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取捨(七)

手中這張弓只是普通的步弓,李旭沒有把握再對兩位故人手下留情。箭尖在眼前顫抖着,他瞄準了站在敵軍隊列之外的江湖郎中牛進達,沒等手指鬆開,牛進達的身體忽然晃了晃,消失在前衝的人羣裡。

旭子猛地覺得自己心裡好一陣輕鬆,雖然他知道牛進達和他手中的那杆長柄厚背三環刀在一刻鐘之後就可能出現在城牆邊,但是依舊不願意讓老牛命喪在自己之手。他快速換了口氣,把弓箭轉向奸商張亮。走在隊列外的張亮也好像有了預感般,身體快速地縮進了親兵之後。旭子的手不得不鬆開,用羽箭射中了一名擡着巨木的壯漢。那名狀漢慘叫着倒了下去,巨木脫手,將其周圍的人絆倒了五、六個。

敵樓和魚梁道側對的城牆上都陸續有羽箭飛出,將叛軍將士射翻了十幾個。行進在魚梁道上的隊形有些亂,但很快就回歸了正常。未被射中的人從血泊中擡起了巨木,走在前排的重甲步兵用盾牌豎起了一堵移動的牆,三百多名鎧甲各異的壯士,齊聲發喊,高高地舉起的手中兵器…….

下一刻,牛進達又出現在旭子視線裡。沒等旭子把羽箭搭上弦,他的身體再度隱進了人羣中。他和張亮已經通過吳黑闥的罵聲,知道旭子就在城樓上。草原上一百步外取人性命那一箭,早已給兩位豪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二人不想在沒靠近城頭之前就被人擡下去,所以在組織進攻的時候,儘量不讓自己成爲明顯目標。

李旭沒有時間再刻意找目標了,敵軍上來得太快,他需要用最快速度製造死亡。又一個擡着擡着巨木的漢子倒在了他的羽箭下,緊接着,是一名提着板斧的死士。旭子快速彎弓,又射中了一名手持雙頭短矛的傢伙,但那人身上穿的鎧甲明顯是件寶貝。破甲箭只射進去半個箭頭,就被鎧甲的內層襯墊給阻住了。“啊啊――呃!”持矛者劈手遮斷羽箭,舉起半截箭桿向城頭怒吼着示威。旭子快速又射了一箭,這次正中此人的咽喉。

手持巨盾的鐵甲武士再次靠近的城牆,他們沒有向上攀登,而是快速向隊伍兩側散去。沉重的巨木終於派上了用場,幾名叛軍一齊用力,把巨木的一端搭上了城牆。在這一瞬間,兩三個擡木材的壯漢被射倒。但後排的叛軍踩着他們的屍體跑過來,冒着城牆上的冷箭,將另一根巨木搭上了城頭。

兩根巨木在城牆和魚梁大道之間構成了一道完美的斜橋。第三根巨木已經擡近,但鐵甲步卒們沒耐心再等待了,他們跳上木橋,順着斜坡衝上城頭,然後是那些鎧甲各異的傢伙,大叫着,彷彿羣狼撲食。一瞬間,叛軍衝上來三十餘人,其中有人呼喝了一聲,橫刀向北指了指,所有人立刻轉身,快速撲向敵樓。

“來得好!”宇文士及帶着一隊弟兄迎了上去,雙方立刻展開了激戰。撲上來的這羣鎧甲和兵器雜七雜八的傢伙陣型不整,但個個身手都不錯。宇文士及快速用長槊捅死了兩名敵手,身邊的護衛同時也倒下了兩個。整齊的隊形立刻出現了空檔,叛軍的勇士立刻抓住了這個轉瞬即逝的戰機,不顧生死地涌上前,將護衛們排出的陣型衝了個七零八落。

沿着巨木搭成的斜坡,更多的叛軍死士涌上。有人被冷箭射中,居然在倒下的瞬間撲向了宇文士及的親衛,抱着對方一同栽下了城牆。有人拎着兵器在狹小的城頭以一敵二,居然絲毫不落下風。

