來的目光,似乎便是某種最爲熾烈的嘲諷的味道。
他知道這場景發生的原因,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決定,如果自己與奈落的立場對調,他也會這樣做——在神祗的面前,無論是軍隊還是城市,都不過是些毫無意義的阻礙,就像是薄紙裱糊的牆壁。
但此時糾結於此,已經毫無意義。
術士的面前,此刻卻仍舊是修特龍大道,帝國權力的聚集地,路面上班駁的石紋依稀還能看到往日的顏色,那上面曾留下無數偉人的足跡,帝國的歷史就如這條大道一般延伸開去,大道兩旁的建築仍舊是那些充斥着古老與歷史的傑作,高大的樓宇莊嚴而肅穆,每面牆壁幾乎都雕刻着塑像。沒有低於四層的建築組成的街道森然而安詳,遠遠望去,那些粗大的立柱與花崗岩浮雕都在向人們宣泄着首都的氣魄。讓康斯坦丁心中無限感慨。
自己爲什麼來到這個世界?
緊迫的精神之中,腦海裡卻忽然又回想起這個問題,那個第一次面對着這街巷的時刻,那簡單的問題……康斯坦丁的嘴角的笑容依舊變得有些苦澀,他現在擁有的已經不再是一次簡單的重生的機會,也擁有了力量,擁有了能力,擁有了美人的青睞……然而此刻,心中所想,卻已經大不相同。
不過是短短的幾個月的時光吧……
他輕輕的搖頭。然後將視線投向那道路的盡頭。那唯一有所不同的,聳立在巨大的城市之中的那座城堡。或者,也是一切的原因。
那座華麗而代表着菲尼克斯皇朝歷史的宮殿已經銷燬在惡魔們燃起的戰火之中。然而另一座建築已經取代了它。那一座更加華麗,更加威嚴的宮殿,代表着人類無法達到的成就與榮耀……一座以漆黑而光潔,如同冰晶建成的巨型造物。
紅黑相間的光澤,在每一片的磚牆之上映照出光潔而深黑的表面,粗大的柱石拱衛着宮殿的四角,莊嚴而古樸,回樑交聳,美輪美奐。一根根粗獷的磚石力透剛勁之美,一層又一層的建築交錯而上,在最頂端向外延伸成爲一頭頭盤旋的惡龍,而惡龍石像的眼睛,那寶石一般豔麗,血液一般的殷紅……如魔炎在靜靜的燃燒。若有若無的薄霧盤旋在這建築的周圍,從雲層之中透漏下來的金色的陽光一道一道地,將光柱切在輕紗般的霧氣陰影中間。
兜帽陰影之下,康斯坦丁的脣角抿成了一道蒼白的直線,眼前的那朦朧的陰影就像是魔法的煙霧,然而在他的眼中,卻又有着其他的含義。
那是鏈接了兩個世界的界限。
當魅影駒終於踏過了城堡前的空闊,陰影中忽然起了波動,如同翻涌起一朵浪花。這朵浪花旋即突破了虛影世界和真實世界的界線,向真實世界中探出了一絲觸鬚。浪花隨即消退,然而大片的陰影卻滾滾向前,那冰冷與陰寒的感受,將沉重至極的力量包覆上人的精神。也同樣在看似空無一人的空曠之處,勾勒出重重疊疊,黑暗的陰影。
那是穿着濃黒色全身鎧甲的騎士們,如同用一個模型鑄造而成,就連那精金鑄造的盔甲上鐫刻着的,層層疊疊的魔法符咒都如出一轍,他們的在坐騎上凝立,如同石刻一般毫無聲息,唯有人與馬的面甲之下,閃爍的靈魂火光搖曳不休,在泛着陰陰冷光的雙手長劍鋒刃上,映照成爲紫紅的光的痕跡……如斯幾百名騎士的隊伍,映襯出那種妖異的華麗,和威嚴。
威嚴,如潮的威嚴,殘忍的威嚴,冷酷的威嚴……沉重,漠然,邪異,死亡的……威嚴。
然而看着這些可怕的影子,康斯坦丁卻似乎想要微笑,他發現自己的心中,絲毫沒有感覺到恐懼也沒有排斥,只是一種很輕鬆的淡然,一種終於到達了終點的淡然。
他擡起頭,仰望着那似乎高聳入雲的城堡的尖塔,視線好像已經穿過了重重冰冷而剛硬的岩石,凝聚於那中心巍峨暗紅的王座。那裡似乎正有一張鏽紅而乾涸的面容,露出可怖的得意的微笑。
“不愧是陰鬱之王,一切陰謀神則的源頭……把無數靈魂扔進了卡瑟利,讓英凱布居羅斯挑動了決戰,讓神祗們調動了所有的力量,而你……”
他搖了搖頭,輕輕的嘆息:“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