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薄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毫無覺察。自從獻了那條分兵之計後,他在聯軍中的威望就達到了一個新的高點。非但結伴同行的幾個寨主一切都唯其馬首是瞻,連以前從來不知道他名字的大小頭目們望向他的角度也全是仰視。
“知世郎是個真懂兵略的,比高士達強得多!”在泒水和木刀溝之間縱橫劫掠的流寇們交口稱讚。雖然至今他們還沒攻下隋昌城,但光收拾各屯田點百姓們匆忙撤走時丟下的家當,就已經令大小嘍囉們眉開眼笑。黃梨木的胡桌、生鐵打的鍋鼎、邊緣上嵌了鉛的木鎬頭,還有那些陶土燒的壇、罐,竹篾編的筐、籃,只要能搬得動的,衆嘍囉決不捨得放手。偶爾有幸攻入一個還沒來得及撤走的村落,嘍囉們更是歡聲雷動。爲了幾頭豬、一匹驢或一牀被褥,他們彼此大打出手,甚至拔刀相向。
也不能怪大夥眼窩子淺,近年來,平原、清河等地被幾家寨主反覆梳理,民間連個蒺藜刺兒都沒剩下。這隋昌城附近的百姓雖然也很窮,但相對於動盪的平原、清河二地,幾乎每家都已經可以算得上少見的富戶。他們逃命時丟棄的那些粗陋之物,已經是流寇們多年未見的精緻。只是如此一來,大軍的行動速度愈發遲緩。大當家王薄曾經親自看到許多騎兵將劫掠來的傢俱放在牲口背上,自己牽着繮繩徒步前進。
在城外的收穫越多,聯軍將士對城裡的期望越深。他們有足夠的理由認爲,至今沒受過戰火焚燒又早早得了屯田之利的隋昌城是個大金礦。發財的是如此之強烈,甚至燒得衆寨主們看不見眼前那高達兩丈七尺的城牆。
唯一令人感到有些遺憾的是,守城者的士氣和攻城者一樣高昂。對顛沛流離生活有過切膚之痛的隋昌百姓決不肯讓自己一年起早貪黑從泥土中刨出來的收穫物輕易地被流寇們搶走。他們幾乎不用縣尉動員,就成羣結隊地走上城牆與郡兵們一道作戰。要麼血戰求生,要麼眼睜睜地看着土匪進城,侮辱自己的老婆,搶走一家大小賴以過冬的食物,別無出路的情況下,是男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連續攻城數日沒有結果後,與王薄手頭實力相差無己的孫宣雅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建議大夥暫時放棄隋昌,轉而攻擊泒水對岸的新樂和義封,那兩個縣城距離隋昌都沒多遠,城周圍也有很多去年才新開闢出來的屯田點兒。即便大夥依舊無法攻下城池,在城外也能搶到不少輜重。
“我隔着河看過新樂城,遠不及隋昌城修得這般高大。那附近的屯田點兒不少,城裡應該一樣富庶!”對着一干想發財想紅了眼的寨主們,孫宣雅低聲說出自己的看法。“咱們這幾天已經損了上千弟兄在隋昌城下,再繼續攻城得不償失!”
“不行!”沒等衆人考慮,王薄便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孫宣雅的建議,“咱們無論如何不能過泒水,那姓李的麾下騎兵居多,過了泒水,咱們和他之間就沒了阻隔。一旦他領兵撲上來,大夥逃都來不及!”
“撲過來咱們就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反正咱們這次北上爲的就是跟他拼命的。是騾子是馬遛遛才知道,我就不信姓李的長了三頭六臂!”棗林寨大當家劉春生出道時間短,骨子裡還多少帶着些血性。他看不慣王薄這種畏手畏腳的做事風格,跳出來大聲反駁。
“劉當家以爲自己是匹千里駒嘍?”王薄滿臉冷笑,說出的話也咄咄逼人。“張金稱大當家的結果你知道不?二十萬的兵馬,一個照面就全丟光了。到了現在還沒緩過元氣來!你棗林寨的兵馬雖然多,還能比張當家當日強了去?不自量力!”
“那,那你還提議高大當家分兵?咱們兵多時尚打不過人家,分了豈不更危險?!”劉春生被王薄噎得臉色發紫,梗着脖子質問。
“嗤!上兵伐謀,你懂不懂?”王薄從鼻孔裡噴出一聲冷笑,撇着嘴回擊。“咱們這路兵馬,不單純是爲了打草谷。將博陵軍調動過來纔是咱的首要目的。但調動別人的同時,咱得首先保全自己。所以絕對不能過泒水,即便打不下隋昌,也不能派一兵一卒渡河!”
