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占強(合卜闌)來突厥營地已經有了一段日子,因此對營內的佈局甚爲熟悉。眼下逃命要緊,他也再顧不上害怕,帶着徐大眼和李旭東南拐拐,北繞繞,藉着氈包的陰影的掩護,很快來到了營地的東門。
那守衛東門的突厥武士史迭密是個跟隨阿史那卻禺爭戰多年的老兵,爲人素來機警。乍見城中火起,馬上想到了有人企圖製造混亂,所以在第一時間就把麾下所有弟兄叫起來堵住了門口。本打算嚴防死守,讓一隻螞蚱也蹦不出去。怎奈城中火勢太大,片刻功夫,糧倉、馬料場、匠作房、牲口圈,數個性命尤關場所全都冒起了濃煙。四下裡,召集士兵的戰鼓聲,求救的號角響成一片。不得已,他只好把麾下弟兄一派出去幫忙救火。眼看着手頭剩下士卒已經湊不夠一個火(十人),卻猛然聽見有急促的馬蹄聲向營門口涌來。
“什麼人,站住!”史迭密拔出彎刀,挺身擋在了營門口。僅剩的七名弟兄也同時拔刀,圍着他組成了一個攻擊方陣。
“特勤大人,給我一個令,讓所有人去救糧倉火!”三匹快馬衝至近前,在最前邊的那匹駿馬背上,有個灰頭土臉的漢人用蹩腳的突厥語回答。
“是這個傢伙!”史迭密登時心頭一鬆。馬上的騎手他見過,此人是卻禺大人的漢人扈從,又膽小又懦弱,幾乎所有突厥將領都欺負過他,他卻從來不敢還手,也不敢在卻禺面前告狀。
“卻禺大人的馬廄失火,大家趕緊去救!”潘占強(合卜闌)將匕首刃部攏在手掌心,柄部向外,啞着嗓子大喊。
“你先拿手令來給我看看!”史迭密向前走了幾步,漫不在乎地說道。合卜闌(潘占強)勒馬的位置距離營門有點兒遠,手中那根黑乎乎的東西剛好不能被士兵們手中的火把照見。出於謹慎,史迭密決定先驗明手令真僞再做定奪。
“給!”潘占強恭順地將手向前伸過去,就在史迭密伸手接令的一瞬間,手腕一翻,匕首徑直刺向對方的梗嗓。
“啊!”史迭密感到冷風撲面,本能地向後仰身。潘占強的匕首走空,立刻狠夾馬肚子,戰馬高高地揚起的前腿,正撞上了史迭密的肩膀。
“抓姦細!”史迭密大叫着跌倒,還沒等他爬起身,一支凌空飛來的羽箭已經射進了他的胸膛。
剎那間風雲突變,所有士兵都楞在了當地。徐大眼等的就是這一瞬,拍馬舞刀,直撲因缺了一個人而破損的步兵方陣。失去了頭領的突厥士兵哪裡是他對手,頃刻間被他砍翻了四個。剩下三人撒腿逃命,一個被合卜闌在背後用馬蹄踏翻,另外兩個被李旭用弓箭射倒在營門附近的氈包旁。
“潘兄放吊橋,仲堅用弓箭封住街道!”徐大眼高聲命令。飛身跳下馬背,從史迭密腰間解下城門鑰匙。
平素見了血就哆嗦的潘佔陽(合卜闌)此刻也不哆嗦了,從地上撿起一把染血的彎刀,直奔掛吊橋的絞盤。掄圓膀子,咬緊牙關,三下兩下將絞盤砍了個稀爛。失去羈絆的吊橋晃了晃,凌空拍下,“咣噹”一聲砸在了護城的壕溝上。
巨大的響聲驚動營門附近的突厥人,十幾個牧民高舉着火把衝過來,試圖將三名忙於開門的“奸細”拿下。李旭彎弓搭箭,逐一將火把的主人放翻在地。
衆牧人見勢不對,大叫一聲,散了開去。李旭撥轉馬頭,跟着徐、潘二人身後衝出了營門。
“仲堅好箭法!”徐大眼一邊策馬,一邊稱讚。
“敵明我暗!”李旭喘息着收起角弓。剛纔那幾箭,是他大半年來的苦練結果。若是在半年前遇到同樣情況,此時他已經被牧人們用棍棒敲成了肉醬。