“你在這掠陣!”李旭射出最後一支破甲箭,將步弓丟給了張秀。宇文士及頂不住了,跟在鐵甲步卒身後打頭陣的這羣死士個個都是亡命之徒。他們是李密和楊玄感重金僱來的江湖豪傑,兩軍列陣而戰,這些人起不到什麼作用。在狹小的空間內捉對廝殺,這些人的殺人經驗卻遠比雄武營的弟兄們老到。

一個手持厚背砍刀的壯漢衝了上來,旭子前衝半步,在對方手臂剛剛擡起的剎那,用黑刀刺破了他的喉嚨。他快速轉身,黑刀順着身體轉動的力量從敵人的喉嚨裡拔了出來。血噴如泉,干擾了另一名叛軍的視線,旭子的黑刀貼着此人脖頸掃過,將頭顱和鐵盔一同掃上了半空。

“殺了他,殺了他!”旭子聽見身敵人在大喊,接着,更多的人向他撲來。身邊的弟兄陸續倒下,使得他一下子突入了敵軍的重圍。他砍翻正前方的敵人,卻來不及後退。側翼、正前、斜後,都有人高舉着兵器衝過來。

周大牛砍翻自己的對手,撲上前,用一面鐵盾拼命地護住李旭的側翼。一把斧子,一柄橫刀同時劈來,砸得周大牛兩臂發麻。“啊――――”周大牛口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叫喊,卻不肯放棄自己的職責。他哭喊着,雙手握住盾牌,拼命向外擠。忽然,他感到前方壓力一輕,一名敵人從眼前消失。另外一人驚恐地看着他,嘴巴張得可以看見喉嚨裡的小肉垂。周大牛知道了敵人驚惶的原因,雙手繼續前頂,然後猛地從盾下踢出一腳。這是馬路上打羣架的陰損招術,在兩軍陣前依然有效。包了鐵的戰靴前段傳來一股巨大的阻力,敵軍慘叫着,仰面朝天落下城牆。

“保護將軍,保護將軍!”周隊正大聲衝親兵們叫喊。他再也沒時間在計算自己殺死了幾個敵人。他是親兵隊正,平時吃穿住宿都比其他隊正高,但如果在兩軍陣前看着主將戰死,按軍律,所有他和所有親兵都要殉葬。

更多的雄武營弟兄想衝出敵樓迎戰,但狹窄的城牆上容不下更多的人。一名敵軍倒下,魚梁道上立刻涌上新的一人,接替他的位置。一名守軍倒下,雙方爲了立足之處,還要經歷好一番廝殺。

“保護監軍大人,保護監軍大人!”宇文信的喊聲和周大牛一樣聲嘶力竭。他們這隊形勢比李旭那隊還慘。自從陣型被敵軍擠散後,家將們就陷入了各自爲戰的境地。大夥身手都不錯,但敵軍的打法太兇殘,幾乎是在以命換命。宇文家的家將不適應這種亡命打法,連續有人被砍翻或者推下城牆。宇文士及的身邊越來越空,敵軍欺上前,長槊已經發揮不出威力……

宇文信拋出長矛,將迎面衝過來的一名敵軍射翻。他俯身撿起一把環首刀,砍死另一名對手。然後快速靠向宇文士及,試圖用自己的兵器換下宇文士及手中的長槊。沒等主僕二人互相靠近,數名叛軍死士又怒吼着撲將上來。

宇文士及抖槊,刺入其中一人的胸口。“啊―――”那名叛軍士卒大聲慘嚎,丟下兵器,雙手握住槊杆。宇文士及擡腕沉肘,欲把瀕臨死亡者甩出去。圍攏過來的敵人卻抓住了同伴用生命換來的機會,雙刃闊劍貼着槊杆,快速滑向宇文士及手腕。

