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羅做事甚爲利落,當天夜裡,便與崔潛一道將受傷的趙子銘和周大牛送到了李旭的軍營中。同來的還有兩百多名士卒,都是當年旭子在雄武營時的親信。他們以保護周大牛和趙子銘的藉口留在了汾陽軍,並且再也不打算回頭。
過了一日,校尉呂欽、柳屹二人藉着探病之名到訪,大夥敘了幾句舊,二人便開口求道,“將軍既然已經可以開府建衙,不如跟陛下那裡上道摺子,把我們兩個也一併要來吧。省得大夥每天在雄武營中過那些提心掉膽的日子!”
李旭又驚又喜,瞪大了眼睛問其緣由。呂欽苦笑着說道:“當日秦行師帶着我等救下了子銘和大牛,稀裡糊塗地和宇文化及惡戰一場。誰料如山鐵證並沒動得宇文家分毫,宇文士及將軍過後依然是雄武營主帥。秦參軍氣憤不過,第二天便掛印而去了。其餘的弟兄們之中,以我們兩個級別最高。眼下宇文家剛剛犯了事情,自然一再隱忍。若是待他們宇文家緩過這口元氣來,我二人背後都沒什麼靠山,將來恐怕死連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宇文士及將軍手段十分狠辣麼?我記得他當初不是這樣的人啊?”李旭想了想,追問。他記得當年秦行師是唐公李淵派給自己的,此人現在肯定藏到了李世民軍中。如是推算,估計當日周大牛等人試圖扳倒宇文家的行爲背後,未必沒有秦先生的推波助瀾。這些世家大族的角力過於複雜,自己立足未穩,還是不要參與得太早爲妙。
“宇文士及將軍的確不是這樣的人,但他卻必須先替自己的家族着想!”呂欽咧了咧嘴,苦笑着回答。“當年我等跟着李將軍,不到三個月便由普通士卒升任了旅率。這幾年跟着宇文士及將軍東征西討,砍下的敵人腦袋加一塊估計至少也有五、六十顆,但只向上升了一級,再沒有更進一步的機會。而那些宇文家安插進來的,級別不參戰功勞也不少分,眼看着督尉、別將就封了一大堆!有弟兄稍微發些牢騷,過後就會被人算計。無論是傷是死,宇文士及將軍從來追查不出誰下的黑手。”
李旭手中正缺驍勇善戰的低級軍官,想了想,笑着允諾:“此事我可以儘量去安排,但成不成功很難說。況且汾陽軍屬於邊軍,我這個大將軍在朝中也沒什麼根基,將來糧餉肯定不如雄武營寬裕。你們二人考慮清楚了,以免將來混得不如意,反而爲此後悔!”
“我等到了此刻,還有什麼資格計較糧餉。”柳屹搖了搖頭,滿臉苦笑,“如果李將軍無法將我二人從雄武營調出來,待大軍一離開雁門,我等少不得也學秦參軍,乾脆跑回家種地算了。反正這年頭逃兵甚多,官府多半抓不過來!”
“不但我等,這次皇上對宇文家偏袒太過,又不肯如實酬守城之功。恐怕大軍一離開雁門,路上開溜得人甚多!”呂欽也咧開嘴巴,苦笑不止。當年跟在李旭手下,總覺得自家將軍雖然勇猛,但在心機手段實在過於簡單,不像個能成大事的。有了這兩年經歷後,才明白主將成不成得大事,算不算英雄,都與自身利益相去甚遠。跟在一個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的主帥身後當差,遠沒有追隨一個胸懷坦蕩之人舒服。不說別的,首先這“賞罰分明”四個字,前者就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李旭又笑着點頭,承諾如果弟兄們實在沒地方去,可以考慮暫時到汾陽軍中避避風頭。反正汾陽軍空額甚多,多千八百個來歷不明的人也看不出什麼破綻。呂、柳二人替弟兄們拜謝過了,順帶又提起了其他幾個雄武營的故人。“七斤哥慘死在宇文化及刀下了,大夥沒法替他報仇,只好先將此恨記在心裡慢慢尋找機會。慕容羅和李安遠跑得早,明法參軍秦綱去年被一個和尚給度上了山。咱們軍中那個郎中孫晉,你走不久後便也走了,說是自己前半輩子見了血太多,後半輩子要懸壺濟世。剩下的老人要麼戰沒,要麼成了宇文家的死黨。數來混得最好的還是將軍的表兄張秀……”呂欽看了一眼旭子,不知道是否該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張秀怎麼了,我上朝時在武將堆中見過他,看袍服,他現在已經是郎將了吧?”李旭臉上的表情絲毫沒什麼變化,像信口閒聊般問道。
