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歌擡起了手,是那隻爲季乾取出倒鉤箭的右手,手上似乎還餘留着季乾握着他時的那份微暖,還有季乾手上粗繭的痕跡,他的手指動了動,靜靜地看着季乾很久很久。
季乾此時已經喪失了意識,身體就任由體內的毒素與淳歌的血液相交戰,整個人顯得很是可怕,他的臉不像是季乾的臉,他的身體不像是季乾的身體。一代名將最終卻落得這麼一個下場,倒讓淳歌冷了心。
終於,終於淳歌的手撫上了季乾的臉龐,他的臉上竟然流露出幾分眷戀,還有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不捨,他拂過季乾那英氣的眉,緊閉的眼,高挺的鼻子,還有略顯蒼白的嘴,最後將右手停留在季乾的臉上,只留下季乾的一雙眼睛。他用盡全力,壓住了季乾的呼吸,起初季乾掙扎了,雙眼睜開像是不可思議,但終歸化爲眉角微微向上的笑意。淳歌感受着季乾若有若無的呼吸,直到右手再也沒有一絲的氣息。
“他死了嗎?”淳歌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沒有人能回答他,他就跌坐在季乾的身旁,連右手都未曾移動過地方,好像只要他將手移開,季乾就去死去一樣。
“淳歌!”
一聲驚歎打破了,打破了淳歌寂靜的心,那是官二伯協同官家兄弟一起來找淳歌了,哪知剛進帳篷就看見淳歌捂死了季乾,方纔淳歌殺了方宗伍的事兒他們都還不敢相信,這回事實就擺在他們的面前。他們都不得不信了。
“你真的殺人了?”樂山從不知道淳歌的雙手會染上人命,就算淳歌所殺的都是些本就活不長的人,可他還是不能接受,那是心善的淳歌。飽讀詩書氣質翩然的淳歌,竟敢動手殺人。
在官家父子進帳的時候,淳歌一直低着頭,直到他聽見了殺人兩個字,他才擡起頭來,茫然地望着官家父子。
官二伯見勢不對。趕忙上前將淳歌從牀上拉下來,淳歌渾身沒有半絲氣力,只得由官二伯攙着,樂水上前檢查季乾的狀況,哪知季乾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死了。”樂水冷淡而又肯定的回答,在這會兒卻是這般的無情。
“哈哈哈哈”被官二伯扶着的淳歌,忽然掙開了官二伯的手,踉蹌地朝着季乾走了幾步,嘴裡還忍不住癲笑着,說道:“他死了。終於死了,我盼了那麼多年,怎麼這麼不禁玩啊,哈哈哈”淳歌跌倒在季乾的牀邊,他的手還拉住了季乾冰冷徹骨的指尖。
淳歌的這副樣子倒是讓官二伯很是惱怒,季乾這人雖雖然可恨。但人死了便是過去了,淳歌這樣的落井下石倒是落了下乘,官二伯剛想好好說淳歌幾句,誰知淳歌的身體往前一傾,嘔出了一口鮮血愣愣地望着季乾昏死過去。
“淳歌。”
“淳歌”
“淳歌”
淳歌的異樣使官家父子陷入了混亂,這時他們才明白,淳歌哪裡是大仇得報後的興奮,而是嚴重打擊後的癲狂。他們趕緊將淳歌安置在季乾牀邊的塌上,喚來軍醫爲淳歌看病。
“大人這脈象真是奇了怪。”只見那軍醫捋着自己的幾撇鬍子,猶豫不決地說道。
“你別停下啊。趕緊救人啊。”樂水見軍醫毫無所做反而是一個勁兒的搖頭,一時急了,差點就自己上手診脈了。
“不是老夫不救,只是大人這脈象老夫平生未見,不敢亂下判斷。萬一軍謀大人要有個三長兩短,老夫的罪過可就大了。”老軍醫不是不肯救人,只是不知道怎麼救啊,他也不敢跟官二伯他們說,以淳歌的這種情況,他開錯了藥,淳歌就一命嗚呼了。
“你既不知淳歌該怎麼治,那就來看看這個人。”樂水閃開了身子,露出了季乾的屍體,他很想知道,淳歌那麼努力地救活了季乾,爲什麼轉眼就殺了呢。若說淳歌是恨極了季乾,那淳歌又怎會因爲季乾的死而吐血昏迷,這一切都要在季乾的死因上見分曉,他這才讓軍醫看看季乾的屍體。
“哦”老軍醫雖主業是治病,但副業還是能開拓個驗屍,自然沒有推脫,走到季乾的旁邊,仔仔細細檢查了個遍,這才一臉驚訝的回覆樂水。
“將軍,季乾是死於窒息,可是照理說這人早就該死了。”老軍醫是認得季乾的,正因爲如此他才驚訝這一代名人死得這樣的不值,而且幫着季乾診病那人的醫術也着實高明,那樣的病情還能延緩季乾的死亡。
“怎麼說。”軍醫這話一聽就讓人知道季乾的死是有隱情的,這會兒連官二伯都回過神來關注了。
“季乾身中劇毒,此毒老夫是沒有見過的,季乾的內臟皆因這毒素而壞死無一倖免,可見這毒的厲害。但奇怪的是,這毒本應該浸入心肺的現在卻沒有,老夫懷疑是軍謀大人給季乾服了什麼,延緩了毒素的蔓延,然而最終沒能抑制住毒素。依常理看季乾應是死在毒發上,如今卻是死於窒息,真是稀奇啊。”老軍醫一方面佩服淳歌的醫術,一方面又疑惑季乾的死因。
老軍醫不知,官家父子卻明白了,原來淳歌是給了季乾一個痛快,怪不得淳歌會這般的失態。
“咳咳。”
就在官二伯想要軍醫再看看淳歌的時候,一聲輕咳,伴着淳歌甦醒。
“淳歌,你感覺怎麼樣了。”樂水最早撲到淳歌身邊,急切地詢問,
“挺好的。”淳歌淡淡地回了一句,絲毫沒有先前的癲狂之態,彷彿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而他只是睡了一覺,剛剛纔醒。
“你”樂山還想在說些什麼,哪知樂水制止了他的話,並搶先說了:“你要換個地方,休息一會兒嗎?”
