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跑出的西城牆陰影範圍,宇文士及就看到對面有一匹戰馬匆匆忙忙的向自己衝來。馬背上的人正是張秀,看見宇文士及,他連禮也顧不上行,趴在馬鞍上氣喘吁吁地喊道:“宇,宇文大人,將軍請你趕緊,趕緊帶人增援城,城東,敵軍,敵軍,殺,就要殺進來了!”
“啊!”宇文士及驚得身體晃了晃,差點兒沒從馬背上栽下去。“李將軍呢?”他用馬鞭指着張秀大聲追問,“李將軍在哪?他還說了什麼?”
“李,李將軍已經帶着親兵去,去堵城門了,讓,讓我來求援,快,快,慢了就來不及了!”張秀抹了一把汗,邊喊,邊撥轉馬頭。
西城外又傳來劇烈的喊殺聲,敵軍開始了第三次強攻。宇文士及顧不上回頭,跟在張秀馬後直向城中心衝。縣衙附近,還集結着一千多名雄武營弟兄。那是他和李旭留在備用的最後家底。除了無法親自趕回來調兵的李旭外,只有他這個監軍有權差遣這波兵馬。
“我怎麼這麼笨啊,連這麼明顯得聲東擊西計謀都沒看出來!”宇文士及一邊瘋狂地縱馬狂奔,一邊懊悔地想。昨日分配防守任務,李安遠主動請纓,拿下了任務最艱鉅的西城防衛工作。諸位核心將領中實戰能力最差的長史趙子銘,被宇文士及和李旭安排在了東城。大夥都認爲李密着急奪糧,決不會捨近求遠,不攻城西而攻城東。誰料到反賊李密最擅長玩的就是陰謀,他今天下午這手聲“西”擊“東”,不但成功吸引了城中防守者的主意力,並且恰巧打中了黎陽城的防禦薄弱點。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過於輕視了李密,此人既然能攛掇着楊玄感造反,手中肯定不止下午所表現出來的那點兒實力。如果不是旭子反應得快,恐怕黎陽城現在已經落入敵手。急中生亂,宇文士及就打算從南北兩門就近抽調人馬,剛把這個命令吩咐給自己的家將,跑在前面的張秀然又回過頭來,大聲喊道:“李,李將軍命令你只帶預備兵馬。不得從其他城牆向下撤軍!”
“知道,你趕快去保護李將軍!”宇文士及用非常不耐煩地語氣回答。張秀在話中用了命令一詞,讓他感到非常刺耳。無論按大隋軍規還是眼下官職,作爲主將的李旭都沒資格向宇文士及這個監軍發號施令。但眼下顧不得爭這些虛禮,守城要緊。一旦東城門被敵軍攻破,大夥就面臨戰敗,什麼主將,監軍,落到李密手裡都難逃一劫。
李旭的判斷有道理,叛軍之中有用兵的高手。如果出現在東城外的兵馬也是佯功,敵軍的重點放在南門或北門附近,撤下來的兵馬可就再也派不回去了。想到這,宇文士及皺了皺眉,收回從南北兩門調兵的亂命,徑直衝向縣衙。好在此刻城中百姓都被李旭嚴令關在家中了,否則他真難在長街上跑這麼快。戰馬距離衙門口尚有數百步距離,就看到一千多名作爲預備隊的雄武營弟兄已經列隊站在了長街上。
“隊伍已經集結完畢,請監軍大人下命令!”明法參軍秦綱看見宇文士及的身影,迎上前,大聲彙報。
“弟兄們,跟我來!”宇文士及手指城東,衝着袍澤們大喊。“增援李將軍!”