“他已經是歸德郎將,紮紮實實的從四品。這回宇文士及順利擺脫困境,據說有一多半是他的功勞。我估計待宇文士及緩過元氣來,第一個要舉薦的便是他!”柳屹撇了撇嘴,顯然對張秀的爲人十分不屑。
“他有什麼本事,居然在這種時刻還能幫上宇文家的忙?”李旭感到有些奇怪,皺着眉頭追問。
“我們兩個也不太清楚。但聽和宇文家走得近的幾個弟兄說,盜賣軍糧這事兒決不像現在大家知道得這樣簡單。如果被追究下去,非但宇文家會遭大難,朝廷中還有很多人會倒黴。但宇文家參與此事的那些人,居然稀裡糊塗全死了。當初御營中軍被咱們雄武營的弟兄圍了個水泄不通,旁人根本沒機會進去殺人滅口。而就在來老將軍出去進來這麼一趟的功夫兒內,有人就幫宇文家就斬斷了禍患。據說當時入營的其他人都在中軍陪着宇文士及落淚,只有張秀將軍中間曾出去過!”呂欽聳聳肩膀,低聲總結。
“朝廷雖然沒殺宇文化及兄弟,但宇文士及將軍卻就此成了家主。將軍大人想想,這張秀的功勞還不算大麼?”柳屹搖頭,補充。
表哥走的是一條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路。事到如今,旭子心裡依然對張秀恨不起來。對方當年的背叛給他造成了深深的傷害,現在的行事風格令他感到不齒。但在他眼裡,那都是一種向上爬的手段。他理解張秀採取類似手段之前所面臨的誘惑,這些年,他自己也一次次掙扎在那些誘惑面前,如果不是心裡一直想堅守些東西,說不定也早就成了另一個張秀。
“另一個混得風聲水起的,便是崔潛。他背後有自己的家族撐腰,爲人有玲瓏八面。所以宇文家的人雖然與他合不攏,卻也不敢太得罪他!”說完了有關張秀的掌故,呂欽自然而然地提到了督尉崔潛。“但這次,他好像也寒了心。我們兩個來拜訪大人之前,退之兄曾經和我們二人提起過,他想回老家附近任職,卻苦於找不到合適機會!”
“退之是博陵人,來汾陽軍倒是合適。我去河北六郡,剛好缺一個對地方風土民情很熟悉的。”李旭清楚地知道崔潛想得到什麼樣的迴音,笑着向呂、柳二人交了底。
日後他領軍去博陵一帶駐紮,少不得地方上的大戶支持。如果崔潛能主動到軍中幫忙,與地方上大交道會容易得多。那些家族勢力在當地得影響不亞於官府,在他們肯合作的情況下,李旭不想把彼此之間的關係弄得太僵。
當然,崔潛輾轉透漏出想到汾陽軍中效力的口風,肯定也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汾陽軍駐紮到家門口,博陵崔氏無法不把手向其中伸。只是當年他們拉攏李旭,是打算將對方納入自己家族,成爲崔家的傀儡和僕從。而現在,雙方各自有各自的優勢所在,只要旭子保持着足夠的小心,他的勢力和崔家之間便可以達成一種合作,而不是吞噬和被吞噬的關係。
送走了呂、柳二人之後,很快又有其他客人陸續登門。有雄武營中的舊部,也有一些朝廷官員的親戚朋友。有李旭這員悍將的帶領和楊廣自背後的支持,汾陽軍將在短時間內重振聲威已成定局。很多人都看到了這一層,因此前方百計想搭順風船。也有一些人抱着拉攏和爲日後彼此之間合作打基礎的目的找上門,旭子參考當年初掌雄武營的經驗,小心翼翼地與他們周旋,令絕大部分不帶太多惡意訪客都高興而歸。對於那些繼續兩眼朝天,試圖將汾陽軍納入麾下的自大狂,李旭也沒給什麼好臉色,該送翻臉時便翻臉,該攆人時攆人,讓數名說客剎羽而歸。