劉春生無言以對,訕訕地退了回去。他沒讀過書,不懂得什麼叫上兵伐謀。但從王薄的話裡,他清楚地聽出來對方根本沒有和博陵軍接觸的勇氣。其之所以不過泒水,是爲了有充足的時間逃走,決不是什麼調動敵人。
“據說姓李的非常護短!”有寨主在私下低聲議論,“咱們來河間是爲了救趙當家,如今趙當家已經死了…….”此人有點怕大夥這次與博陵軍結怨太深,將來被對方找上門來報復
“就是,見好就收,別把姓李的逼得太狠!”有人用顫抖的聲音嘀咕。
“再強攻兩日,攻不下咱們就遠路返回。告訴弟兄們,城破之後,東西他們隨便拿,女人隨便上。寨主們不抽頭!”王薄見士氣有些動搖,清了清嗓子,大聲命令。
山賊有山賊的規矩,即便是隻有百十人的小綹子,頭領的地位都是絕對超然的。每有斬獲,最好的財寶和最漂亮的女人要獻給頭領。其他人即便功勞再大,也沒資格自己先挑。而王薄的命令無異於給所有嘍囉們喝了鹿茸湯,讓他們看到了無數金銀和美女,一個個興奮得嗷嗷直叫。
“衝進去,女人隨便上,東西隨便拿!”喊着口號,流寇們對隋昌城展開了一輪又一輪強攻。(ngzw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不抽頭,誰搶到算誰的”孫宣雅、劉春生等人親自在隊伍後督戰,聲嘶力竭。
無數嘍囉抱着幻想從雲梯上掉下來,無數嘍囉抱着幻想再次爬上雲梯。珠寶、銅錢、女人,就在城牆後,幾乎伸手可及,但又是那樣遙遠。
“裡邊人撐不住了,大夥再加把勁兒!”王薄操起故錘,親自擂響戰鼓。
“咕隆隆…….”連綿的鼓聲猶如驚雷,從天際間遙遙滾過。知世郎王薄的手臂在半空衆中大開大闔,每一下都揮舞着委屈與不甘。
他是個飽讀詩書的聖人門下子弟,本來不應該與這些土匪流寇爲伍。如果不是因爲朝廷征討高句麗的話,他甚至可以到京師趕考,一舉成名天下知。可該死的東征把一切打亂了,科舉這個唯一留給寒門子弟的出頭機會因爲東征嘎然而停,與此同時,縣裡的幫閒親手把一紙軍書送到了他的家中。
那是一場註定不會贏的戰爭。王薄不能明知道一去無回還眼睜睜地向陷阱裡跳。他造反了,帶着數十個同樣不願送死的同鄉上了長白山。他成名了,不是因爲科考得中,而是因爲一曲“無向遼東浪死歌!”
可以說,如今天下風雲動盪的局面,皆是因他而起。而無數豪傑都已經揚名立萬,作爲始作俑者,他王薄卻只能在別人麾下聽令。這不公平!從大業七年開始,所有發生的一切都不公平!老天不該讓他生在寒門,不該讓他的名字出現在軍書上,不該讓他遇到張須陀,更不該讓他敗退到河北苟延殘喘,江湖地位甚至連高士達這種粗人都不如。
他讀過聖賢書,天生就該比人高出一頭。他要抓緊一切機會,把自己該得到的東西全拿回來。
Wωω▪ ttκǎ n▪ c o
“咕隆隆…….”王薄越想越氣憤,鼓聲敲得慷慨激揚。他沒打算跟李仲堅對決,對方是張須馱的嫡傳弟子,與張須陀交過手的他,深知道其中厲害。他只想藉着此番北上的機會重樹自己的威望,藉着高士達這個蠢人來吸引敵軍,自己偷偷摸摸地攻入隋昌城,奪取城裡剛剛入倉的糧食。
有了這批糧食,他就可以再招募一大堆士兵,東山再起。有了這場毫無懸念的勝利,他就可以讓自己的聲望重新達到昔日的顛峰,超越高士達、超越格謙,進而尋找機會超越翟讓和李密。
至於負責誘敵的高士達會不會有危險,那根本不在王薄的考慮範圍之內。在他的計劃中,只要攻下隋昌城,西路兵馬就立刻帶着所有戰利品快速退向饒陽,然後無論高士達死活,所有人直接退往渤海郡,在鹽山一帶重新開闢一塊基業。
李旭吸引流民屯田,有了糧秣後,他王薄也會。李旭會訓練嘍囉爲精兵,有了輜重後,他王薄一樣能。
他不該是一個倉惶如喪家之犬的流寇頭子。別人能做到的,他都做得到。亂世已經來臨,大隋已經失其鹿,人人都可以逐之。
這天下可以姓楊、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
“咕隆隆…….”鼓聲如雷,天地爲之變色!
