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子笑了笑,輕輕舉起手中的長槊。在那一瞬間,吳黑闥等人以爲他就要動手,本能地用兵器護住了徐茂功。令衆人感到尷尬的是,旭子卻沒有向前策馬。“這是一杆好槊!”他用手掌反覆擦拭烏黑瑩潤的槊杆,唯恐上面落下一絲灰,“可惜我一直沒學好怎麼用!”
“也許你更適合用刀!”徐茂功推開吳黑闥的叉和謝映登的刀,迎着長槊走過去。“與人交鋒,當然什麼順手使什麼!”他說話的語氣非常溫和,就像與旭子在交流習武心得。但誰都知道不是,簡簡單單的對白,聽得衆人心裡落落的,嗓子眼裡跟着發苦。
“把槊還你!”旭子在馬上將長槊倒過來,槊柄伸向了徐茂功。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動作,他單手握着槊的前半端,使不上多少力道。徐茂功只要在握住槊柄的瞬間將槊鋒用力向前一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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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徐茂功也沒這樣做,他笑着上前,接過馬槊,然後慢慢向後退。那一瞬間,什麼都沒發生,但從程知節這邊看去,丈八長槊平端在徐茂功雙臂上,卻彷彿有千鈞重。
瑟瑟秋風卷着落葉從衆人身邊飛過,飄然如蝶。頭頂上的天空很藍,四野裡的陽光很亮,正是個流血的好季節。程知節感到心裡有些冷,向前幾步,將徐茂功掩在了身後。他知道那杆槊對李旭和徐茂功二人意味着什麼,所以不想在這個時候再讓徐茂功分心。“還有什麼廢話?”他用槊鋒指向了秦叔寶,“沒什麼廢話了就過來決戰,是單打獨鬥還是列陣而戰,隨你們挑!”
“我還有話沒說完,剛纔說得是私事!”李旭搖了搖頭,示意秦叔寶不要理睬程知節的挑戰。兩軍交鋒不是江湖比武,單挑起不到任何作用。“咱們之間必有一場死戰,但不應該是今天!”
“休得羅嗦,要戰儘管戰!想憑兩句廢話讓咱們讓路,門也沒有!”王伯當唯恐徐茂功心裡還念着舊情,趕緊用吼聲打斷李旭的話。
他囂張的模樣實在令人討厭,就連旭子**的特勒驃也看不慣了,長嘶一聲,前蹄高高豎起。全身戒備的王伯當嚇了一跳,快速向路邊蹦開去。他的動作乾淨利落,卻沒得到任何喝彩。大串的鬨笑聲不禁來自敵軍,還有部分來自瓦崗本陣。嘍囉們素來佩服勇士,對方沒出招之前就急着逃避的行爲,實在無法得到他們的尊敬。
“笑什麼,有本事來跟我決一死戰!”王伯當剎那間紅了臉,揮舞着兵器咆哮。他必須找回這個場子,否則就會失去弟兄們的擁戴。回答他的還是一聲淡淡的笑,旭子拱了拱手,算作賠禮,“王將軍切莫和我的戰馬一般見識,我還有幾句話要跟茂功說明白!”
“你儘管講,這幾個人都是我山寨中的生死兄弟。我們共同進退,彼此之間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徐茂功將長槊重重向地上一戳,握着槊杆大聲回答。
自己這一邊的主將已經發話,王伯當不能在胡鬧。悻悻收了兵器,站在了徐茂功身後。“反正你今天說出個天來,我也不會答應讓路!”他一邊聽雙方主將交談,一邊在心裡發狠。徐茂功和吳黑闥等人與對方有舊交,他王伯當心裡可只有恨。
程知節和謝映登二人也向前湊了湊,不是因爲擔心徐茂功的安全。他們兩個人能看出來,李旭和徐茂功二人身上此刻都沒有殺氣。相反,從二人的舉止中,他們能看到深深的悲傷。
少年時的友情最珍貴,因爲那時的友情沒攙着世間任何塵雜。公侯之子可以和商販之子稱兄道弟,盜賊的後代可以和將軍的後代一道縱酒高歌。長大後,他們卻能清晰地看見,彼此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
出乎王伯當意料,李旭並沒有試圖用彼此之間的舊情來說服徐茂功。他只是坦誠了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所在。
“突厥人入侵,陛下被他們困在雁門關了。昨夜我已經接到了勤王詔告。雁門關中守軍只三千多,支持不了太長時間!”李旭將自己的聲音提高的幾分,好像試圖令所有人都聽見。
這是他在後半夜時得到的消息。突厥人果然沒懷好心,在會盟時突然發難。雖然事先得到了義成公主的示警,御林軍還是吃了個大虧,不得不護着陛下退入雁門關憑險據守。突厥人則將雁門附近的城市全部攻破,終日殺人放火,樂此不疲。
“那關咱們鳥事?”不等旭子說完,吳黑闥大聲打斷了他的話。“皇帝老兒繼位後從沒幹過什麼好事兒,他早死一天,大夥早開心一天!”