“我會不會是在做夢?”一個古怪的想法突然涌上了他的心頭。燃燒的城市,失火的天空,還有一切關於草原的記憶,像夢一般虛僞飄渺。
耳畔馬蹄聲的的如潮,給出了一個最明確的答案。
此刻已經到了下半夜,月亮隱去,漫天星斗大得彷彿伸手可摘。三人顧不上欣賞草原上這璀璨的夜色,策動坐騎拼命趕路。直到天明時分,才找了一個小溪谷停下來休息。
倉卒出逃,誰也沒帶乾糧。好在時處金秋,四下裡野獸正肥。李旭蹲在溪流邊喝了幾口冷水,提着弓走進了溪邊的矮樹林。片刻之後又轉了回來,手裡卻多出了兩隻沙雞,一隻野兔。
“我來收拾!”正癱在石頭上倒氣兒的潘正陽突然有了精神,跳起來說道。
那邊徐大眼早已用石頭搭起了一個防風竈,三人一起動手,很快將沙雞和野兔烤熟。雖然既沒有鹹鹽,也沒胡椒、八角之類調配,但疲憊不堪的旅人來說,這已經是人間美味。
“二位英雄,你們今後去哪?”潘佔陽揮舞着一支兔子腿,含糊不清地問。
“自然是回中原去,難道你還有別的去處麼?”徐大眼方向手中樹枝,正色回答。即便是在逃亡途中,他的吃相亦保持了一貫的文雅。
“徵,徵兵,你,你們不怕啊!”潘佔陽丟下啃了一半的骨頭,伸手去扯沙雞翅膀。他的騎術不怎麼樣,吃東西的速度卻是一流。轉眼之間,三隻沙雞翅膀,兩個兔子大腿都被他填到了肚子裡。
“換個名字,找個偏僻地方藏起來唄。難道官府還真爲了咱們幾個小魚小蝦下海捕文書啊?”徐大眼望着北方,心不在焉地回答。
昨夜的火燒得實在是大,從半夜到現在,三人少說也跑出有一百多裡了。可在這裡向北望去,那邊的天空還是黑呼呼的,彷彿被煙燻過一般的顏色。照這情形推算,突厥人大半個營地都毀在了昨夜的大火裡。卻禺是個行軍佈陣的老手,按常理,他精心佈置的營寨,應該充分考慮了秋季防火纔對?怎麼會被十幾匹綁了稻草的馬尾巴燒得如此之慘?
放了這麼大一把火,三人不敢在附近久留。匆匆吃完了早飯,又爬上馬背繼續趕路。徐、李二人都經過長途跋涉的磨鍊,身體的疲勞很容易恢復。潘佔陽卻是個讀書人,沒走多遠就開始在馬背上晃盪。
李旭心腸軟,趕緊跑過去照應。每逢上坡下樑,都伸出手來相攙。即便是他如此小心,潘佔陽還是掉下馬好幾回。眼看着衣服就被草擦爛了,露出裡邊光淨潔白的皮膚。
“二,二位英雄,你們,你們先走吧。我,我不能拖累你們!”又一次被李旭扶上馬背後,讀書人潘佔陽斷斷續續地說道。
“一起出來的,一起走!”李旭不容置疑地回答。
“別,別這樣,我,我是個廢物,不,不能……”潘佔陽感到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帶着哭腔哀求。
沒等李旭說出彼此扶持的話,徐大眼突然拔出刀來,“啪”地一聲架在了潘佔陽的肩頭。“想開溜就明說,別用這種手段裝死!”他瞪起眼睛,怒喝道。
“大爺,大爺,您有話慢慢說!”潘佔陽的眼淚鼻涕立刻消失不見,人一下子也精神抖擻。發現自己上當的李旭氣得一甩衣袖,打馬跑到了隊伍前面。
“哼!”徐大眼輕蔑地發出一聲冷笑,將彎刀插回了腰間。潘佔陽哭喪着臉,跟在他身後哀求:“徐,徐英雄,我才從中原跑出來,您,您老就高擡貴手吧。如果非要讓我跟您回去。一旦官府的差役找來,咱們是殺官造反呢,還是先做幾個月的牢,然後去遼東送死?”