宇文士及棄槊,擡腿,一腳踢中敵軍護襠。他感覺到自己聽見了雞蛋碎裂的聲音,看見手持闊劍的亡命徒口吐鮮血。但那個亡命徒卻沒有倒下,張開雙臂,抱住了宇文士及的肩膀。然後,白森森泛着紅光的牙齒一開一合,咬向他的喉嚨。

宇文士及偏頭,脖子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離狼口。對方將頭快速一偏,牙齒叼住了宇文士及護頸邊緣的一片皮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讓宇文士及大聲叫喊起來,他轉動身軀,試圖將對手摔下城牆。對手卻死死抱着他的肩膀,雙腿隨即也夾上,牢牢卡住了他的腰。

“救我――!”宇文士及大喊。雙手握拳,衝着敵人脊背猛擂。巨大的力道震傷了咬人者的內臟,此人的鼻孔,耳朵,眼睛都流出了鮮血,但是,牙齒和四肢卻像被膠在了宇文士及身上般,死活不肯鬆開。

宇文信還在與人糾纏,其他雄武營弟兄也陷入了苦鬥。數息之後,宇文士及感覺到自己的腳步開始虛浮,全身力量順着脖頸快速流逝。“救我!”宇文士及驚恐地大叫。他曾經爲自己想過無數種死法,包括喝酒醉死,掉河裡淹死,被宇文家的仇人買刺客暗殺,他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一場戰鬥即將結束時,被人活活咬死。

“希望父親別因此難爲旭子!”下一個瞬間,絕望到極點的宇文士及挪動已經發軟的雙腿,一點點靠近內側城牆。那一側沒堆沙袋,跳下去相對容易。就在他臉上浮起笑容的時候,敵人的腦袋突然高高地飛了起來。

“噗!”眼前除了一片紅色外,什麼也看不見。宇文士及感覺到有人拉着板着自己的肩膀向後退了幾步,他伸手抹去眼前的血,轉身,看見李旭揮舞着黑刀,擋住了兩名衝上來的叛軍士卒。

“我一定會報答你!”宇文士及心裡對自己說。他撿起一把環首刀,順手抹攏倒在自己腳邊的宇文信的眼睛。敵人已經控制了魚梁道所對的半面城牆,但小半面城牆和整個敵樓還在自己人手裡。衝上城牆的敵軍在一名江湖郎中的指揮下正在拆除兩段城牆之間的沙包,李安遠在另一段城牆上試圖組織人手阻攔,卻被順着雲梯攀援而上的敵軍死死纏住。

“大夥向我靠攏,把他們趕下去!”李旭站在城牆上舉刀高呼。他全身上下都是紅色,不知道有多少是自己的,有多少是別人的。親兵隊正周大牛舉着一面盾,一把刀,站在他的左側,親兵校尉張秀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有了勇氣故意違抗將令,從敵樓衝了出來,拎着把橫刀站在了他的右側。二人身上也掛了彩,但臉上的笑容卻豪情萬丈。

“向李郎將靠攏,把敵人殺下去!”宇文士及舉刀大吼,快步上前,擠到了周大牛和李旭中間。四個人併成一排,大喊着向敵人擠壓過去。四柄刀,一面盾,彼此呼應着,將眼前敵軍逼退數步。

雄武營的弟兄們陸續擠上前,擠在李旭和宇文士及側後,形成個小小的方陣。方陣來回移動,推倒一個又一個敵人。周圍的空隙漸漸加大,更多的人衝過來,填補袍澤用生命換回來的空間,一寸寸地奪回失去的城頭。

遠處的幾處城牆也有敵軍爬上,守城的校尉搖旗求援。李旭和宇文士及脫不開身,只能盡力催動方陣,爭取儘快解決眼前的戰鬥。但形勢發展卻不如他們所願,不斷有新的叛軍士卒通過巨木搭成的斜橋衝上城頭。那道叛軍用人命堆出來的斜橋雖然簡陋無比,卻可以使敵軍的補充保持源源不斷。,