“他是咱們中原人的皇上!”李旭的目光中彷彿蘊藏着一種力量,迫使吳黑闥閉上了嘴巴。“你們想造反,堂堂正正地打敗我,我死而無怨。但是不能把皇上送到突厥人手裡,那將侮辱整個中原!”他側轉頭,將目光再度看向徐茂功,“雁門四十一城已經落入敵手三十有九,雁門關再一失,突厥人便可以**!”
徐茂功的目光不願與其相接,艱難地向旁邊躲閃。“楊廣是個王八蛋,但他也是咱們中原人的王八蛋!”軍陣中,有嘍囉在低聲議論。與吳黑闥一樣,飽受官府欺凌的他們巴不得皇帝早死。但對面的敵將說得有道理,那王八蛋應該死於中原人自己之手,而不是被外人像狗一樣宰掉。
“你去過草原,知道突厥人怎麼對待失敗者。”李旭的目光又轉向牛進達和吳黑闥。牛進達和吳黑闥的嘴巴張了張,想反駁,卻說不出一句有力道的話。他們二人當年曾奉李密的命令出塞購買戰馬,知道突厥人弱肉強食的本性。如果對方真的如李旭所言那樣**,所過之處肯定是一片焦土。
二人都不是耳軟心活之輩,但想想塞上一堆堆白骨,不覺有些心虛。他們轉頭將目光看向守在本陣的張亮,想由對方哪個主意。卻發現張亮亦垂下了頭,不知道因爲天氣熱還是心裡急,腦門上亮津津的,全是油汗。
“我不能放你過去!”就在衆人猶豫不絕的時候,徐茂功猛然擡起了頭。“你等與我瓦崗之仇不共戴天!”他單手用力,將長槊端平,指向李旭。“今日我必須給山寨一個交代!”
“對,你們的皇上死不死,不關我等的事。趕快撒馬來戰,咱們看看誰是真英雄!”一直在擔心的王伯當聽徐茂功拒絕了對方的請求,高興地跳起來,大聲嚷嚷。
“英雄?你肯定不是!”羅士信見交涉失敗,將長槊擡起來,指着徐茂功等人怒罵。
“休得逞口舌之利,咱們刀槍底下見真章!”
“對,有本事就撒馬過來,看爺不打斷你的脊樑骨!”瓦崗軍中也有人不甘示弱,在本陣回罵。
“呵呵,爺還怕你不成。爺今天即便戰死了,那也是爲了抵抗突厥人毀我家園而死。你們呢,卻是替突厥人做了馬前卒,認賊作父,爲虎作倀!”羅士信鼻孔中連聲冷笑,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屑。
他本來就是個膽大包頭的主,說到氣頭上更是肆無忌憚。“你們瓦崗軍想借突厥之手殺了皇上,然後好在天下人面前邀功。這算盤打得倒是響。但朝中那些王八蛋沒幾個有骨頭地,一旦他們見不到援兵,協裹着皇上投降了突厥。咱中原人就都成了突厥的灰孫子。到那時候我看在天下豪傑眼裡,你們瓦崗軍到底是功臣還是罪人!”