那鼓點動地而來,不似王薄所擊發出來的戰鼓那般高亢,卻勝在整齊錯落。低低的,緩緩的,就像冬雪下流動的冰泉,又像濃霧背後慢慢透出的陽光。透過漫天的廝殺聲,由遠而近,由模糊到清晰,幾乎是在剎那間,讓城上城下所有人呼吸爲之一滯。
“誰在擊鼓,哪個讓他擊的!”王薄停下鼓錘,厲聲喝問。鼓聲乃軍樂也,非奉主將之令不可輕動。這路兵馬中,他絕不准許任何人挑戰自己的權威。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旋即明白了此鼓絕非從自己陣中而來。麾下的這些寨主堡主們都是些粗痞,絕對沒本事擊出如此整齊,如此具有穿透力的軍樂。
答案呼之欲出。城下的攻擊者忘記了繼續攀爬,城上的守軍也忘記了繼續向雲梯上砸石塊。他們不約而同地向鼓聲來源處望去,不約而同地瞪圓眼睛,張開無法閉攏的嘴巴。
在西方的天地相接處,有團塵煙伴着鼓聲而來。上半部呈暗黃色,遮天蔽日。下半部爲淡黑色,整齊得就像一條涌動的水線。有幾小股擔任戰場外圍警戒的流寇躲避不及,頃刻間便被“洪流”吞沒了,幾乎連一朵浪花都沒濺起。
“咕隆隆…….”鼓聲依舊如陣陣春雷,貼着地面滾過。王薄的臉在一瞬間便成了鐵青色,他不明白敵人到底是從何而來,自己佈置在泒水岸邊那麼多斥候,爲什麼沒一個能及時返回中軍報告敵人臨近的消息?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那條越涌越近的黑線已經露出冷冷的亮邊兒,不是水,是三尺槊鋒反射的寒光。
“向我聚攏,整隊迎戰!”王薄顧不得再考慮敵人的來源,從親兵手中抓起令旗,用力搖動。不需要任何人下令,城牆附近的嘍囉兵們丟下雲梯,“果斷”回撤。雲梯上的攻城者失去保護,被守軍連同腳下的梯子一道推翻在地。羽箭、石塊、還有歡呼聲一同從城頭砸下來,砸得流寇們膽戰心驚。他們不顧躺在城牆根呻吟掙扎的同伴,拔腿便逃。
不是每個人都跑向王薄指定的位置,除了他麾下的那兩萬長白軍,其餘各家山寨的嘍囉兵們根本看不懂複雜的旗令。危機關頭,他們只曉得跑向自家的弟兄。他們只認識自己山寨的大當家,他們本能地向自己的大當家尋求幫助。
而各位大當家在此時和他們麾下的嘍囉兵們一樣六神無主。官軍居然不去打高士達所率領的主力,而是先攻打他們這些騷擾者?爲什麼?其中道理實在令人想不通。但現在他們已經沒更多的時間去想,官軍推進的速度雖然不算快,節奏卻非常穩定,剛纔大夥還只能看見槊鋒反射回來的寒光,轉眼間卻已經能看到暗黑色的槊杆。
長槊如林,由身披黑色戰甲的騎兵擎着,踏着鼓點緩緩逼來。兩裡、裡半、一里,就在此刻,終於有背上插了五、六根羽箭的斥候徒步跑到了王薄身邊,用最後的一點力量向他報告:“大當家,敵襲,敵襲,從新樂來……”話未說完,含恨而逝。
唯一對王薄有用的消息就是敵軍渡河方位,新樂在泒水北岸,距離隋昌不到三十里。如果對方是今天渡河的話,能趕到隋昌城下的人數不會太多,並且全是騎兵。“靠在我的軍陣側面,別跑。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的!”扯着嗓子,王薄向已經準備撤離戰場的幾位小寨主大聲勸告。“靠過來,靠過來,他們人不多!擊退他們,只有擊退他們咱才能平安撤離!”王薄麾下的幾個心腹將領順着大當家的意思叫嚷,聲音裡卻沒有半點自信。
“列――陣!盾牌手向前二十步!”一聲吶喊之後,王薄立刻放棄了對其他寨主的期望。是生是死在於今天一博,那些粗痞不足爲謀,指望他們幫忙不如指望自己。
長白軍中的盾牌手迎着敵軍到來的方向快跑上前,在自家本陣前二十步豎起一道盾牆。用百姓家門板做成的巨盾高矮不同,疊成木牆也參差不齊。王薄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再度下達作戰指令,“長槍手,向前十步,盾牌後列拒馬陣!”