“增援李將軍!”一千多名弟兄齊聲吶喊,邁動腳步,跟在宇文士及的戰馬後向東門方向狂奔。
從遼東到黎陽,處事公證,待人厚道,每戰必身先士卒的雄武郎將李旭早已成爲大夥的主心骨。即便宇文士及不趕來,弟兄們也要冒着被軍律懲罰的危險去救援郎將大人。郎將大人在疆場上不肯丟下一個袍澤,大夥在關鍵時候自然也不能背棄他。
與西城外那半真半假的戰鬥相比,東城門附近傳來的吶喊聲格外蕭殺。離城門越近,喊殺聲越強烈,伴着嘈雜的兵器撞擊聲和羽箭破空聲,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當宇文士及終於帶着人衝到城門口的時候,透過重重人牆,他已經能看見敵軍的鎧甲。
叛軍不知道採用了什麼方法,居然在頃刻之間攻破了甕城和主城兩道城門。眼下,大股的叛軍正潮水一般從城門口涌進來,而雄武郎將李旭正帶着自己的幾百兵卒,分三個方向堵在城門附近的街道上。
令宇文士及感到欣慰的是,那個平時最喜歡一個人衝在前頭的楞小子這回終於有了幾分主將的模樣,沒有親自提刀與人對劈,而是理智地坐鎮在距離城門六十步左右的地方擔任指揮。只是在調度兵馬的時候,楞小子也沒忘了殺敵。只見他手持一張步弓,搭箭而立。站在他身邊的親兵隊正周大牛,抱着半壺羽箭,正隨時準備向將軍手裡遞箭。
“啊!”有名叛軍將領慘呼一聲,被李旭發出的冷箭射倒。敵軍的攻勢停滯了一下,守城的官軍立刻奮力前衝。砍翻數名因將領慘死而分神的叛軍士卒,將防線向前推了四、五步。很快,又有一面新的叛軍將旗在城門洞下豎起,恢復了士氣的叛軍士卒吶喊着,再度將守城的官軍從城門附近逼退。
這夥叛軍的裝備和戰鬥力簡直和西城外擔任佯攻的那些傢伙有天壤之別。他們每個人右手中用的都是清一色的大隋橫刀,左手中提的則是以厚重堅實著稱的大隋步盾,身上的頭盔是開皇年間製造的鑌鐵盔,就連皮甲也是經過多層牛皮加厚的大隋軍鎧。武器優勢一失去,由雄武營老兵和黎陽城降卒混編而成的守軍就再擋不住對方攻擊。雖然此刻擠在主城門口的他們人數足有對方的三倍,卻被叛軍逼得接連後退。若不是作爲主將的李旭親自帶着人在身後督戰,恐怕黎陽城內門早已落入叛軍之手。
雖然平時總被李旭傻頭傻腦,並土氣十足的舉止氣破肚皮。看到對方安全,宇文士及還是精神一振。眼見自己一方防線吃緊,他趕緊加快腳步,急衝到李旭附近,大聲喊道:“弟兄們莫慌,援軍來也!”
“弟兄們莫慌,援軍就在你們身後!”跟在宇文士及身後的一千多名老兵齊聲吶喊。城門附近的空間過於狹窄,大夥一時半會兒無法衝上前幫忙。因此,只能對自己的袍澤進行聲援。聽見來自背後的呼喊,正與敵軍接戰的官兵士氣大振,齊心協力,再次又將敵軍推向了城門洞。
“你速帶五百人上城,城頭危急!”這時候,李旭也看見宇文士及,大聲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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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小心些!”宇文士及答應一聲,喊齊兩團老兵,沿着馬道直奔城頭,壓根沒顧得上計較自己和李旭到底誰該指揮誰的問題。
長史趙子銘倒在與城牆相接的馬道上,被一羣親兵圍着,不知道是生是死。大部分身穿大隋雄武營號衣的老兵都被擠了下來,站在馬道上束手無策。不斷有失去了膽氣的新兵從城頭跑下來,又被馬道上的老兵們攔住了去路。“爲什麼不准我們下城!”絕望的新兵們哭號着,拼命向前擠。攔路的雄武營老兵毫不客氣,直接用刀刃來回答他們的質問。
“住手!”宇文士及大喝。帶領着家將,快速擠到馬道與城牆相接處。“怎麼回事?”他大聲質問,沒等周圍的士卒回答,一夥新兵已經哭喊着向他擠了過來。
“監軍大人,你不說既往不咎了麼?”帶頭的新兵一邊哭,一邊指責。“你說話不算。借刀殺人!”