皇上和大臣會投降!一句話,讓所有人心裡打了個突。在瓦崗衆眼裡,楊廣任人惟親,貪財好色,是個十足的無道昏君。這樣的糊塗皇帝,當然也不能指望他有骨氣。所以羅士信描述的情況極有可能發生,而一旦朝廷做出各地求和的舉動,瓦崗軍便成了千夫所指。
剎那間,疆場上一片寂靜。就連像王伯當這樣報仇心最切的人都閉上了嘴巴。所有目光都轉向了徐茂功,希望他能做出一個決斷。呼嘯的山風也趕來湊熱鬧,卷着樹葉在天地間飛。
“無論如何,你必須給瓦崗軍一個交代!”在數千道目光的注視下,徐茂功將身體挺得筆直,用盡全身力氣做出回答。“你我是敵非友,我不能憑几句話便讓開道路!”
“我等攔在這裡不是爲了殺那個昏君,而是爲了當日之仇。所以咱們今天按江湖規矩!”程知節搶過徐茂功的話頭,大聲呼喝,“出一個人來與我單挑。若贏了老程手中這杆槊,咱們瓦崗軍就放你們過去。如果輸了,別誇口憑這點兒人便能救出楊廣!”
“不只我這一路,接到號令的各地兵馬都會趕往雁門!”旭子笑了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將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變成了江湖比武,也就是程知節這傢伙才能想得出。他將手探向腰間,準備親自出馬。沒等將黑刀拔出來,秦叔寶已經策馬從他身邊跑了過去。
“我來會一會瓦崗英雄!”秦叔寶將手放在背後向李旭示意,同時衝程知節發出邀請。
“好,老程來奉陪!”程知節大踏步迎上前,手中長槊擡起,與秦叔寶的馬槊在半空中相交。
向對手致意後,二人又同時轉身向後,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敵我雙方的將領見此,不得不退向了本陣。即便有人不贊同按程知節的提出的方式解決雙方恩怨,戰鬥已經開始了,大夥不能再行反悔。
秦叔寶策動戰馬,急衝。手中長槊如同出水烏龍直撲程知節胸口。電光石火之間,程知節用槊向外格去。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過,二人手中長槊分開。程知節被戰馬的衝力逼得快速後退,然後側步,旋身,槊鋒橫掃。秦叔寶豎起長槊相迎。又是一聲悶響,二人得身影彼此交織,雪亮的槊鋒晃得人眼花繚亂。
“咚、咚、咚!”瓦崗軍敲響戰鼓,爲他們的英雄助威。郡兵也不示弱,鼓聲如雷鳴般壓了回去。聽到催陣鼓,秦叔寶和程知節愈發精神抖擻。兩杆長槊分分合合,時如蒼鷹垂擊,時如驚鴻急掠。
“姓秦的不地道!”三個回合後,吳黑闥議論。
比武講究是公平二字,程知節爲了抄近路追趕敵軍,翻山時棄了坐騎。而秦叔寶**的黃驃馬卻是一匹難得的良駒,衝刺之時速度極快。多出一匹戰馬的優勢,秦叔寶在高度和力量上都大佔便宜。幾乎每個回合開始,他都能憑坐騎的衝擊力將程知節逼退數步。
“咱們得把這事兒說明白!”牛進達點頭,贊成吳黑闥的觀點。還沒等他們二人開口,喝彩聲又起,兩個比武的將軍快速分開。每個人臉上都淌滿了汗,每個人心中都對敵手充滿了敬意。
“我在馬上,你在步下。這樣打起來對你實在不公平!”跑出三十餘步後,秦叔寶再度兜轉馬頭,衝着程知節喊道。
“你這將軍倒是甚講道理!”知道彼此的武藝在伯仲之間,程知節也不敢託大,鄭重回應。
“不如我們比一比力氣!”秦叔寶笑了笑,建議。不待對方回答,他**的黃驃馬突然開始衝刺,如一道閃電般從兩軍陣前掠過。沒等衆人弄清他要做什麼,耳畔突然聽見一聲喝:“嗨!”秦叔寶手中長槊烏龍般飛出,直刺到路邊的岩石上。
“轟!”地一聲巨響,火星四濺,五尺長的槊鋒都沒入了石縫中。秦叔寶衝着還在顫抖的槊柄點點了頭,好像十分滿意自己的傑作。然後撥轉戰馬,向程知節喊道:“程將軍能把槊從石頭中拔出來,就算秦某輸了。我齊郡子弟就此迴轉,在不提借路之事!”