三百名江湖豪傑消耗過半,李密在軍中擂動戰鼓,將那些青布包頭,身上只有布甲護身的壯士也驅趕上城牆。這些人比江湖豪傑們還要勇敢,死亡在他們眼中好像成了一件搶手的美差,前排只要有人倒下去,後排立刻有人補上他的位置。一瞬間,敵我雙方推搡,互相用兵器砍殺,陣線不斷變幻。至於大夥彼此之間有什麼仇恨,雙方爲什麼而戰,十個死去的人中,九個對此一無所知。

“預備隊,預備隊全部壓上!”李旭砍翻一個敵人,回過頭,衝着敵樓大聲呼喊。留在敵樓內的傷號舞動令旗,黎陽城內,心急如焚的明法參軍秦綱立刻帶着所有人撲向了敵樓。順着一條條長索,他們快速上爬。每個人一爬上敵樓,立刻加入戰團。

防守一方的生力軍的補充速度卻遠不如敵軍補充速度快。魚梁道的作用終於全部體現了出來。一波又一波青布包頭的勇士殺上來,這夥沒有鎧甲的勇士戰鬥力遠不如先前的江湖豪客強悍,卻勝在人多,倒下一批,立刻補充上一批。

西邊的太陽受不了沙場上的血腥氣,一點點向下沉。風把血霧吹向了天空,將流雲也染成了赤紅色。晚霞將紅色世界繼續擴大,染紅遠處的山川,染紅奔騰的黃河,染得城牆上下一片血光。被熱血和夕照染紅的城頭上,屍體越依舊在增加。雙方士卒被屍體絆得都邁不開步了,卻踩着袍澤或者敵人得殘軀,趟着鮮血,用生命給對方製造更多的障礙。誰也不能輸,輸的一方沒有明天。沙場無父子,此刻,即便站在面前的是親生兄弟,也要毫不猶豫地一刀砍下去。

李旭感覺到自己的手臂已經失去了知覺,黑刀越來越沉。身邊的弟兄又換了一茬,除了離他最近的張秀、宇文士及和周大牛外,其他人全是陌生面孔。敵人卻依舊源源不斷地趕來,彷彿根本不知道疲勞。

當秦綱站在了他身邊,替下了已經陷入半狂亂狀態的周大牛的時候。旭子知道預備隊已經用光了。其他各城牆的守軍也許會趕過來,但他們一樣抵擋不住叛軍如此瘋狂的消耗戰。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經沒有了取勝機會,但他不想棄城逃走。

他不想輸給李密,不想讓宇文士及、牛進達和張亮等人看不起,也不想讓楊夫子,自己的授業恩師趕到失望。

牛進達和張亮都站在遠方指揮,沒有加入一線博殺。守軍已經完了,他們臉上露出了不忍與憐憫。但他們不打算勸降旭子,自從在草原上與這個厚重的少年相逢的那一刻,他們就知道,此人是個響噹噹的漢子。沙場上,是朋友就送對方一程,沒有必要在對方絕望時刻還加以折辱。

天色慢慢開始變暗,堅守在敵樓外的守軍剩下的已經不足兩百人,他們還在堅持。敵樓內的輕傷號們抓起弓箭,盡力給自己的袍澤最後的支援。青布包頭的叛軍將士依舊無法完成既定目標,眼前那柄黑刀太瘋狂,有它在,守軍彷彿就永遠不會被擊跨。

牛進達和張亮互相看了看,嘆息着舉起了兵器。天快黑了,二人沒有更多的時間耽擱。旭子已經筋疲力盡。他們二人任何一人上前,都可以結束戰鬥。但他們卻有些猶豫,都不想自己先動手。

忽然,遠處傳來劇烈的馬蹄聲。牛、張二人一愣,都以爲自己聽錯了,幾乎同時扭過了頭去張望。在暗紅色的晚霞下,他們看見了一面揮舞的紅旗。紅旗後,是無數身穿土黃色鎧甲的騎兵。

