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馬臉上高高堆起的柴薪,秦叔寶就知道大夥誤解了太守裴操之。太守大人不是故意要耽誤戰機,他真的不是故意想把所有人害死。
突出城牆外,用以彌補防禦死角的馬臉上此時已經堆滿了乾柴,齊郡太守裴操之大人身穿一襲乾淨整齊的大隋官袍,脖子上掛着印信,滿臉肅然。十一月的天氣,城頭上的風有些大,老大人卻一點兒也不怕冷。沒等秦叔寶開口求援,他扯着嗓子衝城下喊道:“叔寶,既然你也跟着張郡丞自謀出路了,老夫亦不能怪你。煩勞你看在這麼多年來老夫並無慢待之處的份上,給張將軍帶句話。就說老夫祝他一路順風。如果他想兵不血刃地拿下歷城,你且來看!”老太守一手指了指腳下的乾柴,一手高高地舉起了火把。“老夫不會半點武藝,卻捨得以這條命來報效國家!”
“這哪跟哪啊!”秦叔寶氣得眼前發黑,差點從馬背上掉下去。好在他爲人沉得住氣,趁着裴太守沒下令放箭之前趕緊大聲解釋:“大人,大人不要誤會,張郡丞沒有投降敵軍。賊軍被我們擋在放鶴亭外了,我回來不是勸降,是替大人來求援兵的!”
城頭上的郡兵本來就不相信張須陀會投敵,但三個最有威望的將領都跟着張須陀出戰在外,剩下的人沒有主心骨,所以才被裴操之說得不敢出城相隨。此刻聽秦叔寶這麼一解釋,大夥立刻鼓譟起來,歡呼着,準備衝下馬道去開城門。裴操之卻不肯相信秦叔寶的話,扭過頭去,連聲喝令,依靠親兵的家將的力量強行將郡兵們約束住。隨後,一心以死銘志的太守大人將目光轉向城下,伸手戟指:“秦將軍,老夫原以爲你是個君子,沒想到你也學會了信口開河。以四個人擋住數萬賊軍,你當老夫是傻子麼?”
放鶴亭距離歷城不到五里,站在城牆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遠處的人影。從歷城方向看去,張須陀從到了放鶴亭後,就一直坐在涼亭下看風景。賊軍從始致終就上來一個人,跟張須陀秦叔寶、羅士信幾個見禮,客套。然後羅士信等人就一趟趟向山下跑,一趟趟返回來。那情形分明是雙方在談條件,哪裡像是在拼命!
風中隱隱又傳來的喊殺聲,裴操之可以對此充耳不聞,秦叔寶卻心急如焚。張將軍的疑兵之計挺不了多久,再晚片刻,賊人肯定踩着張將軍的血殺到城牆之下。到那時,恐怕城頭上的老傢伙除了之外,不會有任何退敵之策。
強壓着一箭將裴操之從城頭上射下來的衝動,秦叔寶鼓足丹田氣,大聲反駁:“弟兄們,張大人這幾年四處征討,殺了多少土匪流寇。他怎會是變節投敵之人。哪個土匪膽子大,敢接受張大人的投降。”回頭焦急地向遠方望了望,秦叔寶又把目標對準了裴操之:“裴大人不相信秦某,不相信張大人和羅士信,難道還不相信獨孤林的忠誠麼,他可是上柱國獨孤信大將軍的弟弟,當今皇上的表親。陛下的心腹愛將李旭李仲堅也來了,正在和張大人並肩抗賊。他可是把三十萬大軍從遼東救回來的功臣,難道大人連他也信不過麼?”
最後兩句話極爲犀利,裴操之即便一心以身相殉社稷,也不得不考慮再猶豫下去的後果。萬一秦叔寶所言屬實,自己現在的舉動恐怕不會像想象中一樣留下千秋英名。獨孤家會找裴家算這筆帳,皇帝陛下那裡也不會甘休。萬一府兵中再有幾個居心叵測的將領打起給李仲堅報仇的藉口……
裴操之猶豫着,手中火把“突突突”地直冒黑煙。個人生死是小,家族利益最大。反覆考慮後,他終於決定放棄殉國的機會,用火把指了指城門,低聲命令道:“開城,虎翼、鷹揚兩營郡兵出去隨秦督尉救援張大人。其餘人,繼續在城頭待命!”