“拔!”“拔!”瓦崗嘍囉大聲替程知節打氣。秦叔寶的馬槊比普通人用得粗了半寸,槊鋒也比尋常馬槊長出尺餘。所以光從兵器上,衆人就能猜出他的膂力不可小視。但程知節的臂力一直是整個瓦崗軍中最大的,山寨中推崇硬漢子,所以大夥心甘情願看到一場精彩的較量。
“好個狡詐的秦叔寶!”程知節向掌心中吐了口吐沫,揉了揉,然後笑着罵道。大踏步跑上前,他以雙手握住槊柄,傾盡全身力氣向外拉。“嗨!”“嗨!”接連兩次發力,馬槊在岩石縫隙中晃了晃,卻不曾退出半分。
“程將軍加把勁兒!”張亮帶領將士們高呼。出於對敵手的尊重,郡兵中也敲動了戰鼓,在戰鼓和吶喊聲中,程知節瞪圓雙眼再度發力。槊柄於其手中左晃又擺,就是無法退出。
“這場比試,俺老程輸了!”片刻之後,將已經磨紅的手心向四下舉了舉,程知節大聲宣佈。說罷,不顧周圍失望的嘆息聲,他再次抱住槊杆,橫向猛地用力,“咯嚓”一聲,將槊鋒折斷在山岩中。
“將俺的馬槊賠給你!”折斷了秦叔寶的兵器後,出了一口惡氣後。程知節撿起自己的馬槊,倒提着遞到對方面前。
秦叔寶伸手去接,在雙方同時握住槊杆的時候,彼此又較了一下力氣,然後他和程知節相視而笑,轉身返回了自家軍陣。
“今天便放你們過去。待你們從塞上回來後再分勝負!”徐茂功向對面大聲喊了一句,然後命令自家兄弟撤離峪口,讓出北去的通道。
在一片難以置信的議論聲中,郡兵們收攏隊形,快速從瓦崗軍身邊跑過。“謝謝!”經過程知節身邊時,秦叔寶指着手中的長槊,低聲說了一句。那槊是程知節送給他的,分量和長度都正合手。
“走好!”程知節笑着點頭。他知道秦叔寶在謝什麼,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他會將這份秘密永遠藏在心底,待年老之後,一個人拿出來下酒。
馬蹄帶起的煙塵漸漸去遠,把寂靜的瓦崗羣峰留在的身後。陽光斜照在山岩上,給斷裂的槊鋒鍍上點點金斑。“可惜了把好槊!”單雄信非常遺憾地撿起地上的槊杆,低聲點評。剛纔有很多人都打算在敵軍走後自己也嘗試着來拔一下,沒想到程知節居然發了彪,將這麼好的一杆槊硬給折斷了。
“密公那邊恐怕不好交代!”張亮也走上前,好像在評價這次失敗的比試,又好像在提醒着什麼。
“我本來就想放他們過去。”徐茂功將目光從旭子消失的方向收回來,笑着說道。見衆人驚詫地看向自己,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這三人是張須陀的臂膀,他們走了,正是咱們的機會!”
能不費一矛一矢衝破瓦崗軍的攔截,此結果讓所有郡兵喜出望外。眼下他們可沒有心思和瓦崗軍拼命,因爲那太不合算。昨天半夜時分前來求救的欽差大人親自宣佈,此去塞上,只要殺死三個敵人就可以冊勳一轉,冊勳兩轉就可以升官一級!並且特地強調了這是皇帝陛下的口諭,永不反悔。
這樣的賞格顯然比與瓦崗軍作戰高得多,因此大夥雖然離開故鄉越來越遠,心中卻沒多少鄉愁。像秦將軍那樣威名遠播,像李將軍那樣少年封侯,像羅將軍那樣把自己的畫像掛到皇宮裡去,這曾經是多少人的夢想。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了,所以郡兵們對未來充滿希望。
“界,界皇上事後不會反悔吧!”也有人對朝廷的信譽不大放心,壓低了聲音向周圍的人詢問。他的懷疑立刻被一陣輕蔑的嘲笑聲打斷,“你以爲皇上是那些山大王呢,說過的話轉頭又吞回去。金口玉言,什麼金口玉言你懂麼?那就是一口吐沫落地都能砸個坑兒,講究的就是這信義二字!”
