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攏殘兵,最關鍵一步在於收攏其心。薛世雄不愧爲行伍多年的老將軍,簡單的一句“回家”激起了所有人求生的渴望。心中再度有了目標,士卒們的表現便不再像剛逃離生天時那麼混亂。主將發出的命令能被基本順利地執行,大軍行進時的秩序也比夜間好了許多。
雖然眼下深入敵境,高句麗人隨時都可能追上來。薛世雄卻不肯讓將士們抓機一切機會逃命,第一天上午和下午各走了二十里,便選了一塊有險可守,有水源可用的丘陵地帶,紮下營寨來讓大夥休息。
第二日,大軍休息到巳時才拔營,上下午各走三十里路,到了下午申時三刻,又早早地紮下了營盤。薛世雄一邊派出斥候四下打探敵軍動向,一邊派出射藝比較出衆的士卒隨着王元通到營地周邊打獵。同時還選了三百多身體較強健,在家時做過農活的老兵到山谷裡尋找野菜、蘑菇、黃花等物,替大夥改善伙食。
如此三天走下來,士卒們的腹中漸飽,心中的恐慌感覺漸去,身體上的疲勞也慢慢開始恢復。薛世雄見此,又適當地派出三個團的步卒,襲擊了一處偏僻的遊牧部落,在對方毫無防備之下,隋軍自然是大獲全勝,牛羊、駑馬搶了不下百頭,尾隨潰兵追殺出十五里才奏凱而還。薛世雄大喜,給出戰將士每人記下大功一次,賞米兩鬥。同時下令,將劫掠來的牲畜盡數殺了,烤成肉塊供大夥進補。一時間,這支軍中歡聲雷動,幾乎每個人都堅信在如此英明的將領統帥下,大夥可以平安撤回遼西。
見薛世雄如此會收買人心,護糧軍中便有人暗生不滿。眼下這支兵馬是大夥救出來的,所用糧食也是大夥舍了性命從遼西運來的,就連現在的行軍地圖,都是護糧軍校尉李旭在懷遠鎮時所畫,而不是大隋軍中頒發的遼東地形圖!但所有讚譽都被薛世雄一個人擔了,這算個什麼道理?
找了個洗傷口的機會,武士彠湊到劉弘基身邊,小聲表達了自己的憤慨。劉弘基卻不生氣,笑了笑,低聲安慰道:“薛將軍經驗豐富、用兵老到,無論聲望、能力俱遠在我之上,兵馬歸他指揮無可厚非。大夥此刻還在危險當中,些許虛名即便爭來有何用處!況且咱們當初救人又不是爲了讓人感激,雞毛蒜皮的勾當,士彠不要太看不開了!”
“三十萬大軍都被人壘了牆,還誇什麼用兵老到!”武士彠不屑撇了撇嘴,小聲嘀咕。
“遼東兵敗,實非將士之過!若是……”劉弘基謹慎地四下看了看,將後半句話吞入了肚子。
從當夜踏營時敵軍的慌亂表現上來推斷,高句麗士兵遠稱不上驍勇善戰。如果雙方都放開手腳硬碰,十萬隋軍足可掃蕩半個遼東。遠征軍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從遼水東岸直殺到平壤城下,不可不謂之勇。宇文述將軍在糧盡時的應對策略,也算得上是中規中矩。這樣一場必勝之戰落到如此結果,恐怕罪責不該往將士們身上推。但應該負責任的人到底是誰,卻不是劉弘基這小小車騎將軍能胡亂點評的。
“嗤!”武士彠從鼻孔裡噴了股惡氣,不理睬劉弘基,轉頭去找李旭發牢騷。卻看見李旭像只鴨子般趴在石板上,正在笨手笨腳地用布條沾了鹽水擦脊背上的傷口。當夜踏營時,他背上捱了兩記流矢,而那個受傷的部位又剛好在兩扇肩胛骨之間,自己弄起來分外廢力氣。
“我來幫你擦!”武士彠趔趄着走上前,奪過李旭手中的溼布。
隋軍身上的鎧甲都是先皇在位時督造的,做工精良,質地堅實,所以流箭並沒有射入李旭身體內太深。但因爲天氣炎熱,連日來大軍行走的又全是樹林茂密,溼氣深重的丘陵地帶,所以李旭背上的傷口有些感染,看上去紅紅的一大片,甚是怕人。
看看李旭那幅狼狽模樣,武士彠忍不住搖頭。先到溪水邊將溼布重新洗淨了,然後沾了濃鹽水,一點一點擦去傷口周圍的膿血,邊擦,邊小聲嘟囔:“那個薛大將軍也太會用人,明知道你受了傷,還每天讓你帶着騎兵隊前隊後往來照應…….”