“是!”郡兵們答應一聲,立刻敞開城門,衝了出去。秦叔寶顧不上跟太守大人再嘔氣,喊了聲“弟兄們隨我來!”帶領大夥向撲向放鶴亭。不算路上耽擱,光在城牆下等着裴操之做出決定就花了半柱香時間。他不知道那個不甚高明的疑兵之計此時是否還沒被人看破,如果露餡了,年近五十的張大人能否有機會活下來?一切都看運氣了,秦叔寶氣憤地想,回過頭掃了一眼歷城縣高大的城牆,他看見裴操之換了一支新火把,又站在了那堆乾柴之上。鬚髮飛揚,長袖飄舞。
此刻放鶴亭外的戰鬥已經進入到膠着狀態,張須陀帶着三個人,和數百名灰衫軍膠着。石子河在又付出了兩位小頭目的性命後,終於決定親自來試一試前方到底有沒有陷阱。他由三十多名親兵護着,站在攻擊序列的最後,監督兩個旅的精銳向上仰攻。山坡上可供攀爬的地方不太寬敞,只能放下這六百人。如果不是因爲場地擁擠的話,石子河恨不得將麾下的萬把人統統塞上去。
頭包灰布巾帕,身穿灰色號衣的流寇們高舉着柳木做成的盾牌,小心翼翼的向上爬。沒有人願意走快,一上午的戰鬥已經耗幹了大夥的士氣。他們都是普通嘍囉,不需要像山大王那樣考慮長遠,也沒有什麼宏偉志向。此刻,他們唯一想到的就是,前方那幾個人不好惹,雖然才四個人,但自己身邊的袍澤沒一個人對方敵手。特別是那個喜歡割人鼻子的羅士信,簡直就是殺星下凡。凡跟他交上手的,肯定沒有活命機會。還有那個腦門被陽光曬得發黑,滿臉絡腮鬍子的傢伙,手中的弓箭就像長了眼睛,任你怎麼防都防不住。
一支羽箭飛入人羣,流寇們的隊伍登時一頓。距離放鶴亭還有一百二十多步,亭子中的人居然在這個距離上也敢開弓!短暫的驚詫後,有人開始尖叫:“六當家,六當家中箭了。”聽了喊聲,嘍囉們的腳步立刻放得更慢,不斷有人回過頭去,希望在自己被羽箭射中之前,能聽到大當家那裡發出撤退的命令。
“加快了上,他發不出幾箭!”石子河從盾牌後露出半邊臉來,衝着弟兄們大叫。“不就是幾支箭麼?大夥既然幹了這行…….”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一名親兵搶上前,用身體替他擋住了飛來的白羽。隨後,那名親兵就像被人當胸推了一把,仰天跌倒,再也沒機會爬起來。
“保護大當家,保護大當家!”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情急之下喊出了這樣的命令。剎那間,舉着盾牌想起挪的嘍囉們不約而同地退了下來。距離石子河近的舉起柳木盾,在親兵們的外圍再度疊出一層足以擋住陽光的防護牆。距離石子河遠的,則肩膀並着肩膀在防護牆兩側拍出一個人字。
“上,上,都他媽的給我上。”石子河徹底被激怒了,從親兵屍體上撿起盾牌,將靠近自己的嘍囉兵砸了個人仰馬翻。“奶奶的,老子怎麼養了你們一羣廢物!都給我上,再有向後跑的,老子親手點了他的天燈!”
嘍囉們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們不敢抗拒逆大寨主的淫威,哆哆嗦嗦地開始了第二次進攻。裴長才見自己的白帶軍幫不上忙,爲了顯示雙方的合作誠意,他命令弟兄們用踏歌方式替友軍助威。聽到將令,萬餘嘍囉在山腳下肩並着肩,腳步踏出了同樣的節奏。
“鉅野澤畔好兒郎,純著紅羅錦背襠。”這是王薄造反時的戰歌,裴長才拉桿子單幹後,苦於不識字,做不了屬於自己的戰歌,所以只好將王薄的戰歌借用,掐頭去尾地竄改一番,拿來鼓舞士氣。
“橫侵矟天半,輪刀耀日光。”山坡上又有人被射中了,隊形猛地一滯。山下的踏歌聲也跟着停了停,然後又響了起來。
“入澤吃獐鹿,出澤食牛羊。”歌聲漸轉高亢,嘍囉們憧憬着以前沒有過,今後可能會擁有的富足生活,滿臉幸福。激昂的歌聲鼓舞了所有人,流寇們的士氣慢慢恢復。山坡上,舉着柳木盾向前爬的人慢慢直起腰,開始加速衝鋒。
“弟兄們,加把勁兒,先過亭子者,賞羊一頭,酒半鬥!”石子河見軍心可用,躲在親兵們身後,大聲命令。
“羊一頭,酒半鬥!”大小頭目齊聲響應,歡呼聲有如雷動。歷城在以前從來沒被任何一支響馬光顧過,周圍郡縣的很多富戶把家都搬了進去。如果今天能順利衝過眼前四個人組成的防線,攻入城內…….