當先的騎兵快速衝向李密,將倉卒前來攔截的叛軍衝了個人仰馬翻。第二波騎兵順着第一波戰馬趟開的道路前衝,將恐懼和混亂傳向整個戰場。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飛馳的戰馬,高高舉起的橫刀,如林刀叢後,是馬蹄帶起的滾滾煙塵。

“殺,莫走了李密!”煙塵裡,無數將士齊聲呼喊。

“弟兄們,將敵人砍下去!”李旭舉起黑刀,大叫。援軍終於來了,提前一天時間趕到了戰場。李密完了,他不會有翻本的機會。叛軍精銳都集中在城牆附近,他的中軍只有數千臨時提着木盾和竹矛的民壯,倉卒之下,根本不可能擋住騎兵的衝擊。

李密的將旗被砍倒了,韓世萼被親兵擁着退出戰場。二人的親信對彼此都不滿意,居然互相之間不做任何救援,而是比着賽向遠方退。見主將做出如此表率,持盾的壯漢,擔任支援的弓箭手,攙扶雲梯的勇士,同時做出了一個動作,逃,逃得越遠越安全。大隋府兵來了,據說有三十萬。前方是堅城,後方是三十萬武裝到牙齒的大軍,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勝算。

魚梁道上的敵軍潮水般退下去。城頭上的敵軍根本不用驅趕,自己就向下跳。牛進達和張亮都是江湖老手,有無數辦法控制敗軍。但這個時候,他們的辦法卻一個也不頂用。

“走吧!”牛進達長嘆一聲,轉身跳上斜木牆,順着人流涌向魚梁樑道,張亮向李旭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也轉身逃離了城牆。

幾百名敵軍忽然蒼蠅般散去,令雄武營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一時間,他們居然忘記了追擊。站在城牆上,看着四處逃跑的敵軍,不知所措。

“我們贏了!”不知道誰喘息着說出了第一句。

“我們贏了!”有人丟下了兵器,蹲在了腳下的屍體旁,雙手抱住了腦袋。

“我們贏了!”無數人大聲歡呼,歡呼中夾雜着抽泣。

旭子用黑刀戳住城牆,支撐着自己沒有倒下。他看見了遠處那面高高聳起的戰旗,也聽見了城上城下雷鳴般的歡呼。勝利來得太突然,他居然感受不到絲毫勝利的喜悅。

大聲喘息着,他將目光投向遠方。他看見了且戰且退的牛進達,看見了倉惶逃避的張亮,看見了敵軍丟下的戰旗,兵器、雲梯、戰鼓。

更遠處,太陽落下的位置,他彷彿看見了一縷花白的頭髮,飄舞隨風。

城牆上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很快,負責防守其他三面城牆的將士們也得到了勝利的消息,一齊加入進來,把快樂的氣氛推向頂點。他們守住了黎陽,他們扭轉了整個戰局。雖然在半月之前,他們還屬於剛剛被納入府兵序列的弱旅。但此戰之後,雄武營驍果的名字將和腳下這座城市一道,響徹整個大隋。

煙塵中不斷有騎兵衝出,毫不留情地將已經崩潰的叛軍砍翻在地。失去鬥志的人們或者丟下兵器,跪在地上乞求活命,或者邁開哭喊着逃遠,沒有人再鼓起勇氣抵抗,也沒有人再惦記城內的糧食。如果此刻城牆上歡呼者和城下的逃命者仔細觀察一下戰場上的情況,大夥就會驚詫的發現騎兵的人數遠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多。雖然馬蹄帶起的塵煙直衝雲霄,但踏着煙塵衝出來的戰馬卻越來越稀落。

“有點怪!”宇文士及走到李旭身邊,低聲說道。從最初的激動中冷靜下來後,他終於發現了城下騎兵數量居然不及潰卒十分之一。

“不是援軍,是咱們丟在路上的弟兄!”李旭收起黑刀,刻意把聲音壓得非常低。援軍人數可能不足五千,清一色的騎兵。伴隨騎兵們一同追擊敵軍的,還有很多空着鞍的戰馬。放眼整個大隋,保持這種人數比戰馬還少之怪異配比的隊伍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麾下的雄武營。數日前,千里奔襲黎陽,他和宇文士及把體力不支的士卒和戰馬全部丟在了沿途驛站中,交給別將慕容羅來收容。計算時間,弟兄們恰好能在這個時候趕到。