“皮外傷,不打緊。”李旭咬着牙,儘量讓自己表現得很輕鬆。鹽水浸入傷口後,惱人的麻癢感覺輕了些,但那種火燒火燎的痛,卻令人直打哆嗦。
“還不打緊呢,要不是你身上的校尉鎧甲結實,這兩箭早就要了你的命!”武士彠非常不滿意地呵斥。李旭雖然是他的頂頭上司,但他的年齡比李旭打了好多,雙方關係走得又近,所以彼此間說話也沒那麼多尊卑之分。
“校尉鎧甲?嘶——”李旭疼得吸了口冷氣,問道。
“當然,你以爲這甲就是好看麼?咱大隋規矩,級別越高,鎧甲越堅實,校尉之上,甲襯內都加了鑌鐵尺的。老齊他們跟你又好,所以你這身甲比尋常校尉用的又厚些……”武士彠看見齊破凝就在不遠處洗傷,故意提高了些說話的聲音。
他自顧說得高興,卻沒發覺手下的脊背卻突然硬了硬,一不小心,溼布直接抹進了傷口裡,疼得李旭身體一哆嗦,整個人僵成了一條死魚。
“呃――”李旭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吟。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武士彠趕緊向李旭表示安慰。剛纔手太重了,傷口處已經又新的血液流出來。也就是李旭,換了別的上司,肯定擡手就賞他一記大耳光。
“沒,沒事!”李旭有氣無力地呻吟。自從入了護糧軍,他的鎧甲都是老齊主動配給。從隊正、旅率到校尉,每升一次級,齊破凝都派人送上新的鎧甲,順便把原來的不合身份的那套收回。李旭習慣了這種照顧,只覺得不同級別將校穿不同鎧甲是爲了嚴肅軍容,卻沒想到其防護性能上還有這麼大差別。
偷眼向臨近擦洗傷口的同伴看去,他猛然發現,當日踏營回來的六十三人,其中夥長、隊正、旅率居然佔了很大一部分。旅率以上,只有李良一人陣亡,同去踏營的六個隊正也只陣亡了一個,三十個夥長至今還有二十二個活着,而普通士卒,在敵人的流矢攢射中卻遠遠沒有那麼“幸運”!
他偷眼看向劉弘基,看見平素對自己照顧有加的老大哥正仰面朝天躺在一塊石板傷曬太陽。兩個親兵輕手輕腳,蹲在他身邊用乾淨的白布替他擦洗傷口。在劉弘基不遠處是宇文士及,這個終於安靜下來的傢伙此時正在坐在一塊石頭上品茶,而宇文家的兩個家將,無論是勇武異常的宇文季還是忠心耿耿地宇文仲,都低着頭弄火,一個用搶來的鐵鍋替宇文士及熬棗葉茶,另一個在小心翼翼地烤着一隻剛打來的野兔子。
“原來當校尉,還有這點好處!”李旭低低的嘆道,聲音裡有股子說不出來的疲憊。當日三百壯士踏營,自己以爲大夥面臨的是同樣的危險。現在才知道,原來在死亡面前,人的生命也如此的不同。
“當然,否則誰還拼命往上爬!”武士彠不屑地回了一句,拎着髒兮兮的布條,到溪水邊清洗。
溪水邊,是一堆堆普通士卒,他們吃東西沒有那麼講究,臨時用石片磨出來的鍋竈上,偶爾有人放下一塊肉,或者幾個蘑菇,就能激發出小聲地歡呼。
那一刻,李旭不知道自己是該開心還是該難過。他突然覺得很衝動,很想找人打一架。握緊了拳頭,身上卻提不起半分力道。
這一瞬,想找人打架的不止李旭一個。數百里之外的馬砦水邊,高句麗國相乙支文德也特別鬱悶。一夥煮熟了的鴨子全撲棱着翅膀飛上了天空,轉眼就消失得無蹤無影。雖然敵軍突圍的當日,乙支文德並不在場。但讓這麼大一夥子人逃了出去,幾乎玉一般完美的遼東殲滅戰就出現了暇疵。若從全局角度看,這個瑕疵還不止是小小的一點!