“不用了。”淳歌在臉上沒有任何的不對勁,可那份疲憊卻是打從心中蔓延出來的。
“你先休息吧。”這會兒官二伯也發話了,他帶着軍醫與官家兄弟都出去了,帳內有隻剩下了淳歌。
營帳裡頭很靜,靜得就像裡頭躺着的倆個都是死人一樣,夜與這種詭異的靜謐結合,呈現出一種朦朧。這時,安靜的帳內有了一絲絲的動靜,裡面的聲音極輕極小,似乎是夏天的蚊子在吱吱的叫。
良久,從帳內有個身影走出,那背影有些單薄,在這個很深很黑的夜裡。那是淳歌,他走出帳外在高地上往下看,都說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可爲什麼淳歌在這個夜看見的,卻是黑暗呢
“大人,有人密送了一封信給你。”十三本不想去打擾淳歌的,可是這信壓在阿奴那兒已經很久了,阿奴吩咐他要交給淳歌,他也不能耽擱啊,只得是硬着頭的拿出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淳歌才慢慢地像平時一樣說道:“拿來吧”
十三把心遞了上去,心中覺得淳歌和平時有些差異,等到他隱約間瞧見了淳歌淡漠的臉時,這才發現,淳歌如今是像極了平時始終不是同往日一樣啊。
淳歌接過信來,就讓十三退回去了,他摸見信上有一個記號,那是秋葉樓的記號。淳歌在很久以前將讓秋葉樓去查官家與季乾的恩恩怨怨,只是事情過去的太久了,知情的人士又太少了,才一拖再拖拖到了現在,秋葉樓既把信給送過來了,那就說明有了結果。他與季乾這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的源頭就在信裡。可淳歌卻將它收進了懷中,默默地享受黑夜最陰沉的時刻,等候着黎明的到來。
朝霞來得那樣無可預知,就好像是突然間找到了大地,而太陽並沒有在此刻升起,淳歌只看見,天邊似乎有一個穿着盔甲的少年正打馬而去,他看不見少年的臉,卻能在少年的馬術中,領略那份颯爽英姿,漸漸地少年越來越遠,即將消失的剎那,少年回眸一笑,竟似有萬種風情,終歸消散在那一輪緩緩而來的紅日之下。
季乾走了,淳歌接受了,那個他恨了半輩子,怨了半輩子的仇人走了,但他卻沒有雪恨後的欣喜,更多的是遺憾,誰都不知道季乾死去的那一瞬間,淳歌也曾心痛過。
“公子,坐了一夜,喝碗薑湯暖暖身子吧。”說話的是阿奴,他正端着一碗熱騰騰的薑湯。
阿奴很早就來了,換了十三的班,還囑咐拂兒燒了鍋薑湯,他知道淳歌是不會進帳篷休息的,索性他就陪着淳歌在外頭熬了一夜,他倒是沒什麼關係,只是淳歌身子弱,還是要驅一驅寒氣的。
淳歌沒有說話,只是接過了薑湯,一口悶了下去也沒被燙着,只是將碗遞迴給阿奴的時候,說了一句:“謝謝。”
阿奴愣了愣,又看了看淳歌,原來淳歌的臉上早就沒有了悲慼,更多地是清明,想來淳歌是明白了些什麼吧。
“告訴二伯,戰事的善後就有勞了他,至於李沫就放他一馬吧。”淳歌淺淺地一笑,便站起身來,朝着季乾那個營帳走去。
“公子那我們做什麼呢?”阿奴追上淳歌,問道。
“送季乾回我家鄉,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