“你說,你說城下是慕容別將帶着咱們的老弱病殘!”宇文士及指着遠處的潰軍,瞪大了血紅的眼睛。忽然,他開始放聲大笑,捶胸頓足,眼淚滾滾流下,衝得臉上的血污白一道,紅一道。“李密,李密買塊豆腐撞死算了”他一邊笑,一邊哭罵。“什麼才華橫溢,什麼名動天下,狗屁,全是吹出來的,全他媽地是吹出來得。”

少年時就得到已故楚公楊素的讚譽,多少年來一直是大隋世家子弟學習的楷模。掛角讀書,胸懷溝壑。面對這樣一個對手,宇文士及說自己心裡不害怕,那是裝出來安慰麾下將士們的。當他發現自己終於擊敗了多年來的楷模、榜樣,而那個傢伙只是個沽名釣譽的銀樣蠟槍頭,心中的感覺,絕不可只用高興來形容。

“天黑,他們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卻沒想到這個時候會有咱們的人殺來。”旭子疲憊低笑了笑,低聲迴應。對手的名氣本來就沒給他帶來多大壓力,因此,在這個時候,他反而更能看清楚敵人失敗的關鍵。

叛軍上下一直擔心着大隋援軍的到來,所以他們的斥候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宇文述老將軍所率領的主力那邊,以至於忽視了來自西北方向的威脅。當慕容羅帶着雄武營掉隊的弟兄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入戰場的時候,打了一整天仗,又累又餓的叛軍當然沒時間再去考慮這支隊伍是不是大隋主力。所以,他們不可避免地崩潰了,崩潰得非常徹底。

贏得戰爭的因素不僅僅是用兵,有時還需要一點點運氣。無疑,今天的所有好運都落在了雄武營頭上。對於試圖與外敵勾結,毀滅自己國家的人,可能冥冥中的神靈也覺得其品行卑劣。

“追不追?”宇文士及笑夠了,抹了把臉,又問。正式援軍估計還要等上一、兩天才能趕到。如果不趁此機會殺得李密魂飛魄散,恐怕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後,這個無恥的傢伙會再聚集兵馬前來找大夥的麻煩。

“我想追,可咱們怎麼出城啊?”旭子聳聳肩,用一臉苦笑來回應宇文士及的問話。他知道宇文士及在擔憂什麼,但黎陽城的四個城門在昨夜都被大夥用沙包堵死了。雖然此時駐守在南、北兩面城牆上的弟兄們建制完整,把他們調派出去,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你只要准許他們出城追殺,搶功勞就是了。至於怎麼出城,他們自己會想辦法!”宇文士及神秘地笑了笑,指點。

李旭知道宇文士及肚子裡鬼點子多,此刻機不可失,他不得不抱着試試看的態度發出軍令。要求南北兩城守軍“出城追逃”的令旗被綁上旗杆,高高地升了起來。南北兩面城牆上的歡呼聲忽然一滯,然後,更高的歡呼聲再度響起。很快,拖着疲憊身軀爬上敵樓最高層的旭子就看到了發生在南北城牆上令人震驚的一幕,將士們將系在內側城牆的繩索快速轉移到外側城牆上,然後,有士兵從城頭溜下來,跑到城西,擡走叛軍遺棄的雲梯。然後,大隊的守軍順着雲梯的繩索,魚貫而下。

“你留下守城,我出城去看看!”李旭看了宇文士及一眼,滿臉佩服。接着,他就抓起兵器,快速跑下了樓梯。當他帶着二十幾個還能走得動路的親兵順着叛軍搭建的魚梁大道趕到城下的時候,校尉崔潛和李孟嘗已經各自帶着兩千最強健的士卒在西城外列隊待命。