“什麼?”宇文士及被問得一楞,這才發現,城頭上根本沒有他預料中的敵軍和雲梯,只有無數身穿民壯服色的雄武營新兵拿着菜刀、木棍“乒”、“乒”、“乒”相互亂砍。沒有人在乎自己的對手是誰,彷彿不砍翻身邊所有人,他們就沒有了生路。
“全都給我住手!”宇文士及鼓足中氣,向城頭斷喝。炸營,這是新兵臨戰時最容易發生的倒黴事,偏偏今天所有厄運都被雄武營趕上了。沒等他做出進一步行動,擠到他身邊的幾個新兵突然同時舉起了菜刀。
“找死!”宇文家的家將拔刀,將試圖謀殺監軍的新兵砍下了城頭。“監軍來殺我們了,大夥和他們拼了!”城牆上,立刻有人大聲鼓譟。靠近馬道,親眼目睹宇文士及的家將殺人的新兵們放棄了與同伴廝殺,一起紅着眼睛衝了過來。
“弟兄們別上當,有細作,有細作從中挑撥!”宇文士及大聲爲自己辯解。生死關頭,誰肯聽他的解釋,越來越多的新兵放棄對手,拎着帶血的刀衝向馬道。
好一招離間計!宇文士及立刻明白了敵軍爲什麼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連續攻破了甕城和主城兩道城門。李密利用雄武營收編了大量新兵,各級軍官對士兵面孔不熟悉的漏洞,安插了大量細作進來。或者說,這些細作本來就藏在黎陽守軍中,在元務本投降後,他們不得不跟着投降。但看到李密和韓世萼領軍前來,他們立刻趁機反水。
“靠近馬道者,一律格殺!”宇文士及大聲下令。此時他已經別無選擇,寧可錯殺千人,不可放一個細作衝到城門下。他身邊的親衛舉刀迎了上去,與城頭上衝下來的亂軍戰到了一處。沒有合手兵器的亂卒自然不是雄武營老兵的對手,一瞬間,就被砍死了幾十個,剩下的發出一聲哀嚎,又亂紛紛向城牆中央退去。
“傳令其他幾側城牆守將,有躁動不安者,殺!”宇文士及毫不猶豫地將屠殺令傳達到全軍。“如果其他幾面城牆上也有細作潛伏,不知道李安遠他們能否震得住場面。”聽着近在咫尺處的慘呼聲,他痛苦地想。“剛纔趙長史肯定也是這樣下的令!”宇文士及猛然意識到爲什麼剛纔自己上來時,發現所有老兵都堵在馬道上。這已經是最佳處理方案,雖然長史趙子銘沒能守住城頭和城門,但他已經在最短時間內找到了應急辦法。
“子銘,你千萬不要死!”宇文士及默默在心中求乞。強忍心中的懊悔擡起頭,他看見城牆上的亂兵又互相砍殺起來。無數人稀裡糊塗地死在同伴的刀下,無數人絕望地砍翻自己身邊的袍澤,然後被其他人砍成肉醬。有人被心中的絕望折磨瘋狂,直接跳下了城牆。有人則丟下了兵器,蹲在了城垛口。但這種求饒的舉動並沒有爲他們帶來更多的安全。殺紅了眼的袍澤衝過來,不由分說地將他砍死。
“殺!”“殺了他!”“殺!”“殺!”“殺!”城牆下的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分不清是來自敵軍還是自己。宇文士及心急如焚,眼睛像着了火般在城頭上巡視。東城門分爲內外兩重,兩重城門之間,是十丈方圓的甕城,如果城牆上的情況不像眼下這般混亂的話,站在城頭的隋軍完全可以居高臨下的,在四面對衝入甕城的敵軍進行打擊。而現在,他卻只能站在馬道上,眼睜睜地看着弟兄們自相殘殺。