一邊小心翼翼地和衆同僚周旋,李旭一邊着手整理汾陽軍。雲定興留下來的攤子基本完整,只是軍官和士兵的數量嚴重不足。旭子根據半個多月來的戰場觀察結果從汾陽軍的底層士卒中提拔了幾十名,又在投靠過來的故舊中精選了十幾名,兩廂結合起來,很快就重新搭建了汾陽軍的內部框架。
雁門城內藏有一批軍械,而李旭在追擊戰中繳獲了上萬匹軍馬和胡人的兵器。分出一部分交給秦叔寶和羅士信帶與張須陀老將軍後,他手中還剩了不少。他奏明楊廣,將這數千匹坐騎和全部器械都補充進了汾陽軍。轉頭又找兵部尚書趙孝纔要了一大筆軍餉,按人頭分發到每個士兵的手上。
大隋邊軍素來以勇悍爲名,有了充足的補給後,整個汾陽軍面貌登時爲之一振。在裴矩的建議下,楊廣親自到軍中校閱了一次。見到站在前排的將士一個個身材提拔,精神抖擻,心情大樂。回來後看都沒看,擡手就把李旭申請調幾名雄武營的舊部到汾陽軍供職的摺子給批覆了。
當然,楊廣不知道旭子爲此曾支付了一大筆費用給裴矩和虞世基。兩個參掌朝政本來看李旭很不順眼,現在見他如此知道進退,便應了獨孤林當日的推斷,只管數進獻多寡,再不與之爲難。
汾陽軍頗具規模的情況讓楊廣心神大安。有了這支隊伍做爲自己的安全保障,他便不再於雁門逗留,下旨結束北巡,帶領羣臣迤邐南返。臨行前,這位曾經豪氣干雲的帝王登上雁門城頭,放眼北望,好像打算做一首詩。對着重重關山外的重重煙雲凝視了許久後,最終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什麼寫沒說,一個字也沒寫。
“也許陛下還在爲始畢可汗的背盟而懊惱吧!”羣臣們私下裡猜測,然後一個個開始小心翼翼。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誰不小心恰好碰到了雷霆上頭,那可是倒黴透頂。這種壓抑的感覺伴隨着大夥,穿忻口,跨嵐河,直到遠遠地看見了汾陽宮,大夥提在嗓子眼的心才慢慢放回了肚子裡。
汾陽宮爲了聖駕北巡特建的行宮之一,周圍的地區雖然荒涼,卻掩飾不住舞榭歌臺的輝煌與壯麗。對於有着才子之名的楊廣來說,欣賞富麗堂皇的宮殿以及美妙的音樂歌舞是兩種最佳的解憂手段。正在諸位大臣暗中慶幸烏雲散去的時候,出乎衆人意料,楊廣卻下旨不入汾陽宮,而是留下大隊兵馬汾陽城內修整。自己只帶着五千精兵和幾十名文武大臣去二百里外白鹿山秋獵。
“朕未曾跨上戰馬很久,腰間都有肥肉了。再不下御輦動一動,恐怕後背上會胖起個駱駝峰來。此間風物甚好,大夥都活動一下筋骨,順帶看看我大隋如畫山河!”對着滿頭霧水的羣臣,楊廣如是講。
衆大臣無奈,只好跨馬相隨。離開汾陽很遠後,纔有細心的人注意到楊廣的戰馬旁不知何時跟上了一頭碩大無比的銀色蒼狼。在那頭狼的身邊,還有一名騎着黑馬,挽着騎弓的玄甲將軍,生得虎背熊腰,連人帶坐騎比跟在楊廣身後的其他侍衛足足高出兩尺。
“原來是李將軍護着,怪不得陛下的遊性這麼濃!”看見了旭子和甘羅,唯恐楊廣遇刺的鎮殿將軍長長地出了口氣。“李將軍素有百步穿楊之名,有他在,尋常之輩甭說傷害陛下,恐怕連驚擾都難以做到。”如是想着,他把心思慢慢放寬,整個人慢慢融入到周圍的無邊秋色裡。
已經到了秋末冬初,北方的原野變得極爲空曠。放眼向遠望去,目光可以掠過淡黃色的野草和殷紅卻稀疏的秋葉,一直看到天的盡頭。一片片被霜打成各種顏色的落葉便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中飄下來,蝴蝶般牽引人的視線。