“也許晚飯時可以分到一塊肉吧!”衝在最前拍的小頭目微笑着跌倒,一支凌空飛來的羽箭射斷了他的喉嚨。沒來得及叫喊,血已經涌滿了他的嘴巴。腥腥甜甜的,帶着股子新鮮得肉味道。上一次聞到肉味是兩天前,大夥剛拿下長清縣後。再上一次,再上一次是兩年前吧,那時他替莊主大人收糧食回來,路上幸運地用石頭打中了一隻後腿受傷的兔子。兔皮拿去換了半鬥米,兔子肉熬着鹹菜吃了十多天。那是他平生最幸福最安寧的日子,比死亡來臨時還安寧。
“忽聞官軍至,提劍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歌聲突然變得悲壯慷慨,嘍囉們踏着同伴的血向前衝去。他們也許愚昧,粗魯,他們連如何握兵器都沒學會,但在這一刻,無人能否定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勇敢。
上午的幾次出擊過於順利,所以李旭對山腰下的匪徒有些輕視。在撤回涼亭和羅士信等人輪換時,他笑着說如果流寇們用兵一直都像上午這般“謹慎”的話,四個人可以再抵擋對方半個月。但很快,旭子就發現自己笑不起來了,伴着那震天的歌聲,足足有六百名流寇衝上了山坡。
“羊一頭,酒半鬥!”頭目們提出戰鬥獎賞粗鄙不堪,從頭到腳也沒離開一個“吃”字。可一個簡單的“吃”字,卻令膽小的嘍囉們全都瘋狂了起來。“入澤吃獐鹿,出澤食牛羊!”他們哼着不切實際的戰歌,一擁而上,居然逼得羅士信和獨孤林兩個不得不後退。“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流寇們高歌向前,踏着袍澤的屍體,義無反顧。
是誰把這些老實巴交、胸無大志的農夫變成了盜匪?李旭不敢去想其中答案。此刻他既沒有感悟人生的時間,也鼓不起割肉喂鷹的勇氣。爲了拖延流寇們衝到自己面前的腳步,他只有不停地彎弓搭箭,每一次鬆弦,必有一人聞聲而倒。
騎在靜止的馬背上射五十步之內的目標,旭子幾乎不用瞄準。弓弦爆發出一聲脆響,他把試圖從背後偷襲羅士信的一名嘍囉兵射倒在地。然後,他快速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破甲錐,瞄準了帶隊衝殺的另一名小頭目。
長箭在半空中發出一聲低嘯,撕開布甲,射入那名小頭目的胸口半尺。哼着戰歌的小頭目遲疑地向涼亭這邊望了一眼,吐出一口血,緩緩地倒了下去。流寇們的隊形又是一亂,趁着這個機會,羅士信連揮長槊,將逼近自己身邊的人迫退數尺。敵軍人太多,山路又不平坦,讓他一身的本事有點施展不開。正鬱悶間,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見自己側後有金屬的光澤閃動。
“找死!”羅士信猛磕馬鐙,逼得戰馬向前跳出數尺。旋即,他以槊爲棍,轉身橫掃。槊身上猛然傳來一股巨大的阻力,一名偷襲失敗的流寇被槊尖掃中,肚破腸開。羅士信沒時間去檢視自己的戰果,快速把身體擰正,槊身有帶着風聲掃回,磕飛了兩柄刺到眼前的尖木棒。
一個繩子從半空中拋來,毒蛇般纏住了槊身。羅士信用力回奪,長繩另一端的敵軍小嘍囉卻死死握住繩索不肯鬆開。這名放羊出身的小嘍囉力氣沒有羅士信大,連人帶“兵器”被撤得快速向戰馬靠近。他急中生智,把雙腿緊緊地插入泥土中。快速前進身軀被山勢所阻擋,小嘍囉大聲慘叫,整個身體都彎成了一個三角形,腳下的泥地亦被他的腿硬翻出兩道帶血的深溝。就在此時,一個不怕死傢伙看到便宜,揮刀直奔羅士信的戰馬。
“無恥!”羅士信氣得破口大罵,卻無法及時扯回長槊保護自己的坐騎。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時候,一支長箭破空而至,射翻已經撲到戰馬脖頸前偷襲者。緊接着,第二支羽箭呼嘯而來,正中那名扯着繩索的小嘍囉的咽喉。