利用敵方君主喜好虛名這個弱點,高句麗君臣把投降和背信兩條妙計反覆使用,玩了個精彩絕倫。三十餘萬武裝到牙齒的隋軍,就這樣活活被拖死在了遼東境內。這場勝利不可不謂恢弘,在高句麗國內,國王高元和丞相乙支文德的聲望一下子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頂點!雖然他們取勝的手段看起來有些不光彩,但只要結果漂亮,誰在乎過程和手段呢?況且耍無賴是小國的專美。如果哪個小國跟大國玩什麼正大光明,這個國家肯定是自己找死。
這是上蒼賜給高句麗的崛起良機,眼下,大隋在遼東城外的其餘近七十萬兵馬已經軍心浮動。如果高句麗派人將遠征軍盡沒於馬砦水的消息透漏過去,加以推動,貌似強大的隋軍肯定不戰自退。高句麗士兵藉着大勝之威殺過遼水,未必不能拿下祖宗數代都夢寐以求的遼西大地。
只是,大舉反攻的前提條件是高句麗境內不再有殘敵。遼東大地有很多朝秦暮楚地小部落,他們習慣於追隨強者。今天高句麗大勝,他們可以跟在高句麗身後打秋風。如果高句麗兵馬的後路被人抄了,他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替大隋皇帝陛下立功贖罪。所以,那支逃出去的殘兵,必須儘快被找出來。只要他們還存在一日,高句麗大軍就不能無憂無慮地殺過遼河。
可這支殘兵卻在夜色中消失了。乙支文德去過對手遺棄的營地,看到過那數千座已經熄滅了的火堆。從火堆周圍的腳印和馬糞數量上來估算,他知道當夜敵軍前來劫營的人數絕對不會超過一千。就是這區區一千死士,卻不但給高句麗軍制造了幾乎三倍以上的傷亡,並且將餓了數日得殘兵救了出去。如果讓帶領這一千死士的將領藏在了高句麗大軍身後,乙支文德永遠都會有芒刺在背的感覺。
他派了五千騎兵沿着烏骨河追殺了兩日,卻沒發現敵軍任何蹤跡。據烏骨城守將彙報,當日的確有支人數近萬的騎兵試圖強攻烏骨城,但在守軍的迎頭痛擊下,敵軍留下了數百具屍體後敵軍倉惶撤退。至今,那些屍體的頭顱還在烏骨水邊堆着。
“一萬鐵騎,要是敵軍有一萬鐵騎,你們這幫笨蛋早把烏骨城丟了!”乙支文德對着烏骨城的信使痛罵。他絕不相信有一萬鐵騎曾經在烏骨城附近出現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支兵馬利用快速移動,騙過了烏骨城守將,並於同一天夜晚偷襲了泊汋寨外聯營。
利用騎兵反覆奔襲,給敵軍造成大軍壓境後又撤退的錯覺,半夜時又快速殺上來,衝進連營,然後風一樣溜走!如果事實真如此,這支騎兵可以說是支鐵軍,他們一天一夜至少馬不停蹄地跑了二百多裡,並且還有體力向高句麗大營發動一次決死衝擊。
“可如果那樣,從泊汋寨衝出去的步卒又去了哪裡?總不成前來劫營的隋軍還帶着數千匹戰馬吧!”乙支文德百思不得其解。從繳獲的隋軍輜重中他得到了一份大隋頒發給將領們的遼東地圖,在其上面,隋軍掌握的道路只有從大梁河轉烏骨水這一條,在大隋軍用地圖上,除了國內和扶余二城外,其他地域是一片空白。(注1)“來人!給哥勿、木底和倉巖三寨留守送信!”猛然,乙支文德大叫了起來。那不是空白,身爲高句麗丞相的他知道,那些荒山野嶺邊緣存在幾所剛剛歸附高句麗沒多久的堡寨,各寨私兵如今都聚集在自己麾下,如果此時隋軍手中有一幅地圖,幾個堡寨就是褪去衣衫的女人。
“給三寨留守送信,讓他們勿必注意附近動靜。本相馬上派大軍趕到,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隋人給挖出來!”