楊廣的坐騎是匹地道的大宛良駒,跑起來猶如草尖上的風。他隨心所欲地變換着前進方向,因此使得衆人們很難跟上。半個時辰不到,除了幾十名御前侍衛和李旭精心挑選出來的百餘騎邊軍精銳外,其餘人馬便被遠遠地落在了煙塵之後。
“你**那匹是特勒驃,應該還沒發出全力。咱們再跑一段,看看誰的坐騎腳力更好些!”楊廣回頭看了看全神戒備的李旭,笑着說道。很久沒有這樣盡興地玩過,他原本蒼白的面頰上浮現了一層潮紅。濃得如天空中飄蕩的落葉,而呼吸聲則沉重得如冬天裡的北風。
“陛下萬金之軀!”一名侍衛低聲勸諫。話音沒落,楊廣的坐騎已經風一半捲過了前方的草海,李旭的戰馬則“變”成了一股黑煙,黑煙之後,是銀色的甘羅,上下起伏跳躍,猶如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
不得不承認,楊廣曾經擁有很好的騎術。他的身體隨着馬鞍上下起伏,彷彿完全沒有重量。跨下的大宛馬野跑開了性子,根本不肯放慢速度等待身後的同伴。很快,身後的馬蹄聲便越來越稀疏,直到剩下寥寥幾縷。
李旭騎着黑風一直護在楊廣身後。一手持弓,一手拉着馬繮繩,嘴角中還叼着一根鵰翎。如果周圍有意外出現,他可以在最短時間內把口中的羽箭搭到弓臂上,將來襲者一箭封喉。這種姿態騎馬很辛苦,有幾次黑風欲超到楊廣的前面去,皆被他牢牢地拉住了,無法展現它的真實速度。
“不跑了,咱們別累壞了甘羅!”疾馳出了三、五里後,楊廣終於心滿意足拉緊了馬繮繩。他沒注意到黑風鼻孔裡噴出的抗議聲,卻很關心銀狼的體力是否跟得上。“若不是你已經答應了該死的阿史那骨託魯,朕真想把甘羅留在身邊。朕以前也養過老虎,養過豹子,卻從來沒見過這麼通人性的畜生!”
銀狼甘羅快速地從馬蹄帶起的漫天草屑中飛出來,無聲無息地落在黑風的正前方。這個位置恰好是楊廣能看到的地方,從他的角度回頭望,很容易認爲是甘羅在追逐自己的腳步。
“朕就是看這傢伙投緣,沒別的意思。國家大事比朕的喜好重要!”見李旭臉上神情有些僵硬,楊廣不願意造成誤會,居然主動解釋。“你看這傢伙,還懂得爭風吃醋。別嚇了朕的坐騎,喂,它是馬,天生怕你的!”
彷彿聽懂了對方的語言,甘羅停止了向大宛馬的示威動作。轉頭跑開數步,跳上一塊高聳出草叢的石頭,調整呼吸,然後仰天發出了一聲長嘯,“嗷――――嗚―――”
“嗷―――嗚―――”淒厲的狼嚎聲響徹曠野,這下,不但大宛馬受到了驚擾,黑風也被有些受不了了,高高地擡起前蹄,嘶鳴不止。
“好了,好了,甘羅,別再叫了。黑風,停下來,停下來!陛下,陛下小心!”一連串的驚呼過後,李旭狼狽不堪地跳下坐騎,衝上前,伸手死死地拉緊了大宛馬的繮繩。素來溫順的大宛良駒四蹄亂蹬,直到嘴巴都被嚼子勒出了血,纔不得不停止了絕望的掙扎。
馬背上如浮萍一樣被甩來甩去的楊廣被嚇得臉色煞白,目光中卻沒有絲毫憤怒。“甘羅,再叫,再叫,朕喜歡聽你嚎叫。朕是天子,不會被這匹畜生摔到。李將軍,你放手,讓朕展示給你看。朕不需要任何人幫忙,朕的騎術絕非你所想象!”
“陛下恕罪!”待大宛馬完全冷靜下來後,李旭才鬆開繮繩,躬身施禮。
“陛下恕罪!”匆匆追上來的侍衛們嚇得魂差點飛了,圍着了一個圈子,將楊廣、李旭和甘羅牢牢地困在圈內。
“走開,走開,走開。朕好不容易找到點當年的感覺!”楊廣不耐煩地擺手,“李將軍,你和甘羅別走,朕說得不是你們!”說罷,他翻身跳下馬背,從鞍子後解下弓箭,大步向圈子外走去。
侍衛們不敢攔阻,只好遠遠地圍成半個環,跟在楊廣身後。楊廣走出數步,回頭看了看,不領情地呵斥道,“你們幹什麼?你們圍得這麼嚴實,朕怎可能打得到獵物。不知道這一帶叫白鹿山麼,白鹿都被你們嚇跑了,朕帶着銀狼何用?”