聽了同伴的話,多疑者只好紅着臉把自己的心事藏到肚子深處。“皇上講信譽麼?”記憶中,他隱約聽說過聖明天子出爾反爾的謠言,但他沒有膽子公開指摘大隋天子。況且大夥此刻都在興頭上,誰也不能掃衆人的興。
有道是將是兵之膽,有秦叔寶和李旭這樣的勇將帶着,衆將士的膽氣自然也跟着大了不少。郡兵們在剿匪時也經常以寡擊衆,因此並不覺得自己的力量單薄。參照以往的經驗,敵人越多,最後大夥分到了首級也多,在一次戰中分到三個敵人首級很普通的現象。照同樣的數量推算,到了塞上後,只要能連續在三場惡戰中活下命來,回到齊郡後便能穿上一身官袍。大夥不求光宗耀祖,至少以後在世家子弟面前說話時,腰桿子能直起幾分。
“到時候我就新做一身葛甲,漿得梆硬梆硬地,天天在小薺他爹面前轉悠。看老傢伙還敢不敢再瞧不起我這當兵的女婿!”有人想着自己成爲武官之後的情形,樂呵呵地憧憬。
“就你那小樣兒,先照照鏡子吧。給猴子帶上金盔,他也拎不起鐵槊來!”周圍的袍澤帶着幾分善意打擊。
“你們別瞧不起人。是騾子是馬咱們走着瞧!”
大夥說笑着,高高興興地向北趕。很少有人注意到自己這一方的幾個主將並不像周圍弟兄們一樣開心。相反,自從與瓦崗軍脫離接觸後,中軍將旗下的氣氛一直很沉悶。甚至連那些負責保護主將的親兵都受了些影響,一個個把臉繃得緊緊,彷彿對周圍的議論聲充耳不聞。
李將軍腰桿一直挺得很直,就像高挑在隊伍中央的旗杆。他的冷靜與堅強大夥都能看得見,但是,幾個往來密切的同伴都知道,此刻旭子的身體絕不像外觀表現出來的那樣結實。所謂堅強,不過是一層冰封住的外殼,在這個時候有人給他輕輕一擊,也許就能將他徹底擊垮。
沒有人願意看到旭子受到傷害,所以張江和羅士信二人一直試圖找些話題來分散李旭的注意力。但他們二人做得顯然不是很成功,雖然每個話題說完,旭子都禮貌的笑一笑,點點頭。但那只是禮貌而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沒聽見談話的任何內容。
“沒想到那姓程的自恃勇武,結果把自己繞了進去!”張江偷眼看了看李旭,再次挑起新的話題。
“那姓程的沒一點兒自知之明,居然跟秦二哥比膂力。他也不四處打聽打聽,整個河南,還有誰的力氣能和秦二哥相提並論!”羅士信知道自己這話說得有些不公允,但他不介意把瓦崗軍說得更不堪一些,只要能把旭子的心從失去朋友的沮喪中拉出來,“別說是他,就是單雄信和他兩人輪流上都沒戲!要不是槊被他弄折了,瓦崗諸將說不定真會來個車輪戰。”
果然,李旭不願意污衊自己的對手,展顏一笑,說道:“你們兩個別埋汰人了,瓦崗軍沒那麼齷齪!秦二哥那一下借了馬力,程知節徒步向外拔,本來就吃了不小的虧!”
“你就會漲別人志氣滅自家威風!”羅士信見花招奏效,繼續裝瘋賣傻,“小心秦二哥聽了不高興。”說完,他把頭轉向秦叔寶,不住地向對方使眼色。
“程知節的力氣比我持久!”秦叔寶卻不肯接這個話茬,想了想,鄭重說道。“我跟他交手時,手臂一直被震的發麻,但他卻好像沒事人一樣。我估計他是不想把槊拔出來,所以根本沒用全力!”
“你跟仲堅倒是投緣!”羅士信沒想到引出了這麼一個窩囊的答案,有些接受不了,憤憤地說道。
“不是我謙虛,而是事實如此。他最後拔那下我看得很清楚,眼睛瞪得很圓,胳膊也繃得很硬,但腳在土中踩下去的痕跡卻沒前兩次深!”秦叔寶笑着搖頭,補充,“最後爲了怕別人上來拔,他乾脆弄折了槊!”