忽然,一個巨大的鐵製部件映入了宇文士及的眼簾。那是控制內城門的鐵轆轤,只有搖起它,充當內城門的鐵柵欄纔會被吊起來。敵軍在這麼短時間衝入城內,肯定不是用強力將鐵柵欄撞毀的。宇文士及覺得有靈光在自己眼前閃動,他的目光穿過人羣,向鐵轆轤附近的一夥亂卒掃去,發現那夥人沒有自相殘殺,而是冷靜地站在鐵轆轤旁,警覺地四下張望。這幫傢伙每人的左手臂上,都臨時繫上了一根黑布條。雖然在髒兮兮的步甲襯托下不怎麼扎眼,但足夠他們互相之間彼此識別。
“你們排隊向前推,命令所有人放下兵器,不放下兵器的,殺無赦!”宇文士及叫過自己的親兵校尉宇文信,大聲命令。
“監軍大人有令,所有新兵放下武器,不放下者,殺無赦!”宇文信大聲喊道,帶着三百名衣甲鮮明的親兵,直接衝上了城頭。
“放下武器,不放者,殺無赦!”親兵們大聲喊道。他們之中很多人是宇文家培養多年的武士,身手遠遠強於一般人。狹窄的城牆上,未經訓練的亂兵哪是這幫殺星的敵手,頃刻間,城牆上已經被推出了一條血路。堅持不放下武器的亂卒,和沒來得及放下武器的亂卒,全部被宇文士及的親兵們砍倒,血,河水一般順着城牆向下淌。
“大夥別上當,他們要殺了所有人!”亂軍中,有人大聲抗議。沒等他的號召得到別人的贊同。宇文信拋出一柄長矛,直接把此人釘死在城垛口。
血的震撼讓亂軍慢慢恢復了秩序,大多亂兵發現自己沒有力量和配合嫺熟,武器鎧甲精良的親兵團抗衡,乖乖地放下了武器。少數人不肯從命,被親兵們逐一砍倒。慢慢地,親兵們掌握了主動,慢慢向前,一點點靠近城牆中央。
“你帶人上去,專抓手臂上有黑布條的人。”宇文士及見自己的應急舉措奏效,叫過家將宇文雙,低聲命令。
宇文雙爲人原本就機靈,聽了少主人的話,目光再向城牆上一瞥,立刻明白的士兵們混亂的根源在哪裡。他揮揮手,帶着二十多名宇文家的家丁跑上了城頭,在已經蹲下的亂兵中,將幾名臂纏黑布條的人一一揪了出來。
“弟兄們,他們撒謊騙人,秋後算帳了!”被揪出來的人大聲哭喊,試圖再度製造混亂。宇文家的家丁將其快速打倒,繩捆索綁,然後從其肩膀上解下標誌身份的黑布條。
“就是這些臂纏黑布條的人通賊,窩裡反,害死了這麼多人!”宇文雙高舉這黑布條,大聲宣佈。驚惶失措的新兵們回頭,看見宇文雙手裡的黑布條,再看看被揪出來幾個傢伙的左臂,隨即也明白了事情原委。
“韓將軍就在城外,弟兄們,跟他們拼了!”守在鐵轆轤旁的叛軍細作見自己身份被識破,沒等宇文信帶人殺到身邊,先不打自招。
“放下武器,不放者,殺無赦!”宇文士及的親兵們再度高呼。制止了欲上前和細作拼命的新兵,大步向鐵轆轤殺去。
新兵們丟下兵器,主動讓開了一條通道。宇文信帶人衝上,快速將最大一夥細作砍死。個別漏網之魚見大勢已去,在親兵們殺到之前,悄悄地解下了手臂上的布條。這個輕微的動作瞞過了宇文信,卻沒瞞過他們身邊的人。數個紅着眼睛的新兵丟下兵器,揪住細作,將他推下城頭。