“士信,重木,靠到涼亭這邊來!”張須陀在給弓臂搭上一根羽箭的同時,大聲命令。叛匪們拼命了,羅士信的威名已經鎮不住他們。接下來將是一場實力相差懸殊的惡戰,結果如何,未可預知。他鬆開弓弦,射殺與獨孤林糾纏的嘍囉兵。然後飛身下馬,順勢從戰馬身側解下一根鐵脊蛇矛。
如果是兩軍在平地上對衝,戰馬的作用不亞於令武將多了一雙手臂。但在四個人沒法與數百名紅了眼睛的敵手對衝。如果不想逃走的話,採用徒步迎敵的方式更利於互相照應。張須陀側過頭,試圖建議李旭也徒步接戰。卻看見旭子在馬背上快速射出一箭,然後跳下坐騎。在身體落地的瞬間,又發出了第二箭,射翻對面衝得最勇敢的一名對手。
“老夫無能,讓李郎將受累了!”張須陀非常抱歉地說了一句。揮矛,將衝到眼前的一名敵手砸得腦漿崩裂。接着,他以矛爲棍,“嗚!”地掄開一個大圓,凡被鐵矛碰到者,無不筋斷骨折。
“能和張大人並肩作戰,是小子的榮幸!”李旭快速回了一句,鬆開弓弦,將衝到獨孤林身邊的嘍囉兵射死。流寇們的攻勢很猛烈,一幅不死不休的勁頭。羅士信和獨孤林幾度試圖衝回涼亭這邊,都被敵人纏得死死的,無法成功與“主力”匯合。
“你,退後幾步,進亭子!”張須陀頭也不回,命令。經過一上午的實戰檢驗,他對皇帝陛下給自己派來的這名臂膀非常滿意。少年人不但頭腦清醒、馬術、刀法和射藝也堪稱一流。特別是他手中那張弓,張須陀分辯出那是大隋開皇年間的兵部統一製造的極品,臂短而力足。能將這種弓使得如此嫺熟的,張須陀近十年內沒看到第二個人。能將這張騎弓當步弓用,還能箭無虛發的,張須陀可以保證自己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
李旭非常默契地後退數步,整個人縮進了涼亭中。涼亭四周有一道齊腰高的圍欄,人站在其內,安全性大增。此外,張須陀舞矛的招式大開大闔,距離他太近了,也的確影響老人家的發揮。
張須陀沒了後顧之憂,兵器掄得更順手。一人一矛夾着一團風,快速在敵人之間遊走。石子河派來幾名精銳手下過來試圖纏住他。被老將軍一人一矛,連人帶盾牌砸了個稀爛。緊接着,張須陀大喝一聲,前衝數步,硬生生衝破盜賊們的隊伍,來到羅士信的戰馬前。
“跟我走,靠向涼亭!”張須陀大聲命令。隨後揮矛猛砸,將攔在羅士信戰馬前的兩名嘍囉砸翻,接着長矛突刺,直接將另一人挑起來,甩上了半空。
羅士信本來就兇如野虎,得到張須陀這個強援,誰還攔他得住。當下二人互相照應着,槊矛齊舞,從人羣中趟出一條血路,衝回李旭用羽箭坐鎮的涼亭。兩個膽大的亂匪奮力來追,才邁動腳步,被李旭一箭一個結果了性命。其他盜匪見到自己一方屍骸遍地,對方的人居然一個沒能留下,驚叫了一聲,氣勢瞬間又是一沮。
“你護着李將軍,別讓其他人靠近涼亭!”張須陀丟下羅士信,轉身再度殺入敵羣。一瞬間功夫,他身上的鐵甲先後被幾支兵器刺中,但對方在刺中他的同時,已經被鐵矛掃了出去。因爲力道來不及用足,每一處傷口都無法給予其重創。
轉眼之間,張須陀又衝到了獨孤林馬前,頦下鬍子和身上的鎧甲都被人血染了個通紅。那些嘍囉兵見了他凶神惡煞般模樣,心下膽寒,有幾個丟棄兵刃居然向遠方逃去。張須陀無暇去追,用矛尖向放鶴亭指了指,帶着獨孤林再度於人羣中衝開一條血路。
四個人匯合,站在涼亭附近死守不攻,局面立刻大爲改觀。試圖衝上前立功的山賊首先要提防被旭子用羽箭招呼到。好不容易躲過了羽箭,又要面對兩根長槊,一柄鐵脊蛇矛。單打獨鬥,羅士信手中的一根長槊就已經令人威風喪膽,同時面對三個與不亞於羅士信的好手,流賊們即便有那個勇氣,也沒那個本事。