“你是說程知節故意放了咱們一馬?”羅士信瞪大眼睛,滿臉疑惑。
“不但是程知節一個人有意相讓,瓦崗軍如果不想放咱們過去,即便輸了,也可以反悔!”旭子笑着接過話茬,總結。
“這夥人雖然和咱們道不同,卻也都是響噹噹的漢子!”秦叔寶回頭望了望,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這樣的結論讓旭子的心情又輕鬆了不少,雖然與大眼從此成爲陌路,但畢竟自己當初結交的是一個豪傑,而不是一個只知道欺負平頭百姓的流氓慣匪。“我現在有點擔心張老大人,從東都來的那幫傢伙不中用。瓦崗軍得知咱們離開,肯定會藉機反攻!”
“咱們臨行前,張大人已經做了一些安排!接下來幾個月他不進攻,憑手頭兵力穩守陣腳應該沒什麼問題!”秦叔寶的目光從背後的羣山間迴轉,又落到了身邊的戰旗上。這是幾個月前齊郡父老替即將出征討伐瓦崗的子弟們做的,已經被風雨吹打得有些褪色了,但上面的圖案依然清晰。
那是一頭走出山林的猛虎,目光望向未知的遠方,心中包藏着無數溝壑。父老們將此旗送給郡兵,是期待他們威如出山猛虎。誰也沒想到,這頭老虎如今要走到塞上去,遠行距離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張大人眼裡恐怕把皇上的命比他自己的命看得還重。咱們擔心也沒有用,只能儘量速去速回!”羅士信終於說了一句條理清楚的話,語氣中隱約帶着些不滿。
速去速回是最好的選擇,因此大夥不敢做任何耽擱,在東郡補充了必要的輜重後,立刻搭上了地方官員早已準備好的河船。渡過黃河後,他們沿着官道向西,兩天後在河內郡的郡城做了第二次補給,接着掉頭向北,沿官道穿越太行山。
沿途地方官員見人數如此少的一支隊伍居然也敢北上去勤王,驚詫得一個個都瞪圓了雙眼。“太,太行山可是不太平。”河內郡守唐禕拉住旭子的馬繮繩,結結巴巴地告訴。平定楊玄感之亂時,他和旭子有過一面之交,因此不忍心看着故人去送死。
“多謝唐大人提醒,這條路最近,比繞行河北要省七、八天時間。況且眼下各地,哪裡還太平呢!”旭子笑着向唐禕拱了拱手,道謝。
“李將軍還是象當年一樣勇猛!”唐郡守嘆了口氣,鬆開了手裡的馬繮。這還是他當年認識的旭子,正直,熱忱。眼前形勢也和當年一樣,很多手握重兵的地方大吏都拖辭路途遙遠而按兵不動,李將軍卻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
可惜我大隋沒第二個李將軍!目送郡兵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暮色中,唐禕在心中感慨。這支兵馬不可能趕到雁門郡,太行山附近早就成了個大匪窩,隨便一個大綹子都擁衆數萬。千餘郡兵送上門,還不夠給對方打牙祭。
也許是出於物傷其類的心態,從那以後,唐郡守就日日等着故人的消息。他自問沒有與李旭一道赴死的勇氣,卻不願讓故人暴屍荒野。令他有幾分失望又萬分慶幸的是,五天之後,外界傳言,那支不怕死的騎兵居然平安的穿越了匪區,抵達上黨。沿途,沒有任何一支土匪試圖與之爲難,甚至有一些結寨自守對官府和土匪都不怎麼買帳的村落主動爲其提供了糧草。
“難道李將軍的威名如此之盛,還是太行山羣匪都轉了性子?”唐禕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他,直到數十年後,他與一個曾經爲太行山頭領的人在酒宴間相遇,方纔從對方的話中找到了答案。
“楊廣那廝該死,但他應該死在咱們中原人刀下。所以,接到瓦崗軍的傳書,大夥就決定躲開官道。”
“對,楊廣那廝再是王八蛋,也是咱中原人的王八蛋!”另一名曾經的土匪,後來的將軍靠上前,摟着同僚的肩膀醉醺醺地說。“況且,領兵的是咱們的旭子,不到萬不得已,誰好意思跟他動刀!”
那一天,素有雅名的唐禕和兩個不對路的粗鄙武夫醉了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