大約三千多手持白蠟杆長矛的士兵跑到了盾牆後,兩丈四尺多長的白蠟杆一端戳入地面,綁着利刃的另一端透過盾牌的間隙斜着探向前方,將盾牆變成一道堅實的刺蝟大陣。
弓箭手跑到了長槍手身後,爲數不多的弩弓手站在了弓箭手身後。然後是僅有一把單刀的輕甲步兵,手持短劍的督戰隊。還有千餘騎兵,簌擁着王薄站立於方陣最後方。
敵軍雖然來得都是騎兵,卻並未打算偷襲。無論王薄這邊如何動作,他們依舊保持着原來的速度,慢慢向隋昌迫近。彷彿既沒看到嚴陣以待的長白軍,也沒看到亂哄哄像沒頭蒼蠅一般的其他流寇。這種有我無敵的態度令人感覺很難受,也非常之屈辱。幾股規模不大的山賊們停止了觀望,試探着在長白軍的兩翼組成方陣。孫宣雅、劉春生二人也各自帶着本部嘍囉接在了陣地的最邊緣,試圖尋找機會偷襲敵人的側翼。
官軍人數不多,隨着煙塵的臨近,衆豪傑們越看越清楚。“也就五千來人!”劉春生開始撇嘴。他曾經與前來剿匪的郡兵交過手,五千騎兵,頂多能擊敗兩萬左右的義軍。今天在隋昌城下的義軍有四萬餘,未必真就不是官兵的對手。
“應該是李仲堅麾下的博陵軍!”與劉春生這愣頭青不同,敵人距離自己越近,王薄越感到心驚。以前與他作戰的郡兵,包括張須陀麾下的齊郡精銳身上也沒有如此重的殺氣。那是百戰精銳才能露出的蕭殺,自從大隋三十萬府兵喪身遼東後,這股殺氣已經多年不見,誰也沒想到它今天居然在泒水畔再現猙獰。
與殺氣極不相稱的是眼前這支隊伍行動時表現出來的那種沉靜。你可以看到馬蹄濺起的滾滾煙塵,你可以看到槊鋒上越來越亮的寒光,你甚至可以慢慢看清楚士兵和戰馬身上黑色的鐵甲。但你聽不到士兵們理應發出來的喧囂。他們都緊閉着嘴巴,**的戰馬也和背上的主人一樣沉默。與馬蹄擊打地面的隆隆聲、鐵甲相撞的鏗鏘聲相比,這種沉默更令人壓抑。就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罩在人的心頭,讓人無法直腰,無法用力,甚至無法呼吸。
“嗷,嗷,哦――啊!”一些其他寨主麾下的嘍囉並們受不了戰場上越來越壓抑的氛圍,開始向遠在三百步外的官軍挑戰。他們揮舞着手中的兵器,罵着花樣百出的髒話,甚至脫下褲子,向敵軍露出髒兮兮的屁股。讓大夥難堪的是,對方不像他們互相火併時那樣,立刻進行報復。官軍依舊保持着原來的推進速度,慢慢前行。沒有人搭腔,鼓聲的節奏也沒有因爲嘍囉們的叫嚷聲而做出絲毫改變。
“吹角,吹角!把他們的氣勢壓下去!”王薄知道如果繼續由着官軍耀武揚威的話,自己今天必敗無疑,立刻做出了最恰當的決定。“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猛然從軍陣中響起,穿雲裂帛。嘍囉兵們身上的血液立刻變得炙熱,彷彿有一把火在心中燒。敵人很強大,那又能怎樣。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稀稀落落的羽箭從王薄的兩翼射出,射向兩百五十步以外的官軍。這個距離很難射準,即便射中了目標,也無法穿透對方身上的鐵甲。官軍不理睬半空中的“蚊蚋”,繼續向前推進,直到推進到兩百步距離,才緩緩收住了腳步。
自始至終,他們沒還一箭。個別人不幸流矢射中了,也帶着白羽繼續跨在馬上。嘍囉兵們又羞又怒,跳着腳大罵。官軍卻依舊不理不睬,從容不迫地將陣型拉展,橫向的戰馬與戰馬之間隔開五步左右的距離。
“弩手,預備――-!”王薄的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重甲騎兵抒展之後便會發動衝擊,他麾下的弩手們必須在戰馬進入一百五十步到一百步範圍內,把手中的弩箭射出去。然後的遠程打擊便由弓箭手來進行,一百步到十步之間,男人心跳十次,好弓手可以放三箭。