“給三寨送信,千里火急!”空曠的田野裡,信使的快馬敲出一片金鼓之聲。
薛世雄將軍不喜歡躲在山裡被人挖,在離開泊汋寨後的第五天,他突然率領大軍出現在泊汋寨東北方四百餘里的倉巖寨附近。先以三百多名老弱殘兵扮做一個靺鞨人的部落,打劫倉巖寨附近的村莊,待倉巖寨的留守巴野王率軍出寨剿匪時,三千多隋軍突然從樹林內冒了出來。
倉巖寨兵丁大部分都被乙支文德徵調到馬砦水附近切斷隋軍後路去了,留在寨內的全部兵馬加在一起不過七百多人,並且多爲老弱之輩。這點兒兵力,根本不夠給薛世雄塞牙縫,戰鬥只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巴野王被冷箭射死,七百士卒全軍覆沒。
隨即,薛世雄率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進倉巖寨,縱兵大掠一番後,將倉巖寨付之一炬,然後,軍出倉巖,兵鋒直指距離倉巖寨不到百里的哥勿寨。哥勿寨留守兵將嚇得緊閉寨門,不敢迎戰。薛世雄也不強攻,命人一把火將哥勿寨附近田野裡的莊稼燒了乾淨,然後又消失在羣山深處。
三天後,隋軍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木底寨前。木底寨守軍無力阻攔,眼睜睜地看着隋軍“徵集”乾淨了寨外幾個來不及逃走的遊牧部落的馬匹。然後,整支隋軍脫胎換骨,補足了兩個騎兵團後,還讓近一千士卒有了戰馬代步。
恢復了活力的殘兵們不再慢慢于山中爬行,他們以一日夜強行軍一百五十里的速度躲開了前來救援木底寨的高句麗大軍,先向北虛晃一槍,給人造成準備投奔大隋臣屬靺鞨國的假像,隨即向南,沿小遼水殺奔新城。
遼東被攪了個雞飛狗跳,已經習慣了隋軍以仁義之師形象出現的各部落突然發覺,這支打着大隋旗號的殘兵堪比盜匪。盜匪打劫講究留福根兒,搶了錢糧後往往不會再禍害地裡的莊稼,欄裡的牲口,這夥殘兵所過之地,卻連水井都不曾放過。追在其後的五萬高句麗大軍無形中被人堅壁清野,補給難濟,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向臨近部落、堡寨討要糧草。而各堡寨的主人和部落的頭領通過比較後又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即滿足五萬人的正規軍正常需求,遠遠比滿足三千盜匪的敲詐勒索爲難得多。
八月初,在突圍後已經修整了十二日的殘兵沒能按原計劃返回到遼西,而是被新城守軍堵在了小遼水北岸。前方情況不明,薛世雄不敢直接穿過敵軍阻攔,掉頭又向東殺將回去。
“他們要完蛋了,咱們的兵馬就在木底寨附近。兩邊夾擊,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這夥隋軍淹死!”新城留守高芮看着遠去的煙塵,高興地說道。爲了儘快解決這隻四處遊蕩的孤狼,他留下兩萬士兵守城,帶領一萬精銳追擊敵軍。
“擊潰了他,咱們回家!”聽聞新城守軍尾隨而來的消息後,薛世雄冷笑一聲,命令大軍在河畔前一個無名坡地上停住了腳步。
那山坡是個長約二十里的土丘,處於丘陵地帶的邊緣,被小遼水從中央切成了南北兩部分。因爲薛世雄在此結寨駐馬,若干年後,此丘有了一個略爲響亮的名字,駐馬坡。
李旭和劉武周各帶領一個團的騎兵,受命埋伏在坡北五里處的一片窪地中。連續客串了四、五日強盜,士卒們的心情很煩躁。劉武周所部還好,他們見過高句麗人怎麼對待自己的同胞,所以屠殺搶劫對方百姓時,感覺不過是在以怨報怨。李旭麾下的原護糧軍士卒卻很難接受這種做法,他們中很多人和李旭一樣讀過書,心目內來自中原王朝的兵馬一直是仁義之師,所過之處秋毫無犯。卻從沒想到殺人百姓,掠人牛羊、燒人房屋帳篷、毀人莊稼這種事情要自己親手來完成。