“衝上去,衝上去,張老兒自己都上陣了,他們只有四個人,根本沒有埋伏。”石子河躲在人羣后聲嘶力竭地喊。他發現自己賭中了,張須陀的確在虛張聲勢。四個人,居然敢硬撼兩萬大軍,這老頭的膽子簡直是生鐵打的。
已經逼近到涼亭附近的流賊們面面相覷,石子河的命令他們聽得一清二楚,眼下這種情況,傻子也知道附近根本不會有埋伏存在。如果他們還是保持着剛纔的勢頭不顧一切向前衝,就是累,也能把張須陀老兒累死。
但他們誰都不願意衝上去做第一個,甭說第一,就是前十名衝上去的人,也不見得有機會領到大當家許諾的賞賜。那鬍子被血染紅的老傢伙比少年人還有力氣,鐵脊蛇矛在他手裡簡直能當鞭子用。直接被砸死了還好說,萬一被砸斷了脊樑骨,山寨裡可沒有養“白吃飽”的規矩。
“爾等還要戰麼,儘管上來!”張須陀手持鐵矛,站在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中間,威風凜凜。這一年,他四十九歲,比起漢代老將黃忠,還算一個年青人。
流寇們發出一陣鼓譟,無一人願意打頭陣。“殺了老傢伙,賞十頭羊,五斗酒!”石子河咬着牙,把賞金向上漲了十倍。話音剛落,他心頭猛然感覺到一陣驚惶,本能地向旁邊躲了躲,羽箭破空帶起的勁風颳得他汗毛直豎。就在他身邊,一名身穿豬皮戰甲的親兵慘叫着倒了下去。
“晦氣!”李旭悄悄嘀咕了一句,再次將箭搭上了弓臂。這一上午彎弓次數太多了,他明顯感覺到了自己的兩臂已經開始哆嗦。爲了不影響夥伴們的心態,他以極小的幅度喘了幾口氣,努力端穩弓身,將箭鋒瞄向距離張須陀最近的一名小頭目。
“戰又不戰,退又不退,爾等到底要幹什麼!”張須陀橫眉怒目,質問敵軍。如果石子河命人放箭,頃刻之間就會把他和其餘三人射成刺蝟。爲了不給敵人思考的時間,老將軍不得不一次次故弄虛玄。
“殺上去,殺上去,就算他渾身是鐵做的,也架不住咱們這麼多人踩!”石子河的先鋒兵馬後,又擠上前六百多人。裴長才與石河一樣,藏身於親兵中間,大聲給衆流寇出主意。既然前方沒有埋伏,他當然不能讓石子河一個人立了全功。響馬們合夥打劫講就的是誰出力多誰拿大頭,能分好處的時候,白帶兵向來不甘心屈居人後。
“殺上去,你們行不行啊,不行就下來,讓我們上!”裴長才的長子裴光口才不亞於其父,對着擋路的灰衫軍先鋒精銳煽風點火。石子河麾下的弟兄自然不肯在這最後一刻將功勞讓給別人。幾個小頭領以目光互相示意,突然大喊一聲,同時帶着數十名兄弟撲向了涼亭。
“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麼叫齊魯男兒!”張須陀大喝,抖動鐵矛,迎住衝在最前方的敵人。秦叔寶能不能把援兵帶來,現在已經不需要他考慮了。戰到此處,敵我雙方生死有命。
他一矛擊飛敵人的兵器,又一矛將對方刺了個對穿。然後拔出鐵矛,快速後退。兩個蟊賊吶喊着追來,被羅士信和獨孤林一人一槊料理掉。緊接着,張須陀的身形再度前衝,於兵器叢中將一名叫囂甚歡的流寇頭目腦門拍碎。沒等其他人做出反應,張須陀鐵矛橫掃,盪出半個圈子。羅士信護住他的身左,獨孤林擋住他右側敵軍。三人的動作配合默契,猶如一個人長了三頭六臂。在羣賊環攻之下,絲毫不落下風。
“繞過去,抄他後路!”有人大聲給灰衫軍出主意。衆盜匪們奮勇向前,從兩翼抄向涼亭。張須陀等人只能擋住正面,如果從側翼包抄過去將他圍起來。即便是真的三頭六臂之身,也有手腳忙不過來的時候。