“陛下如果想射鹿,咱們就得讓甘羅跑遠些。否則聞到它的氣味,鹿早跑沒影了。”汗流浹背的李旭這才明白楊廣爲什麼突然興起想出來打獵了。這幾天他多次藉着召見李旭的機會撫摩了甘羅,每次分別時都像小孩子看着玩具一樣戀戀不捨。雖然不像突厥人那樣迷信,把甘羅當作聖物。但其心裡想必也覺得白色的狼是個吉兆。今天又在地圖上看到了周圍有山名白鹿,所以刻意帶着蒼狼來應一下口彩。
驅蒼狼而逐白鹿,這是一個帝王應有的豪情。只是這種豪情出現於此時的楊廣身上,顯得十分不協調。他握弓的手臂依然強壯,卻不時地會輕微地顫抖。他的騎術依然出類拔萃,卻因爲日子過得太安逸了,失去了一個騎手控制坐騎的節奏應有素質,而是盲目遷就坐騎的本能。甚至對打獵的感覺,他也完全出現了偏差。李旭可以肯定,眼前的曠野中雖然可能獵物衆多,但如果沒有人主動將野獸驅趕過來,楊廣無法追蹤任何一個獵物。
“我忘記了,甘羅不是獵犬。膽子再大的鹿,聽到狼嚎聲也得倉惶逃命!”楊廣很快便明白了李旭的提醒正確,走到甘羅面前,輕輕地拍了拍它的腦門,臉上的表情全是愛惜,“朕不想趕它走,如果它不在朕身邊,則打獵毫無樂趣。”
“陛下,那臣需要換一把步弓。手中騎弓沒步弓穩,也沒步弓射程遠!”李旭略一沉吟,沒有糾正楊廣的錯誤。鹿的嗅覺比聽覺還靈敏,甘羅身上的血腥味道極重,很容易被獵物聽見發現蹤跡。
他只想提醒對方注意手中的兵器,如果在步下射獵,騎弓的優勢便完全發揮不出來。而換了步弓之後,則可以輕鬆將羽箭射到兩百步之外。這個距離上,可能獵物不會被甘羅身上的狼味驚擾,君臣二人還有發一矢的機會。
“不妨,朕用騎弓一樣可以射到一百步外。你們幾個別圍着朕,分散開去,把附近的野獸都趕過來!”楊廣對打獵的理解和李旭完全不一樣,搖了搖頭,大聲命令。
“是!”幾個侍衛們留下一半人繼續保護楊廣,另一半策馬飛奔出去。領會到楊廣的意思,李旭也迴轉身,向更遠處尾隨保護騎兵們輕輕揮了幾下手,然後大喊道:“分散開去,把獵物替陛下趕過來!”
數百步的距離,士卒們根本聽不清楚他的呼喝。但那個手勢卻是隋軍常用的旗語,“迂迴包抄!”很快,機靈的校尉張江便明白了主將的意思,快速將人手分成幾個小隊,吶喊着消失於秋草之上,長天之下。
風起處,菸草如浪。
李旭帶來追隨楊廣射獵的這一小隊騎兵都是百裡挑一的精銳,他們分散開後,很快就將一些躲藏在草叢和矮樹之後的小動物驅趕了過來。養了一夏天膘的野兔、山雞慌不則路,上竄下跳地從楊廣眼前跑過。對於這些小個頭的傢伙楊廣顯然提不起太多興趣,草草發了幾箭便放下了弓。倒是甘羅玩得如魚得水,不但將楊廣和李旭的獵獲一一叼回,自己亦獨立咬殺了一隻野兔,一隻山雞。
“你這些手下很厲害!”楊廣用手抹了把臉上的汗,笑着誇讚。他是個馬上皇帝,約略知道一些用兵之道,單從幾隊邊軍將士彼此間配合的嫺熟程度上,便大概判斷出了對方的真正實力。
“是雲老將軍帶得好。”李旭不敢說這些人中大部分是自己從雄武營拐帶出來的,把功勞全部推給了雲定興。“陛下射藝高明,臣自認不及!”掃視了一眼甘羅拖回來的獵物,他又笑着補充。
這句話倒不完全是在拍楊廣的馬屁。旭子剛纔看到楊廣在放下騎弓之前一共只發了五矢,卻射殺了三隻跑動中的獵物。對於平素很少摸弓箭的楊廣來說,這已經是非常不錯的成績了。就是一般軍中將領,不經過長時間練習,也很難做到如此大的準確率。
“朕老了,筋骨大不如當年。想當初朕像你這麼大年齡的時候,基本上是每矢必中!”楊廣笑着搖搖頭,目光裡隱約竟帶有些許遺憾。也許是被觸動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記憶吧,笑過之後,他居然很長時間不再說話,只是看着甘羅在草尖上來來回回,將一些跑過自己眼前的小獸狙殺,拖走。
見楊廣停止了對野獸的擊殺,李旭也只好放下了弓。他剛纔一直控制着節奏,不敢比楊廣射得更快,更準。但楊廣對這種容讓顯然不打算領情,對着空曠的原野發了會兒呆後,詫異地轉過頭來,等着眼睛追問道:“你怎麼也不射了,難道你體力比朕還不濟麼?”