城外的叛軍發現了城頭上的新變化,射上一排排箭雨,以求將混亂持續下去。但宇文士及已經穩住了城牆上的局勢,羽箭只能製造殺傷,卻無法再製造新的混亂。冒着敵軍的箭雨,宇文士及不斷地發出命令,用雄武營的老兵替下城牆上新兵,命人將驚魂初定的新兵押着,帶到馬道附近的民居中休息。新上城的老兵都是經歷過遼東戰鬥的雄武營精銳,雖然訓練度和大隋府兵還有一定差距,但建立在上兩次戰鬥大勝上的信心保證了他們的士氣。他們高舉着盾牌,陸續走上城牆,控制住每個垛口,控制住甕城四周的守城利器。
“釘拍準備!”宇文士及用橫刀指了指簌擁在甕城中的敵軍,大聲命令。
不知道是出於自信,還是爲了節省時間,叛軍居然沒在東城牆外假設雲梯。“李密,你今天輸就輸在自信上!”宇文士及惡狠狠地想,橫刀在落日下劈出一道金光。
佈置在甕城周圍的十幾把釘拍是一等一的守城利器。每個釘拍五尺多長,兩尺多寬,重達六十多斤,上面佈滿了生鏽的鐵釘,從兩丈多高的城牆上嘩啦一聲砸下去,就是下面碰到一頭駱駝,也給砸成了爛西瓜,更何況是轉圜不開的大活人了。
隨着宇文士及回落的刀光,只聽得“嘩啦!”“嘩啦!”聲不絕於耳,十幾把釘拍落下,再被將士們搖起,搖起,落下,頃刻間,將靠近牆壁的叛軍砸得人仰馬翻。蜂擁在甕城內的叛軍抵擋不住,只好拼命遠離城牆,擠向自己的同伴。狹小的一座甕城中,哪裡有那麼多空地可擠。眼看着落下去的釘拍在半空中一個盤旋,將底下的倒黴蛋又掃傷三、五個,然後被城牆上的隋軍搖動轆轤,“嘩啦!”“嘩啦!”地攪起來,接着再用長矛遠遠地推離城牆,拖着鐵鏈,在半空中盤旋着砸將下去。
“蹲身舉盾,蹲身舉盾!”甕城中負責指揮的叛軍將領大聲命令。距離城牆根兒較近的士卒們蹲下身體,用盾牌遮住頭上的天空。落下的釘拍最初沒掃到任何目標,然後被鐵鏈帶着畫出一條漂亮的弧線,在落到最低點之前,掛到了幾面盾牌。刺耳的金屬刮擦聲在叛軍頭頂上響起,躲在盾牌下的士兵臉色蒼白,被噪音折磨得幾乎瘋掉。當刺耳的刮擦聲結束,他們知道自己依靠羣體的力量幸運地躲過了一劫,擡頭身邊的同伴,卻發現這次身邊被盾牌下的袍澤的手臂軟軟地垂在體側,整個人早已經被砸昏了過去。
“後排弟兄退到門洞內,左右弟兄向中間靠攏。弓箭手,封鎖頭頂城牆,防止官軍再放釘拍!”站在甕城中的叛軍將領非常機靈,發現了釘拍的攻擊弱點後,再度調整戰術。
站在外門附近的叛軍士卒如蒙大赦般退入了門洞下,靠近兩側城牆的士卒拼命擠入自家隊伍,把隊伍擠成一根麪條。麪條正中央,二十幾名弓箭手拉開步弓,對準正前方的城牆頂就是一輪急射。
“啊!”幾名正在攪動釘拍的大隋官兵被羽箭射中,慘叫着倒了下去。內門上空被拉起來的釘拍失去了牽引,頓時軟軟地落了下來。叛軍士卒看到機會,用橫刀和木棍砸向了系在釘拍後的鐵鏈。幾輪猛砸後,粗大的鐵鏈經受不住這麼強的力道,“喀嚓”一聲斷裂。叛軍中響起一陣歡呼,立刻把攻擊目標又轉向了其他的十幾面釘拍。
城頭上的官兵也抄起弓箭,與底下的叛軍展開對射,繽紛的白羽中,有人冒着生命危險搖動轆轤,升起釘拍。也有人不惜被羽箭射成刺蝟,在釘拍再度升起的瞬間,拉住染血的鐵鏈,奮力下拽。爲了勝利,雙方的士卒都付出了最大代價,漸漸地,能用的釘拍越來越少了,對敵軍的威懾力量也越來越差。