“咱們把卻禺的營地給燒了,不回中原,你還能去哪?”徐大眼不願意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回頭橫了他一眼,大聲問道。
“我,我有幾個同鄉去了東面契丹人的部落。聽,聽說他們還混得不錯。”潘佔陽轉着眼珠子回答。
“契丹部落,距離這裡遠麼?”李旭在前方回過頭,低聲問道。
“不,不遠。要不,二位英雄跟我一起去?”潘佔陽聽出他的話裡有放行的意思,試探着問。
“你自己去吧,路上小心些!”徐大眼和李旭互相看了看,齊聲回答。
經歷蘇啜部一場變故,二人都對異族部落的熱情喪失了信心。混得不錯又能怎樣,該爲部族謀求利益的時候,你是第一個可以放棄的犧牲品。契丹人雖然與突厥人交往不多,如果阿史那卻禺向他們討要放火燒營主謀,他們肯定不會爲了兩個外族小子去冒與突厥汗國交戰的風險。
“那,那小的真告辭了?”潘佔陽坐在馬背上,猶猶豫豫地問。也許是因爲在草原上很難遇到自己族人的緣故吧,相交雖然只有幾個時辰,他心中對兩個少年卻有了一些的不捨之意。
“走吧,儘量走谷地。早點找個小部落把馬賣了,別張揚!”李旭低聲叮囑了一句。翻開隨身包裹,拿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玉石塞進了潘佔陽手裡,“安頓下來後,買幾頭羊渡日。”
“那,那怎麼好,好意思!”潘佔陽連忙推辭,手伸向李旭,拳頭卻不由自主地將玉石抓了個緊緊。
李旭搖搖頭,收拾好包裹再次上馬。潘佔陽小心翼翼地看看徐大眼的臉色,又看看李旭的弓箭,說了幾句有緣再見的話,拔馬向東。一邊走,一邊不住回頭。
“你這爛好人倒是大方!”望着潘佔陽越走越遠,逐漸加速的背影,徐大眼笑着罵道。
“茂功兄說我麼?他好歹幫了咱們一場!”李旭楞了楞,遲疑地問。在他印象中徐茂功一直是個視錢財如糞土的人,怎麼今天卻爲了一塊成色並不見佳的玉石計較了起來?
“那傢伙是怕跟咱們一起走目標大,被突厥人追上,所以才一個人溜了!”徐茂功看了一眼笑臉上還帶着幾分青澀的好兄弟,低聲提醒。
“啊!”李旭懊悔地直想抽自己幾個嘴巴。一次又一次對別人的算計毫無防備,吃了這麼多次虧還不長記性,自己真是長了一顆石頭心眼兒!
“算了,這小子是個人物。膽子雖然小了點兒,心眼夠多,下手也足夠狠!”徐大眼望着潘佔陽遠去的背影,低聲點評。
一人兩馬的背影已經只剩下了個小黑點兒,空曠寂靜的荒原上,依然迴盪着落寞的馬蹄聲。
二人目送潘佔陽去遠了,也自打馬南行。昨夜稀裡糊塗跑了小半夜,眼前的“道路”早已經不是與九叔等人北上時用腳踩出來的那條。周圍溪流上次北來時見所未見,一些矮小的山丘也與記憶中的面目全非。不過這些在少年心裡都算不上什麼大礙,所謂的路,都是人用腳踩出來的。草原上本來就沒有路,只要你一直向南走,總有一天能夠見到長城。
“他昨夜曾經提馬踏翻突厥的武士!”走着走着,李旭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現在明白你有多笨了吧!”徐大眼毫不留情地“打擊”他的自尊。“能策馬踢人的傢伙,只有你才相信他會往馬肚子底下掉!”