“末將射這些小東西,一直射得不準。不敢在行家面前獻醜,所以只好消極怠工!”李旭搔了搔頭髮,給出了一個讓楊廣可以接受的答案。
“那倒也是,你平素射得都是馬上戰將,欺負這些沒有反抗之力的小東西的確索然無味!”如果君王都有一千幅面孔的話,楊廣經常展現旭子眼前的,無疑是最爲豁達體貼的那一幅。
“不是無趣,的確是很難射準。末將根本找不到打仗時的感覺,幾乎瞄不上它們”李旭想了想,回答。
“打獵和打仗不同,打仗的時候你明知只有發一矢的機會,因此能全神貫注,人弓合一。而此刻機會多,反而發揮不出你的真正實力!”
“陛下說得極是。末將剛纔還奇怪怎麼找不到感覺了。聽陛下一言,茅塞頓開!”
“你再試一次。按照我說的,想象自己在疆場上,對面的獵物手中拿着刀……”楊廣非常喜歡做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再次抓起弓,一邊講解一邊演示。
“甘羅,幫忙!”李旭有意讓楊廣高興,喊了一聲,然後將手指放在脣邊打了個呼哨。銀狼甘羅聞聽,立刻閃電般跳出去,三繞兩繞,便將一隻已經跑沒了力氣野兔趕到了弓箭射程內。
楊廣屏住呼吸,羽箭離手。“嗖!”地一聲,將野兔脖頸射了個對穿。甘羅上前叼住死兔,跳躍着跑回。將兔子丟在李旭腳下,然後再度奔將出去,追逐下一個獵物。
這些都是李旭和甘羅當年在月牙湖畔玩慣了的遊戲,對於楊廣來說,卻是甚爲新鮮。轉眼之間,他就忘記了自己正在“教導”李旭,全神投入到和甘羅的配合上。這一輪居然是五矢四中,有一隻僥倖逃脫的,很快被楊廣用另一矢射翻於地。居然是地道的連珠射藝,發箭,上弦,引弓,再發,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連貫得如行雲流水。
“陛下好神射!”李旭看得心曠神怡,用力鼓掌。他見過的中原武人中,只有孫九和李淵二人的射藝可以與楊廣比肩。
“就是這樣了,幸好朕還沒忘掉!”連續發了兩輪箭後,楊廣的體力有些透支,說話聲音裡帶着沉重的喘息。“你也試試,照着朕教導的方法做!”
李旭拗不過楊廣的熱情,只好再度彎弓搭箭。這一回他不敢再裝做射不準,用箭尖上反射的日光和兩眼之間的連線“拴”住一頭獵物,身體隨着對方的移動慢慢旋轉,在獵物再度跳起的一霎那,手鬆弓弦,隨着“繃!”地一聲脆響,羽箭凌空將獵物射飛,遠遠地落在了草叢內。
“好力道!好眼力!”楊廣是個識貨的,見了李旭的動作便知道他已經領悟了射藝的精髓,擊掌讚歎。
“是陛下教導有方!”李旭放下弓,臉上浮現一抹笑意。
“是你學得快。朕就是喜歡你這樣子,學什麼都能一點就透。”楊廣得意地拍拍李旭的肩,“要是朝中的將領都像你這麼有悟性,朕現在也不會如此爲難!”
“末將資質其實平平,幸運的是總能遇到名師!”李旭發現拍楊廣的馬屁也不是很難的事情,眼前的大隋皇帝陛下其實非常容易哄,只要你把功勞總分給他一半,他就會十分謙虛地給你也留下自我表現的空間。
“朕哪算得了名師。朕這點本事,朕自己知道!”果然,楊廣很快就開始自謙。“不過,朕一直得意沒有看錯你。朕這輩子破格提拔了很多人,其中很多人後來都辜負了朕。只有你,不但對朕忠心耿耿,而且做出來的事情讓別人無閒話可說!”
這回,李旭沒有本事接下楊廣的話茬了。對朝堂上的事情,他一直有些霧裡看花的感覺。楊廣過去曾經破格提拔過誰,到底誰曾經辜負了楊廣,李旭一概不知,身邊也沒有幕僚暗中提醒。
好在楊廣不介意對方冷場,迎着秋風抒展了一下四肢,嘆息着說道,“你到地方上後,也需要知人善任,不能事必躬親。否則,不給地方雜務煩死,也得把自己活活累死!”