“你們兩個領軍銜尾追殺,注意別落入敵軍陷阱!”旭子用目光在弟兄們的臉上掃了一遍,大聲命令。“是!末將定不辱命!”崔、李二人答應了一聲,帶着麾下士卒,一路吶喊着向遠方衝去。

“咱們也去追一程!”旭子拖在疲憊不堪的身軀,回頭對着張秀等人說道。他這個級別的將領,已經不再需要靠蒐集人頭來積累戰功。但不再親自“送”李密一程,旭子心裡終究覺得不放心。

張秀點點頭,帶着弟兄們跟在了主將身後。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們這一夥渾身是血但士氣高昂的隊伍在霞光中顯得十分醒目。很快,就有騎兵發現了自家主將,大夥歡呼着向李旭身邊聚攏,順路牽來幾匹空着鞍子的坐騎。

“將軍大人來了,將軍大人親自來迎接大夥了!”騎兵們興奮地將這個消息傳遍整個戰場。

“參見李將軍!”

“見過將軍大人!”不斷有軍官趕過來與李旭見面,同時帶來更多的空鞍坐騎。從軍官到士兵,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崇拜。李將軍是個善於製造奇蹟的人,他在遼東製造了一次,在黎陽城外製造了一次。至於今天這場勝利,雖然完全由別將慕容羅指揮,但將士們還是本能地將大部分功勞歸屬到旭子頭上。

周圍漸漸聚集了二百餘騎,李旭跳上戰馬,回頭向黎陽城上抱了抱拳,做了個拜託的手勢。然後縱馬向敵軍潰逃方向追去。

“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貪功!”宇文士及笑着搖了搖頭,緩緩走下敵樓。這是一場大勝,平叛過後,擺在旭子和他面前的將是一條燦爛無比的金光大道。這是他憑藉自己雙手打出來的,沒依賴宇文家族半點勢力。他又擦把臉,驕傲地仰起頭。

“七斤,慕容別將在哪!”李旭在疾馳中扭頭對身邊一個穿着校尉服色的人問道。他記得此人叫王七斤,是自己從護糧軍中一路帶過來的。在趕往黎陽的途中此人因爲戰馬失蹄被摔傷,當時安置在真定附近的驛站。

“已經帶隊追上去了,咱們人少,慕容別將說不能給叛軍喘息的機會,以免他們看出虛實!”王七斤挺了挺胸脯,大聲回答。朗將大人能當衆叫出自己的名字,讓他感到非常自豪。雖然從護糧軍追隨旭子來的老弟兄們都不過五十幾個,只要還活着的,王七斤自己也能精確地描述出每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咱們也追吧!天完全黑下來就收兵!”李旭提了提馬繮繩,加快了行進的速度。慕容羅是個合格的將領,他的判斷非常準確。疾馳中,旭子突然發現,自己麾下人才濟濟。李孟嘗、慕容羅、崔潛、趙子銘,幾乎每個人都是獨當一面的好手。此戰之後加以時日,自己也許真能打造出另一隊虎賁鐵騎。想到這,他熱血上涌,身上的疲憊居然瞬間減輕了許多。

戰場上形勢非常混亂,東一股,西一股,到處是匍匐在地上,等待人宰割的叛軍。一小隊一小隊的騎兵在這些失去抵抗勇氣傢伙的身邊高速衝過,沒人停下來收容俘虜。如果有俘虜不幸擋住了他們的道路,騎兵們就立刻用橫刀和馬蹄開出一條道來。而那些被屠殺者則哭喊着,向更遠的地方逃開,跑出數步,發現沒有馬蹄追來,就雙腿發軟,再次撲通一聲跪倒於地。