“他怕跟咱們一起走,會被卻禺的人馬追殺!卻不肯直說,非得想這麼一個笨辦法!”李旭搔了搔頭,不介意徐大眼對自己的評價。朋友之間就是如此,一個見面就說話臭你的人,未必心裡不把你當兄弟看。相反,一個終日給你笑臉,滿口讚譽的傢伙,轉過頭就會捅你一刀。這也是他不願意接受阿史那卻禺邀請的原因之一,與一個如此“聰明”而又狠辣的人爲伍,對方的一言一行你都得提着十二分小心去應對,這樣的日子,縱使大富大貴,恐怕也乏味得很。
“人家好心相邀,你卻一把火燒光了人家的營地!”徐大眼笑着迴應。“我若是阿史那卻禺,不抓住你挫骨揚灰,解不了心頭之恨!”
“前提是他能抓得到咱們!”李旭大笑着踢了踢馬鐙,策動黑風跑了出去。阿史那卻禺不是一個肯善罷甘休的人,他一定會動用所有力量追殺自己的徐大眼。所以潘占強找理由離開,並不令人感到憤恨。換了是自己,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逼着去送命,也得想辦法逃走纔是。
“無論如何,跑得快些總是正理!”徐大眼縱馬追來,少年人爽朗的笑聲順着風傳出老遠。
營地燒已經燒了,再去追究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也沒用。眼下第一要務是逃回中原去,至於回到中原後如何躲避兵役,那是過了長城之後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兩個人有四匹馬,可以輪番換乘,一邊行一邊讓坐騎恢復體力。如是見河涉水、見山爬山地急馳了一整天,到了太陽偏西,才又找了一個背陰的山坡下生火做飯。這回輪到徐大眼出去打獵了,李旭用石頭搭好了火竈,又等了將近兩柱香時間,還沒見到對方回來。正焦急間,突然見到徐大眼的身影在自己上方不遠處的岩石後閃出,手中角弓拉滿,羽箭卻斜斜地指向了半空中。
“吱!”半空中響起一聲清脆的鳥鳴,有頭山羊大小的黑雕拍動着翅膀疾飛沖天。徐大眼手中的羽箭脫弦而出,直奔雕腹,半途中卻力道用盡,被黑雕翅膀帶動的罡風吹進了樹叢。
“快走!”徐大眼一射不中,立刻收弓。衝到李旭身邊,拉着他奔向戰馬。李旭心中亦是大駭,問也不問,上馬便走。二人順着山坡跑出十餘里,方欲休息,頭上卻又傳來刺耳的雕鳴。
“奶奶的,是阿史那卻禺養的扁毛畜生,被你射殺了它兄弟,如今找你報仇來了!”徐大眼笑着罵了一句,再次彎弓,頭上的黑雕卻不待羽箭搭穩,早已騰起到三百步之外。
三百步的高度,即便是養叔復生也無可奈何了。李旭和徐大眼相對苦笑,策動戰馬繼續奔逃。剛剛繞過眼前的小山坡,南方的曠野卻被幾股騰起的濃煙擋了個死死。
“是阿史那卻禺的人,他們南下的路比咱們熟!”徐大眼低聲分析道。阿史那卻禺看樣子是動了真怒,遠處刮過來的晚風中都帶着濃濃的燎羊毛味道。不用問,一定是前來追擊的突厥武士殃及無辜,把營地被毀的憤怒盡數發泄在附近的散落牧人頭上。
從煙火冒起的方向看,南下的路肯定被人切斷了。徐大眼和李旭兩個人的武技雖然都不能算弱,可誰也沒有一個人打十個、百個的本事。無可奈何,只得貼着丘陵地帶向東急走。只盼着太陽早點落山,躲過頭頂上那隻該死的黑雕。堪堪又跑出二十里,腳下的地面卻慢慢震動起來。