“滾木準備!”蹲在一座城垛後的宇文士及再度下令。命麾下將士把大量的滾木擡到甕城四周的城牆上來。雖然佔據着人數和地勢之利,官軍的弓箭手卻沒討到多少便宜。甕城內和外側城門附近的敵軍弓箭手訓練得非常到位,每一次射擊發出的羽箭都能覆蓋住城頭的某一片區域。這不是倉卒集結起來的船伕和民壯所能達到的水平,宇文士及甚至懷疑楊玄感和李密爲了造反,至少準備了花費了五年以上時間做準備。那些持盾的叛軍士卒也堪稱精銳,在上一次反擊中,宇文士及至少看到十幾個人被自己一方的羽箭射中,而那些中箭者卻揮刀砍斷了箭桿,然後跟上隊伍,繼續向擋在內城門附近的官軍發起衝擊。
“放!”宇文士及大喊,同時揮刀擋開飛向自己的一支流矢。蹲在城垛後面的雄武營士卒探出身體,將二十幾斤的滾木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後重重地拋下去。狹小的甕城內立刻下起了一場木樁雨。盾牌碎裂了,盾牌下的人直接被滾木砸折了脖頸、砸斷了脊樑,慘叫着在地上掙扎。幸運沒被砸中的人則拼命擠向內城門洞,或者退入外城門洞。那裡最安全,不會落下石頭也不會落下羽箭。
“弓箭手反擊,弓箭手反擊。其他人舉盾,舉盾!”甕城內的敵將喊得聲嘶力竭。在他的約束下,弓箭手們從門洞內跑出來,邊跑邊將白羽射向城頭。城外的叛軍也吶喊着靠近城牆,將更多的羽箭射上半空。幾個高舉起滾木的雄武營弟兄不聲不響地倒下了,來自半空中的羽箭從他們的鎧甲間隙中鑽了進去,瞬間切斷了他們的生機。遠處又有新的弟兄們跑過來,撿起血泊中的滾木,重重地拋將下去。
羽箭在半空中呼嘯,滾木砸在盾牌上的聲音響若驚雷。敵我雙方在這一瞬間都出現了巨大的傷亡,無數生命歸於塵土。叛軍的受傷的原因是由於甕城過於狹小,他們對從天而降的打擊避無可避。守軍受傷的原因卻主要是由於訓練不足,不懂得如何規避戰場上的危險。
片刻僵持後,甕城內的敵軍漸漸支持不住了。那名負責指揮的將領沒能逃過最近一次生死之劫,被一根失去方向的流矢射中了眼睛。那根羽箭直接貫穿了他的腦袋,箭尖從後頸處冒出,帶出一大股紅紅白白的東西。失去的將領的指揮,甕城中叛軍一下子就失去膽氣,藉着一次滾木下落的間隙,用盾牌遮住腦袋,向城外逃去。
城牆的叛軍主將果斷地執行了軍紀,一大排長矛手衝上前,當着敵我雙方的面,將膽小者捅成肉串。緊接着,又有一個團的悍卒在一名校尉的帶領下衝進甕城,前排冒着羽箭和滾木擂石穿過兩道城牆之間的死亡地帶,闖入黎陽城內。後排則躲在外城門洞下,等待前方的將士戰死後,把空間留出來,他們再毫不猶豫地殺上。
“好在他們沒有云梯!”俯身在城垛口後指揮的宇文士及被叛軍的勇悍舉止驚得渾身發冷。從東方進攻黎陽城的叛軍士卒不多,但幾乎個個都是亡命之徒。甕城內這麼大的傷亡都沒讓他們失去繼續進攻的勇氣,如果這夥人擡着雲梯和撞城錘而來,就憑城牆頭雄武營這千十號弟兄,未必能擋住對方三輪強攻。
“可惜沒來得及製造雲梯!”城牆外,徵東將軍韓世萼遺憾地想。他已經發現防守一方佈置在東側城牆的力量十分薄弱,無論是剛纔敵軍被自己一方細作弄得暈頭轉向時,還是他們已經恢復了秩序的現在,只要自己一方將雲梯搭上去,不出一個時辰,東側城牆必然易手。但是爲了保證這次偷襲的速度和突然性,他無法攜帶雲梯,也沒有時間打造足夠的攻城器械。眼下局勢微妙萬分,在黎陽城外多耽擱一天,手下這幫兄弟就多一分全軍覆沒的危險。