“末將謹遵陛下教誨!”李旭後退了半步,肅立抱拳。他有點跟不上楊廣跳來跳去的思路,一會從射箭說到識人,一會兒又從識人說道治理地方。此刻的對方聽上去就像一個溺愛晚輩的家長,總是想把自己必生的本事和經驗傾囊而授,偏偏又總是找不到頭緒,只好東一勺子,西一碗地亂填。
“而能識別誰賢誰愚,誰真有本事,誰是繡花枕頭,就是用人的關鍵!”楊廣笑着按下李旭的雙手,不准他繼續施禮,“你別這麼鄭重,朕只是隨口說說。平日裡朕說這些話,也沒人用心聽。”
“末將,末將只是感激!”李旭的嘴又開始笨拙起來,惶恐地解釋。
“你要是感激朕,去了好好當官就是!”楊廣就是欣賞李旭身上的憨厚勁。這令他覺得放心。“你拿着弓,咱們君臣邊走邊聊,前方說不定能碰到大的獵物。朕告訴你,治理地方就像打獵,能讓別人給你把獵物送到面前,就儘量別自己去追。事情繁雜,你沒那麼多時間。而用人,就好比現在幫咱們趕獵物的這些侍衛,有的身手矯健卻不那麼上心,有的做事認真身手卻不濟。還有得明明身手不濟,做事也不靈光,卻會裝做很賣力,很有本事的樣子…”
楊廣今天談性頗濃,舉得例子妙趣橫生。“你坐在主帥和地方大員的位置上,就得盯緊了。對那些身手矯健,做事不認真的。該賞則賞,該罰時也切莫手軟。對那些做事認真卻本事不濟的,則想辦法教導他們,或者給他們配個得力下手。對那些只會裝樣子的傢伙,就趁早踢到遠處去,千萬別留在身邊,免得他們帶壞了所有人!”
這是大隋皇帝陛下?聽着楊廣絮絮叨叨的叮囑,李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楊廣剛纔說得話,可謂切中識人用人之要,但在他的朝堂上,恐怕大多數人都是第三種,沒有本事但很會裝模作樣的。楊廣教導自己要剔除這種人,而他本人,卻明知故犯。
“陛下說得極對!末將到了任上,一定不負所托。陛下在朝中也要小心些,末將覺得,末將覺得某些人待陛下也多是在敷衍。”一股衝動的感覺在李旭心中涌起,他無法再保持清醒,勸諫的話脫口而出。
楊廣楞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非常難看。他非常不習慣別人用這種方式跟自己說話,但看着李旭坦誠的雙眼,一時又不忍對其發做,只好強壓怒火,粗重的喘息聲猶如受了傷的野獸。
“陛下請恕末將是個武夫,不太會說話!”李旭被楊廣臉上的表情嚇了一跳,知道自己剛纔太沖動了,趕緊出言補救。
楊廣緊緊地盯着李旭,半晌之後,若有所思。他今天不想發火,以免破壞了君臣之間的氣氛。但對方的一些‘錯誤’觀點,他必須解釋。“你不是莽夫,而是一個毛頭小子,不知道朕的難處!”苦笑了幾聲,楊廣嘆息着說道。“你去了地方,自己試試就明白了。朕剛纔說得那些話講起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卻非常艱難!”
“末將受教。末將會盡力而爲,決不辜負陛下的一番教誨!”李旭也不想讓楊廣過於難堪,再次退了半步,低聲迴應。
對於臣子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不服氣味道,楊廣非常敏感。他知道李旭在向自己讓步,但這種讓步給人的感覺卻極其不舒服。“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朕的苦處,你現在根本體會不到。親賢臣,遠小人。話誰都會說。但誰是賢臣,誰是小人,哪個知道!”他不知不覺間提高了聲音,聽起來就像猛獸在咆哮,“朕開秘書館,虛位以待天下賢哲,來的人呢。你也看到了,都是孔穎達、陸衡之流,除了著書立說給自己揚名外,根本幫不上朕任何忙。朕開科舉,擇人以才,考出來的那些進士呢,要麼與他人同流合污,要麼脾氣又臭又硬,不懂得任何變通,沒幾天他就被人家給弄掉了,根本當不起什麼重任。朕慕名訪賢,重用過李密,不到三個月他就跑了,然後處處鼓動別人造反。朕從軍中一手提拔起了羅藝,把大隋的具裝鐵騎全交給了他。然後呢,他人心不知足…….”