“轟隆隆!”悶雷一樣的馬蹄聲貼着林梢傳來,震得周圍山坡瑟瑟土落。頭上黑雕的鳴叫卻愈發歡快,彷彿已經將兩頭獵物毖於爪底。徐、李擡頭張望,只見前方不遠處塵煙大起,不知道有多少突厥武士洪流一樣滾過。
“掉頭!”李旭和徐大眼同時大喊聲,撥馬便向西走。此地向南走是燕山和中原,向東走是契丹、靺鞨等部落,向西卻盡是突厥人天下。慌亂之中,二人卻也顧不了許多,拼命拍打着坐騎狂奔。跑着,跑着,卻發現東、南、北三個方向,都有煙塵向雕影所在處聚攏。
“昨夜怎麼沒把這扁毛畜生燒死!”李旭懊惱地說道。先前還有些憐憫火勢太大,令很多無辜的突厥人今冬忍飢挨餓。眼下卻只希望昨夜的火勢越大越好,最好燒得阿史那卻禺湊不出足夠的戰馬,這樣自己的徐大眼就有機會擺脫追兵。
事實卻與他的期待恰恰相反,左右兩側冒起的煙塵越來越多。除了馬蹄聲外,耳畔已經漸漸能聽到突厥人彼此聯絡的號角。整個草原幾乎都被調動起來,一波接一波,不斷有煙塵加入追兵當中。
二人從阿史那卻禺馬廄中偷來的坐騎腳程雖快,卻也擺不脫整個草原追捕。眼看着,前方有兩股煙塵越靠越近,將包圍圈緊緊扎攏。
“取弓,射出一條路來!”徐大眼高聲斷喝。二人同時摘弓,邊跑邊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斜前方已經有人在大聲歡呼,李旭用眼睛瞄了瞄,擡手向來人的坐騎就是一箭。
“噗!”“噗!”兩匹駿馬應弦而倒。徐大眼和李旭兩個在追擊者擋住去路的那一瞬間衝了出去。攔路的牧人高聲怒罵,放棄被摔翻在地上,號哭掙扎的同伴不顧,不要命地策動戰馬追來。
“找死!”徐大眼低聲喝罵。轉身回射,羽箭離弦,正中一名追擊者的胸口。那人身體猛然一頓,慘呼着跌落於馬下。失去主人的戰馬向前衝了五十多步,嘶鳴着衝進了無邊荒野。
李旭彎弓搭箭,聽到背後有馬蹄聲靠近便回身猛射。第一波追到兩個少年蹤跡的是一夥普通牧民,人數雖然多,弓馬卻不甚嫺熟。二人在前放箭,牧民們在後追擊,看上去就像主動往箭尖上迎一般。折損了五、六個人後,追逐者漸漸失去了勇氣。阿史那卻禺給出的賞金雖然高,卻沒到了讓所有人把命搭上的地步。而在兩個漢人伢子的箭袋沒空之前,即便追到他們的馬背後,也沒人有命再領取賞金。
太陽終於消失在前方的草叢裡,頭上的黑雕也不再嘶鳴。徐大眼和李旭心中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爲,在他們身後,又響起激烈的犬吠聲。
“汪汪、汪汪!”牧羊犬的叫聲在剛剛開始變暗的暮靄中迴盪。整個草原都被這嘈雜的犬吠聲所驚醒,無數條火龍向李旭和徐大眼二人身後聚攏,遠遠看去,就像一隻燃燒的孔雀在草尖上張開了漂亮的尾翼。只是,在這個乍暖還寒的秋夜,火把意味着的絕不是溫暖。
“他奶奶的,蕭何月下追韓信也不是這種追法!”徐大眼回頭看了看,氣喘吁吁地罵到。他這是第三次換馬,已經輪過無數遍的坐騎顯然沒有清晨剛剛休息過時那般精神,跨出的步子越來越小,步伐的頻率也逐漸變慢。