大約追了小半柱香時間後,李孟嘗的旗號出現在旭子視線中。戰馬無法出城,由騎兵改爲步兵的弟兄們走得不算快,並且秩序非常混亂。他們發現了一羣呆立在野地裡,六神無主的叛軍,然後,有兩百餘名提着不同兵器的士卒從李孟嘗的旗號下分出來,將這夥潰卒圍住,命令他們放下兵器,跪好。緊接着,在旭子眼前就發生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雄武營的弟兄們揮起兵器,對新投降者進行了屠殺。他們毫不猶豫地用菜刀、削尖的木棒、戰場上揀來的長矛、橫刀捅入對方的身體。在對方哭喊求饒聲中將他們殺死,然後用利刃鋸下血淋淋的腦袋,收集財物一樣丟進事先準備好的草袋中。

被屠殺的叛軍不敢反抗,大聲哭喊着四散奔逃。早有準備的雄武營弟兄們四下圍攏,用羽箭、投矛將他們逐一放倒在紅彤彤的暮色裡。這一刻,天和地是紅色的,每一個殺人者的眼睛也跳躍着紅色。一閃一閃,像極了入夜後草原上出現的狼羣。

“住手,誰叫你們這麼幹的!”李旭看得肝膽俱裂,衝上前,大聲喝止。

“哎呀,嚷嚷什麼你啊,假慈悲麼。不殺了他們,咱們拿什麼脫罪,拿什麼請功?啊!”一個背對着李旭,身穿帆布鎧甲的雄武營新兵大聲反駁道。入營太晚,他還沒來得及能熟悉主將的聲音。所以,直接把背後的李旭當成了一個心慈手軟的新兵蛋子。

“郎將大人命令你們住手!”王七斤揮動馬鞭,劈頭蓋臉打了過去。鞭梢上巨大的力道帶着新兵的身體轉了半個圈子,將他重重地抽翻在血泊中。“郎將大人有令,不得亂殺!”騎兵當中,又傳來張秀疲憊不堪的命令聲。這回,所有人都聽清楚了,握着滴血的兵器,呆呆地站在一堆屍體旁。

騎兵們快速上前,圍了一個大圈子。忙碌的殺人者和正在哭喊求饒的被殺者都被鎮住了,有人背上解下染血的行囊,悄悄地丟到了地上。有人尚憤憤不平,但看到李旭眼中的怒火和騎兵們高高舉起的橫刀,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誰,誰叫你們這麼幹的?”李旭用馬鞭指着自己麾下的弟兄,憤怒地吼叫。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剛剛加入雄武營的新兵,他們還穿着和叛軍一樣,帆布做成的鎧甲,持在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門。如果不仔細分辯,你根們看不出來他們和叛軍什麼區別,同樣黃色而粗糙的臉,同樣被生活壓得有些疲憊腰,同樣茫然中閃爍着狡訐的眼睛。

迫於主將的威名,士卒們不敢還嘴。但是,他們並不服氣,腳在泥地上用力碾着,碾出一個個小土坑。被殺者的血漿就匯聚過來,在血漿中凝聚成一個個小窪,殷紅殷紅地,晃得人眼睛發燙。

“他們是爲了贖罪!”發覺事情不妙的李孟嘗悄悄地跑了過來,湊在旭子戰馬後稟報。他並不認爲殺俘是一種罪惡,如今雄武營中降卒的人數是老兵的數倍,只有通過殺戮,才能讓降卒們將心中的忐忑和戾氣完全釋放。也只有通過鮮血,新兵和老兵們才能彼此牢牢地粘合在一起。

而那些被殺的無辜者,他們只是雄武營崛起過程中不得不付出的犧牲品,粘合劑,如是而已。

“贖罪?”旭子忽然發現這個詞自己很熟悉。在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勝利者抓住戰敗者後,也做了同樣的事。

甚至在不久之前,自己親自監斬了戰敗投降的元務本。

只是前兩場屠殺做得盛大而神秘,而這一場,卻有失於簡單粗糙。

“你願意贖罪麼?”茫然中,李旭聽見一個聲音雷鳴般地在自己耳邊轟響。他看見天地間,無邊地血色向自己撲過來,又溼又粘,壓得人無法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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