“吳將軍,下一輪你帶人上!”韓世萼擡頭看了看血色長天,低聲命令。
“是!”一名身材高大,古銅臉將軍走出隊列。他向後揮了揮手,立刻有兩個團,六百多名身穿鐵甲的精銳步卒跟了出來。每個人手中都是清一色的厚背環手刀,每個人眼中都閃爍着堅毅。
“不怕死地向前三步,沒卵蛋的留下!”古銅臉將軍大聲喝道。
六百名重甲步兵齊齊地向前跨了三步,沒有任何人稍做遲疑。“好兄弟,咱們今天同生共死!”古銅臉將軍動情地喊道,然後轉身,大踏步走向了黎陽東門。
“同生共死!”六百重甲齊聲呼喝,跟在古銅臉將軍身後,腳步踏得地動山搖。
內城門附近的局勢已經漸漸向官軍方向傾斜。得到自城牆上方的支援,堵在城門口附近的弟兄們壓力大減。在旭子的指揮下,他們從北、西、南三個方位一步步向東擠壓,將敵軍的防線擠得越來越靠近城門洞。
“滾木準備!砸!”宇文士及又一次揮動橫刀,雨點般的滾木和擂石隨即砸落,將試圖從外城門洞衝向內城門洞的叛軍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弟兄們,將他們推出去!”李旭敏銳地捕捉到了戰機,從腰中抽出黑彎刀,帶頭衝向了敵軍。
擋在他正前方的叛軍將領措手不及,被他一刀砍成了兩段。緊接着,他用黑刀抹斷了一名叛軍的脖子,一名弓箭手的胳膊。兩名叛軍試圖對他進行夾擊,卻被周大牛用盾牌死死頂住了其中一個。
“保護將軍!”周大牛聲嘶力竭地喊。用膝蓋頂住盾牌,靠着一身蠻力,推得對手連連後退。突然,他感覺到前方阻力一輕,身體差點被閃了個跟頭。然後,他看到了錢小六那張友善的臉。
“大牛,我斬首一級,斬首一級!”錢小六揮舞着帶血的橫刀,得意洋洋。
“詐唬什麼,保護將軍!”周大牛瞪了他一眼,舞動着盾牌,繼續用盾牌護住自家主將的左肋。
“把敵人殺出去,關城門。弟兄們上啊,把敵人殺出去,關城門!”雄武營的將士們吶喊着,氣勢如虹。一步步將敵軍逼入門洞,一步步將敵軍從門洞另一側推進甕城。一步步在內城門洞內站穩腳跟,將叛軍繼續推向城外。
叛軍漸漸退向了外門,官軍漸漸佔據了甕城內的優勢。宇文士及擦了把頭上的汗,微笑着地站直了身體。
勝利就在眼前了,只要重新關上兩道城門,除非是神仙,否則誰也沒辦法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況下順利殺進黎陽。
只要守住三天以上時間,韓世萼想活命的話就不得不從黎陽城下退走。
忽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看見了城外的煙塵,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兩個團的叛軍重甲,鐵錘一樣砸進了甕城內,將正在敗退的自家弟兄和追擊出來的雄武營老兵,同時砸了個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