“蕭何沒有這麼多的馬可以換,手裡也沒拿着繩子和刀!”李旭大口喘息着,彷彿心和肺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兩個人,四匹良駒,昨夜大夥的如意算盤打得精妙。只是誰也沒有考慮到,一旦阿史那家族發了怒,半個草原都要爲之戰慄。
身後的追兵顯然不是一夥的,有的是突厥士兵,更多的卻是普通牧人。在他們眼裡,得罪了阿史那家族,就等於是全體突厥人的仇敵。而從東方的武列水到西方的土火羅,萬里草原都是突厥人的天下。
身背後傳來一聲衰弱的馬嘶,剛剛被徐大眼換下的桃花青身體晃了晃,委屈地停住了腳步。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又斷斷續續奔跑了三百多裡,身爲突厥貴族坐騎的它可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罪。而身後的號角聲像一種呼喚,招呼它停下來喝清水,吃豆子和雞蛋。此時兩個不知道憐惜的主人還在沒命地向黑暗和未知中狂奔,傻驢子纔會繼續跟着他們跑。
“沒用的東西!”徐大眼低聲罵了一句。話音剛落,另一匹被李旭換下來的踏雪煙雲也脫離了隊伍。而徐大眼**的烏鐵騅和李旭**的黑風則暴躁地嘶鳴着,試圖停下來等待身後的夥伴。
“那些號角聲有古怪!”李旭迅速判斷出了問題關鍵所在。在家裡驅使青花騾子時,他就習慣邊吹口哨邊添食喂水。久而久之,青花騾子便形成了習慣,只要聽見口哨聲,立刻就會向牲口棚裡邊擠。
“阿史那卻禺可真下本錢!”徐大眼苦笑,使勁用弓弦向坐騎屁股後抽了幾下。烏鐵騅吃痛不過,只得撒開四蹄繼續逃命。李旭心中不捨,卻也不得不用腿使勁磕打黑風兩肋,邊磕,邊嘮嘮叨叨地念道:“黑風,黑風,快跑,快跑。明天早晨打只兔子,大腿和脊背都留給你!”
不知道是因爲肋部被踢得痛還是因爲聽懂了主人的話,黑風抖擻精神,撒腿狂奔。二人又奔出了三十多裡,身後的犬吠和角鳴聲終於小了些。徐大眼和李旭緩緩放慢坐騎,藉着星光彼此互視,卻發現對方人和馬都像剛從沼澤中滾過的,渾身上下都淌滿了泥漿。
“照這樣下去,不被捉住也得累死!”徐大眼喘息着大笑,璀璨的星光從天上射下來,照亮他一口潔白的牙齒。
“倆韓信要被捉住了,卻不知道突厥人有沒有劉三兒的心胸!”李旭望着徐大眼滿是塵灰的臉,大笑。自出塞以來,二人的關係由遠而近,漸成莫逆之交。卻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像今晚這般,共同去面對近在咫尺的死亡!
不對,應該還有一次,那是在月牙湖畔面對追兵的時候。茂功兄指揮若定,以六人之力突破了二十八人的圍追堵截。他明明可以留在霫部繼續實踐他的兵法,卻爲了自己跑到冰天雪地裡,然後又爲了自己這個朋友拒絕了卻禺的好意。
想到這,李旭突然有些後悔拉着徐大眼一起逃亡,如果自己一個人逃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把朋友陷到這無法避免的危機當中。
“此,此番,累了茂功兄!”