但所有人不得不承認,薛世雄這種辦法很有效。直到與新城守軍相遇之前,沿途大小部落和堡寨對於這支剛剛三千出頭的殘兵幾乎是避着走。有的部落還偷偷送來牛羊和炒米,只求王師的旗幟不要出現在他們牧場附近。
“他***,沒想到老子做強盜做得還挺過癮!”旅率高翔站在李旭身邊,悄悄地嘀咕。以新城守軍的行進速度,他們走進伏擊區還需要一段時間,在嗜血的焚烤下,高翔覺得鼻樑發麻,總想說些廢話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即便今天死了,咱也夠本了。無論如何,咱把高句麗雜種禍害了夠嗆!”另一個新提拔上來的旅率元仲文舔着乾涸的嘴脣響應。他是來自洛州的府兵,伏擊巴野王的時候,因陣斬對方兩名夥長,被記功一次,賞了一個搶於寨內大戶人家的女人。儘管那個女人第二天就被隋軍拋下了,元仲文心中還是非常滿足自己終於當了一回男人。
“仁義是做樣子給人看的,哪個將軍身後沒有幾千具白骨在那裡堆着!”武士彠偷偷看了一眼自己身前越來越不苟言笑的李旭,小聲嘀咕。當所作所爲和自己平生所學發生了衝突,並且猛然發現做惡比行善更容易生存時,他不得不給自己找一些可以心安的理由。當這些理由找到後,讀過書的目光一時間竟變得比武夫們還暴戾。
不光是他一個,這種暴戾之氣幾乎感染了所有的人。一邊是回家和生存的誘惑,其中還夾雜着殺戮和掠奪而帶來的報復快感,另一邊是抱着心中理念被人割下腦袋壘成佛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選擇什麼。
將來回到中原,也許在某個難眠的夜晚他們會於佛堂中看着自己的雙手自責。但現在,他們出於本能地選擇了一條可以生存之路。
儘管這條生存之路要由無數屍體來鋪墊。
李旭拉着黑風,站在隊伍的最前列。他的心和武士彠等人一樣焦躁,眼神和衆人一樣噬血。下午的陽光從西邊照下來,曬得他不得不將眼睛眯縫得很細,但雙眸轉動的瞬間,露出的卻全是兇光。
十餘日來,他沒有參與對高句麗百姓的報復,也沒有享受那些搶來的女人。但他帶人執行過數次屠殺俘虜和洗劫部落的命令。有些俘虜不能稱爲士兵,他們只是拿着刀槍充樣子的老人和小孩,但李旭還是毫不猶豫地命人將他們砍翻在對方親手挖好的土坑旁。三十萬不殺俘,不虐降的仁義之師的軀體都在馬砦水邊壘着,沒有人敢再冒同樣的危險。
“我帶着三百人踏營,二百三十七人死了,我還活着,因爲我是校尉,他們不是!”
“我殺光這些俘虜和百姓,爲了自己回家。因爲我是隋人,他們是高句麗人!”每日裡,紛亂的想法壓得少年人幾乎瘋狂。這些古怪且折磨人的念頭他無處可以傾訴,也沒有人會理解。
劉弘基是個好兄長,他會指點李旭關於爲人處事方面的一切。但他不會理解李旭心中對同伴死亡的負疚感。也無法理解爲什麼在李旭眼中,敵國的百姓會像自己的父親和舅舅。他生下來就是右勳衛,雖然落魄過,畢竟習慣了高人一等。
宇文士及更不是一個可以交談的對象,從他那裡,李旭只能收穫到打擊和嘲諷。雖然眼下沒有家族利益可爭,宇文士及的舌頭看起來正常了些。但他畢竟出身高貴,與李旭的生長環境格格不入。
連日來,死亡的威脅和內心的愧疚幾乎把少年人壓垮了。他的話越來越少,性格卻越來越孤僻。無論對着自己的同伴還是前來告饒的部落長老,他心裡總是帶着一種想要拔刀的衝動。這種暴戾的感覺很嚇人,至少有兩個無名部落的長老因爲這個手中握着黑色長彎刀,隨時會撲上來的少年多付出了二十頭羊。而那些新補充進李旭麾下的府兵們,也本能地對這個年齡比自己小了近一半的少年選擇了服從。
“你家校尉大人就像一頭猛獸!”有人私下裡跟武士彠交流對李旭的看法。
“我家校尉大人曾經被突厥人稱爲附離,附離是什麼,你們知道麼,就是狼王!”武士彠用道聽途說來的故事向衆人炫耀。“當年,我家校尉才十四歲,一個人衝進突厥人的營帳去,砍死了三十多個!”
