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烈是一個很好的朋友,我承認。
就算只是用人類的眼睛去看,我也能看出他是一個非常純淨的人。不曾受過污染,對任何事任何人都保持着一顆清明的心的人,他的身上就會有一種特殊的氣質。那是一種很溫暖的氣息,你也許不會明白那是什麼,但是會有一種感覺告訴你——在他的身邊你很舒服,你有一種想要在他的懷裡哭泣的衝動。
是的,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寧靜平和,讓我忍不住想要親近的感覺。我是樹妖,我喜歡和自然接近的東西,包括植物也包括叢林間的動物。我也喜歡和自然接近的人,例如風烈。
只是,嫣然看我的目光實在是太奇怪了,我可以讀出她眼底的敵意,但是我沒有辦法讀懂其他。我活了很久,時間長到連自己都記不清到底有多久,但是我還是不懂人的心。人類的心太複雜了,即便我看破生老病死我也沒能看破人心。有時候人心可以創造一個奇蹟出來,有時候人心卻可以創造出一個個悲劇。我不懂爲什麼這個世界會有那麼多的人懷抱着怨懟悽愴不肯輪迴,我也不懂那些魂魄到底是在固執地等待着什麼,期待着什麼。婆婆說,這個世界的人都有其固執的一面,不管是好的那一面還是壞的壞的那一面,都沒有人可以去責備他們或者用自己的目光去衡量他們。因爲你不是他,所以你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也因爲你不是他,所以你不會明白他爲什麼要這麼做,所以你也不會知道他這樣做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因此,遇見這樣的人的時候不要說話,要靜下心去聆聽那些人的心裡想要什麼,如此才能找到解救他們的方法。
我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傾聽那些不肯輪迴的魂魄說着他們的故事。或哭或泣,或怨或恨,或癡或傻,每個人的故事都不一樣,每個人的期望都不一樣,但是到了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痛苦!
他們很痛苦,痛苦到不願意再世爲人,痛苦到不願意再有機會讓自己痛苦第二次。
你不會明白他們之所以痛苦的原因,因爲你不是他。
但是,他們還是很願意一遍一遍地重複着自己的故事,告訴你他們痛苦的原因,告訴你他們執着的緣由,好像只有傾訴纔可以減輕他們的痛苦一樣。我聽了很多的故事,我也看到了很多的人,知道了很多的人的心。
但是,那些顯然還是不夠的。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輪迴之後又是新的故事。
這些我是不可能全部去聽的,也不可能全部都聽的完的。
“驚瀾,過了這條河再往前走就是平潮國的國界了。”低沉悅耳的聲音帶着淡淡的笑意,我隔着白色的帷幕望他,只能看見他那一對明亮得出奇的眼睛。
是的,風烈說我的臉色很差,慘白的近乎透明。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我明明已經開始恢復了,但是臉色還是很糟糕。如果不帶着斗笠的話,一定會嚇到很多的人。
“嗯。”我點頭,望着我那一身白衣有些無奈。風烈說,我的黑袍只會對比出我的臉色更加的蒼白,要我換了這身白色羅裙。雖然我已經習慣了穿黑袍了,但是他這樣說了我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只能換了。這白色的衣料很輕很薄,我往往在不經意間便吸引了很多的人的注意。我問風烈這是怎麼回事,他說我很適合穿白衣,很漂亮。
再問嫣然,她只說妖怪有魅惑人的本事。
然後,我頂着這樣的裝束一路吸引着很多人的目光的走過,所到之處總有那麼兩個好事者想要掀開我的帷幕一探究竟,被我不客氣地折斷了他們那管不住的手。
風烈在那個時候總會開懷大笑,嫣然則是望着我的帷幕臉色奇怪的緊。
我很疑惑,無法理解他們奇怪的態度。
若說我的衣着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那就是這身衣服的顏色不是黑色的,爲什麼會有那麼奇怪的反應呢?我實在是不明白啊。
“怎麼了?還在看你那身衣服麼?”風烈拍着我的肩膀,朗聲道,“嫣然不也是這樣穿的麼?有什麼好看的?”
“嫣然穿了絕對不會像我這樣引人注目,烈。”沒好氣地應了聲,我忍不住哀嘆一聲。“烈,這套衣裙到底有什麼問題,爲什麼那麼多人的目光都投向這邊?”我是帶着斗笠,但是我能感覺到我的帷幕前有很多視線在流連。
“驚瀾,你穿了很漂亮,就是這麼簡單。”微笑着牽起我的手,他回答的那麼自然,彷彿這個答案就是全部。
“真得只是這樣麼?”我狐疑地望着笑得溫和的風烈,無力感再次襲來。你除了這個答案,就沒有別的理由了麼?