“扯淡,我現在抓你去見卻禺,他還能放過我來!”徐大眼的雙眉豎了豎,低聲罵道。方要教訓李旭不應該說這些無聊的話,耳畔又聽見一陣犬吠,緊跟着,馬蹄聲悶雷一樣從兩側捲來。
二人大驚,打馬急促奔逃。如是幾次,人和坐騎都幾乎跑脫了力,身後的犬吠聲卻始終若即若離。跑着跑着,突然,烏鐵騅發出一聲悲鳴,腿一軟,緩緩向下跪去。
“拉住我!”李旭伸手,扯住徐大眼手腕。徐大眼雙腳猛跺,身體藉着李旭的手臂在烏鐵騅倒地的剎那間跳將起來,掠過尺許距離,穩穩地落在了黑風的背上。
背上猛然多出一個人,本來就已經筋疲力盡的黑風體力更是不支。無論李旭許諾什麼野兔、山雞、羊羔,都無法再令它腳步加快。不一會兒,身後的犬吠聲又大,一條耀眼的火龍再次咬住了獵物的尾巴。
“這樣不成,你自己逃,放我下馬!”徐大眼在李旭身後低聲命令。
“同生共死!”李旭咬着牙回答。是爲了自己,徐茂功才落到被人追殺的田地。如果扔下茂功兄一個先逃,自己這輩子良心都不得安寧。
“扯淡!兩個人都死了,誰給咱們報仇!”徐大眼怒罵。李旭卻不肯聽,雙腿如兩條鞭子般,不停地踢打着黑風的肋腹。
黑風最後的一絲體力也被主人壓榨了出來,悲嘶着,四蹄跨度盡力加大。背上的分量卻如一座小山,一次次壓得它想要倒下去,沉睡不起。
“你這蠢驢!”看看前面發了瘋一樣踢打坐騎的李旭,再看看身後那越來越近的火把。徐大眼心急如焚,猛然,他想起了一條計策。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對吧!”徐大眼不再咒罵,俯在李旭耳邊,低聲問。
“嗯!”李旭順口回答。身後犬吠聲越來越近,他不知道徐大眼此刻怎麼突然婆婆媽媽起來。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徐大眼笑着說道,右手輕輕地從靴筒裡掏出一把匕首。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前邊有個山谷!”李旭低聲說道,猛然側頭,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徐大眼手中有東西在閃。
沒等他說出一個字,徐茂功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單手一撐,整個人飛離了馬背,在身體凌空的那一瞬間,匕首狠狠地紮在了黑風的屁股上。
“唏――”黑風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鳴,整個身體騰空向前飛奔。李旭張大嘴巴,眼睜睜看見徐大眼如一顆流星般墜入了身背後的草叢裡。
“茂功兄――”他嚇得心臟都跳出了嗓子,用力試圖調轉馬頭。屁股後捱了一刀的黑風卻不肯聽命,撒開四蹄,以最快的可能向前,向前。
“茂功兄―――”李旭聽見自己的悲呼在草原上回蕩。也聽見犬吠聲和馬蹄聲從背後傳來。突然,他把心一橫,從背上的褡褳中摸出一件外套,緊接着,以最快速度從腰間摸出了火摺子,點燃了這件絲質長袍。
這是他和徐大眼二人去年在漁陽郡教訓兩個仗勢欺人的突厥人時,被救的漢族小販送給他們的謝禮。湖藍色,是少年讀書人最喜歡的顏色。李旭送了一塊給陶闊脫絲,陶闊脫絲向晴姨請教後,親手給他縫了一件外袍。不合身,卻非常溫暖。
絲綢做的長袍快速燃了起來,照亮漫漫長夜。犬吠聲、馬蹄聲都被這驟然而起的火光吸引,百餘名突厥武士策動戰馬,望着火光追將過來。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臟來喂野驢。我打了一頭鹿,一頭鹿,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豹子,它在我出獵時替我獵鹿。我射死天空中的黑雕,它指引豺狼攻擊我的牛羊…….”
李旭揮動着手中的火衣,用突厥語大聲唱着。牧歌中的意思被他完全顛倒了,字字觸犯着突厥人的忌諱。他眼中含着淚,心中卻無傷,亦無懼。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臟來喂野驢…….”歌聲穿透黑暗,又融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