“怪不得,怪不得這麼年青就做了校尉!”府兵們悄悄地讚歎。除了對救命之恩的感激外,心中平添了幾分畏懼。
李旭聽不到這些閒話,自從張秀跟着李建成東返那天,他身邊就沒有了喜歡打小報告的心腹。幾個親兵在馬踏連營時都戰死了,臨時拉來的親衛年齡太大,根本與少年人沒共同語言。
有時候,李旭特別想戰死。幻想着自己壯烈地戰死在敵軍中,留一個光輝萬丈的形象給後人,同時也不用再理會心中的無數煩惱。但每次衝入敵軍當中,他又總是憑藉本能地揮刀,銅匠師父教導他的那些臨戰招術雖然零散,經錢士雄將軍指點後,卻變得招招實用。在戰場上往往三招過後,對面那個敵軍就矮了下去。緊接着,李旭不得不凝神對付下一個對手,直到整個戰鬥的結束。
每次戰鬥結束後,少年人都會驚詫地發現,在刀光與血雨之間,自己的煩惱最少,信手揮刀帶來的不是快感,而是寧靜,幾乎可以什麼都不去想的專注和寧靜。這種感覺讓他越來越渴望戰鬥,身上的殺氣也越來越濃烈。戰場上,武士彠、高翔和新補充來的元仲文都特別喜歡伴在李旭身側,因爲校尉大人身上近日突然出現的那股狠辣感覺雖然在平時刺得人難受,戰場上帶來的結果卻往往是所向披靡。
突然,那個惡狼一樣的少年豎起了手指,兩個團,六百騎兵同時用手蓋住了馬嘴巴。敵軍出現了,順着下午陽光,緩緩出現於遠方的曠野之上。
寂靜下來的一瞬間,人們發現此地有風,很大,風由東北向西南。同時,西邊的陽光很扎眼。
在被敵軍發現的同時,新城留守高芮也發現了自己的獵物。他從敵軍的規模上,他甚至猜測到了附近會有伏兵,所以他命令六千士兵壓上,兩千士兵側翼警戒,兩千士兵作爲後衛。臨河的那一側,他沒投放任何士兵。隋軍不可能有戰船上岸,否則他們早已順流越過新城,根本不用費這麼大周章把守軍引出來。
高芮不打算紮營固守,雖然那樣他最有可能將敵軍拖住,直到尾隨而來的五萬大軍殺到。但那樣一來,分攤給他的功勞就會薄了很多。自己麾下這一萬人是精銳,他不相信一萬精銳無法擊潰三千殘卒。
薛世雄亦不打算守,雖然隋軍在地勢上很佔便宜。但軍中弓箭不足,雙方一旦長時間膠着,自己一方並不佔便宜。所以,當高句麗人剛剛靠近土丘,他便擂動戰鼓,將山坡上除了親衛之外的所有步卒派了下去。
兩支身穿不同服色的軍隊踏着死亡的腳步緩緩靠近,一支佔據地利,有二十三個旅(百人隊),另一支佔據天時,有六十個旅。腳下的地面開始慢慢顫動,先是輕微,後來巨大,後來越來越強烈,彷彿地震了般,震的人信口發麻。
突然,天空黑了,山崩了,河水聲音完全消失。
上萬支羽箭覆蓋了長天,無數人開始加速跑動,無數人在跑動過程中亡於箭下,連哼聲都沒有,就直直地倒了下去。身後的夥伴毫不猶豫踩過他的屍體,迎着敵軍的羽箭繼續前衝。河水瞬間變紅,不知道血從哪裡淌來,也不知道來自誰的身體。
雙方的弓箭手都只鬆了兩次弦,就拔出了腰刀。這麼近的距離,弓箭的聲勢雖然浩大大,實際的效果卻未必理想。真正能造成大規模殺傷的,還是腰刀,鋼刀入骨的聲音,遠比羽箭呼嘯聲對敵人的士氣打擊大。
斜陽下,一江血水滾滾西流!
注:小遼水是遼河的支流,由東向西南流入遼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