“你一直都很漂亮,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輕笑着抱我上船,風烈的手撥開我的帷幕柔聲道,“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子,也是唯一一個不知道自己很漂亮的女子。”
“也許吧,”有着和我一模一樣的臉的人,曾經迷倒過兩個國家的君王。“你快去抱嫣然上船吧,她還在岸邊站着呢。”
“她要回自己的繡莊,不和我們去平潮國了。”搖搖頭,風烈有些不自然地別過臉,第一次臉上沒有了我熟悉的笑容。
“是因爲我麼?”有些遲鈍地望着岸邊的嫣然,我在那一瞬間看到了嫣然眼中本來隱晦的情意以及……恨意?“她喜歡你麼?”應該是喜歡的吧?我居然現在才發覺呢,嫣然對我抱着敵意的原因。果然是一個情字作祟,女子心思總是離不開啊。
“嗯。”遲疑地低應一聲,風烈有些複雜地望着岸邊那紅衣包裹的人影,愁上眉頭。“我昨天才知道,嫣然她……喜歡我。”
“就因爲這個,所以嫣然昨天哭了是不是?”昨晚的低泣聲就是從嫣然的廂房裡傳出來的,我在清晨還能看到她微紅的眼圈,怕是哭了一宿呢。
“你都知道了?”有些驚訝地回過頭望着我,風烈嘆息道。
“不,我也是剛纔才知道的。”被拒絕之後的眼睛,我曾經每天都能在鏡中看到。我很熟悉那樣的眼神,因爲我也曾經嚐到過這樣的滋味。“你還是回去陪她吧,我知道你本來就是陪她去繡莊的。”因爲答應了陪我去平潮國,所以現在纔會跟在我身邊的是不是?我不想你爲難,我討厭讓對我好的人困擾。
“不行!”風烈想也沒想的拒絕了,語氣堅決到讓我詫異。“我要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纔可以。”
“別傻了,你放心讓她一個人回繡莊麼?她若是出了什麼事情,你怎麼和你師傅交代呢?那個女孩不是別人,她是喜歡你的師妹。”就是因爲是喜歡你的人,你能忍心讓她受到半點傷害麼?“你已經把我送到了平潮國的邊界了,不需要再陪我了。”
“我早兩天就書信讓大師兄來接她了,她不會有事的。”搖搖頭,風烈正色道,“大師兄是師傅的得意弟子,他不能和你…見面…”
“嗯?”疑惑地擡頭,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師傅是修煉有成的人間修煉者,嫣然和風烈是各有所長,而他口中的大弟子必然也有擅長的東西。而這個本事應該和我有關,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的師兄也是修煉者。
“嫣然會在這裡等大師兄,我們要先離開這裡。”
“你是怕你大師兄會傷了我麼?”心頭有些暖意,能夠擁有他這樣爲我着想的朋友,我很開心。“你不是說我強悍的離譜麼?與其讓你擔憂地離開不如讓我陪在這裡等你大師兄接了嫣然再走,免得你走得不安樂。”
“不,你現在還不能用妖力。”拉住想要下船的我,他抓着我的手將我圈在懷裡道。“船家,開船吧!”
“風烈!”我有些慍怒地叫着,毫不意外地看到嫣然望着我身形一震,淚眼婆娑。她定是誤會了,風烈這個人做事怎麼不顧及一下嫣然的心情呢?有幾個女子能看着心愛的男人懷裡抱着另一個女子而不心碎神傷呢?明明知道這樣做會傷害對方,他怎麼能夠這樣做呢?
“對不起,如果我只能選擇守護一個人的話,我就沒有辦法避免不去放開另一個人。”風烈低下頭,目光蒙上一層歉疚卻沒有放開抱住我的手呢喃道。“驚瀾,你或許不知道爲什麼。但是,現在的你比她要脆弱。和嫣然比起來,你更加需要我的守護。”
“風烈,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麼?守護一個妖精而傷害和你一起長大的師妹?我需要你的守護麼?你瘋了麼?”我不可思議的隔着帷幕瞪着這個一路上非常照顧我的男人,覺得我聽到了有史以來最可笑的話。“你真看清楚了麼?我是翻手彈指間可以奪走很多人的性命的妖精,她是一個和你一樣會生老病死的人間女子,你確定你看清楚了麼?你確定我看起來比她還要脆弱麼?你確定麼?”
“我看得很清楚,驚瀾。”他的指尖隔着我面前的白色帷幕描繪着我的輪廓,如此溫柔,充滿憐愛。“我的眼睛總是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如果連我都沒有看見的話,這個世界就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看見真正的你了。”
“我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