敵軍一改變戰術,李旭所承受的壓力立刻增大。他只有一張弓,而對方衝上來卻是二十幾個。他快速鬆開弓弦,射翻衝得最快那名盜匪。然後彎弓射倒第二個。沒等他將第三支箭搭在弦上,第三名手持白蠟木杆的盜匪嘍囉已經靠近了涼亭。貼身肉搏,長槍兵自然不會懼怕弓箭手。口中發出一聲得意的歡呼,盜匪嘍囉將白蠟杆削尖的一端對準了旭子的胸口。這一擊,他志在必得。連身邊的同伴都不忍與他爭功,刻意放慢了前衝速度。白蠟棒尖端沒有傳來期待的力道,小嘍囉發現自己居然在不到五尺的距離上刺空了必中一矛,他慌忙回奪兵器,卻發現白蠟杆被那名弓箭手夾在了胳膊底下。隨即,他看見旭子變戲法般從地上拔起一把黑色長刀,接着,他發現自己飛到了半空中,看見歷城內炊煙裊裊,街道美麗得猶如人間仙境。
失去身體的頭顱嘆息着從半空中掉了下來,李旭一腳將無頭屍體踹飛,出柙老虎般跳出涼亭,逆着人流直衝上前。流寇們誰也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招,躲避不及,居然被他一口氣砍翻了三個。血泉水般噴起來,染得冬日天空殷紅一片。
旭子的眼睛急紅了,他只有一個人,護不住張須陀等人的背。加上張須陀,他這邊只有四個人,扼守不住腳下的官道。“沒有任何辦法了!”他大聲怒吼着,衝散涼亭一側的敵軍,然後不與張須陀等人做任何配合,一人一刀,脫離戰團核心,從敵軍相對稀落處徑直切向了躲在人羣后的石子河。
沒有人想到旭子會這麼幹,包括一向小心翼翼的石子河本人也沒有。流寇們一直提防的是有人在遠距離用羽箭將自家主帥阻殺,卻不曾設想只有四個人的敵軍會突出奇兵反擊。等他們聽到了石子河的驚叫聲,整個戰場已經亂了套。旭子大聲咆哮着,野獸一般,硬生生衝破了兩小隊人的攔截。轉眼的功夫,他身上受了四五處傷,但是和敵軍主將之間的距離也縮小到不足三十尺。
石子河身邊親兵衆多,在人羣中殺了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戰場上的形勢讓人無法保持冷靜的思考能力,前幾次試探性攻擊中,那柄黑色長刀所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太驚人了,關心石子河安危的嘍囉們不敢拿大當家的性命做賭注。
張須陀又用鐵矛刺死了一個對手,接着,他敏銳地發現自己周圍敵軍稀少了許多。盜匪們紛紛轉身向後,頭也不回。張須陀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因。本來被他保護在身後的李郎將不知道從何時起,也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已經衝到了敵軍主將身邊。追得敵軍主將與親兵大步後退。而在李郎將身後,數百灰衫軍士卒大叫着緊追不捨。
“好漢子!”張須陀心中暗贊,他由衷地喜歡上了這個副手。雖然雙方彼此之間相處了不到半天,雖然馬上大夥就要一同戰死。但黃泉路上有這樣的勇者相伴,絕對無人會感到寂寞。用鐵矛向石子河指了指,張老將軍對渾身是血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下達了總攻命令,“跟我衝上去,殺了姓石的!”
“是!”回答聲不僅來自羅士信和獨孤林兩個,在山坡上,數百人轟然以應。張須陀驚喜地回頭,看見秦叔寶帶着四十幾個騎兵衝上了山樑,而在他身後的官道上,還有無數齊魯壯士吶喊着殺來。
“叔寶,速去救李郎將!”張須陀高興得聲音都變了調,指着緊追石子河戰旗不捨的李旭叫嚷,“快,快,……!”
“是!”秦叔寶雙腿一磕馬鐙,順着山坡直衝而下。山坡上的流寇的隊形本來已經非常混亂,猛然見到秦叔寶帶着大隊人馬衝下來,以爲自己遭遇到了一直小心提防的埋伏。剎那間,石子河的灰衫軍衝散了裴長才的白帶軍隊形,裴長才的白帶軍倉惶下逃,又衝散了山腳下觀戰的灰衫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