“陛下,羅藝將軍未必有反意!”李旭聽楊廣提到了自己當年的偶像,低聲辯解。“這次阿史那骨託魯被迫臣服,羅藝將軍的功勞至少佔了一半。如果不是他虎賁鐵騎已經出塞……”
“你不懂!他不是不反,是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楊廣用大吼來回答他的話,“朕還不能動他,否則別人就說是朕逼反了他。就朕一個是昏君,他們都是能臣,直臣,忠臣。壞事全是朕乾的,他們沒任何責任!”
說到傷心處,這位大隋皇帝陛下居然滿臉是淚,語調哽咽。侍衛們不明所以,只好遠遠地避開,以免此火殃及池魚。
“如果羅藝將軍造反,末將願意出兵替陛下平叛!”李旭沒料到皇帝陛下居然會當着自己的面哭,被弄得手忙腳亂,“治國之事,末將實在不懂,陛下不要講末將的話放在心上!”
“你不是虎賁大將軍羅藝的對手!”楊廣聽到李旭願意爲自己去拼命,心情中的委屈感覺稍微輕了些,抹了把臉,搖頭道。
“末將願意冒險一試!”李旭彷彿是個初生牛犢,根本不知道老虎傷人不需要長角。比起面對情緒變幻不定的楊廣,他更願意面對戰場上的敵手。後者的危險是可以感覺到的,而前者卻像一團迷霧,裡邊不知道隱藏着怎樣的機鋒。
“你先不要着急去,先煉好你的兵!”楊廣紅着眼睛,低聲嘆息。“你不知道,羅藝麾下是咱大隋最精銳的虎賁鐵騎,是先皇留下來專門對付突厥的,人馬皆披具裝,箭矢不能輕入。那些具裝甲騎每一匹都價值千貫。咱們大隋傾河北數郡之力,才養得起這麼一點兒。朕已經下旨,各地不要再給羅藝輸送錢糧,直到他肯前來見朕。如果他鐵了心要反,虎賁鐵騎補給不足,他必須南下劫掠。薛士雄將軍駐地就在他邊上,楊義臣將軍也在河北剿匪。再加上你的汾陽軍,三人合力,未必擒他不下!”
“原來陛下早有安排,末將又莽撞了!”李旭聽得心裡直打突,臉上卻不得不帶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數年來,虎賁將軍羅藝的故事一直是激勵他奮發向上的動力。沒想到,亂世來時,所有人都已經變了。
原來的朋友已經變成了仇敵,原來的恩師已經變成了陌路。原來人生的目標,很快就要疆場上刀兵相見。這長生天,還真唯恐人活得開心!
“朕有時候想,這些都是朕的命!”發泄過後,楊廣變得非常頹廢,背慢慢彎了下去,腳步也變得虛浮無力。“也許朕不該當這個皇帝,所以做什麼事情都做不好。”好像是在傾訴,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可當年朕如果不放手一博,任由哥哥即了位,他會放過我這個曾經打下過半壁江山的弟弟麼?你說,他會麼?”
楊廣是殺兄奪位,這點旭子在民間便早有耳聞。但皇帝陛下此刻問得話,卻超出了他所能回答的範圍,低下頭想了良久,他才嘆息着說道:“陛下恕罪,末將真的不知道。”
“嗨!”楊廣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再度發出一聲長嘆。如果不是哥哥陰影隨時跟在身邊,他也許做事不會如此心急。“你難道沒和自己的兄弟爭過什麼東西麼?當時氣得要死,過後卻覺得不如向他讓一步!”
“末將曾經有一個哥哥,在我兩歲時便戰死遼東了。末將連他長得什麼模樣都不知道,更甭說跟他爭東西了!”李旭苦笑着搖頭。楊廣說得那種爭執,恐怕是一些世家大族才能發生的吧!像他這種家徒四壁的貧寒子弟,本來就沒什麼東西,相互間哪還爭得起來!
“你就懂得打仗!”楊廣沒想到李旭最後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想想對方身世也着實可憐,捶了他一拳,苦笑着評價。
“末將連打仗都不甚懂,一直別打別學!”
“朕說過,你學得比任何人都快。”楊廣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羣臣以爲朕偏愛你,隨意將你拔到高位。卻不知道朕是經過幾番權衡的。你去了博陵,先不忙着四處找人交手。先把地方熟悉了,把汾陽軍補充完整。缺錢缺糧,朕想辦法給你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