對方的戰馬卻沒有立刻前進,隨着一聲號角,第一、第二、第三排所有騎兵同時做了兩個動作,下拉麪甲,將長槊在戰馬的脊背上放平。就在王薄被撩撥得火燒火燎的時候,連綿的鼓聲突然一滯,然後如冰河開裂,峭壁倒崩,激揚的號角聲猛然響了起來,穿透煙塵,撕裂烏雲,從頭頂扯下萬道陽光。
萬道陽光之下,那夥官軍動了。重甲騎兵向正前方衝擊,從重甲騎兵身後,又分出兩隊輕騎,每隊兩千人左右,旋風般卷向流寇的兩翼。“弩手,攔射!”王薄聲嘶力竭地喊道。然後眼睜睜地看着千餘支弩箭飛出本陣,毫不章法地射向半空,偏離目標,跌落塵埃。
人馬皆披鐵甲,做勢欲撲重騎兵居然只向前撲了丈許,便立刻剎住了腳步。他們的攻擊只是一個幌子,爲的是掩護那四千輕騎。那些輕騎兵纔是真正的殺招,王薄意識到了,可他麾下的弩手已經把攻擊力最強的弩箭射飛。“弓箭手,弓箭手漫射,攔住那些輕騎!”王薄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同被大風扯破了的窗紗,看到羽箭如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飛,卻無一命中。
來不及了,只有輕甲護身的騎兵們斜插過百步距離僅需要六息。弓箭手徒勞地追着他們的身影攢射,羽箭卻只能追着戰馬留下的煙塵飛。他們快速拉近與嘍囉們之間距離,在對方沒來得及逃走之前刺進倉猝組成,號令都無法統一的兩翼。然後像兩把鐮刀一般割了進去,將大小嘍囉們砍莊稼一樣割倒。
“向中軍靠攏,向中軍靠攏。長白軍,變陣,變圓陣!”王薄的喊聲已經帶上的哭腔。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兩翼那些傢伙的戰鬥力,更沒有人比他了解那些人崩潰後的危險性。如果那些傢伙先前不留下來,長白軍的側面即便收到突然襲擊,也很容易彌補起缺口。但萬一那些盟友從側面衝進他的本陣,無須官軍再攻,光是亂跑亂撞的盟友,便可以將長白軍沖垮。
老天總是不公平,王薄越擔心什麼,局勢越朝哪個方向發展。衝入兩翼的官軍迅速回拉,在人羣中切出一個暗紅色的弧,丟下一地屍體和四散奔逃的嘍囉兵,將身側的其他嘍囉兵像趕羊一樣趕着,快速向中軍擠壓。
先前還向對方挑釁的大小嘍囉們瞬間便失了方寸,他們羨慕那些被騎兵拋棄在陣外的同夥,卻找不到逃離戰場的機會。他們互相推搡着,期望同伴可以阻擋住惡鬼一樣踩過來的戰馬,卻被其他同伴推出來,送到官軍的橫刀下。
橫刀只是一閃,便將一顆人頭掃飛到半空中。血在半空中畫出一道詭異的曲面,彷彿有生命般,緩緩跌落,慢慢散開。將恐怖灑入每一雙眼睛,告訴他們對手和自己的戰鬥力不在一個層面上,縱使抵抗也是徒勞。
騎兵們不做任何停頓,手中的橫刀舞得如閃電般,刀刀收割着生命。他們不刻意去區分對手職位的高低,也沒有收集死屍上人頭的習慣。他們只是砍,砍,一刻不停地砍,無論擋在自己面前的是彪形大漢還是老弱病殘。沒有憐憫,毫不猶豫!
如沸湯潑雪,義軍的兩翼在數息之間便宣告潰散。自認爲無所畏懼的劉春生不見了蹤影,義薄雲天的孫宣雅大當家也露水般消失。只留下沒有人指揮,也沒有人救助的嘍囉兵們,按照官軍事先預設好的方向,爭先恐後地闖入長白軍的本陣。
“拉住他們,攔住他們。放箭,放箭,無差別射殺!”王薄紅了眼睛,大聲命令。
此令下後,他永遠不可能再收買到河北綠林的人心。
但不下此令,他知道自己連今天都活不過去。
本來面朝正前方的弓箭手們隨着陣型的變化很快被擠壓成弧形隊列,他們手中的木弓不斷開合,將數以萬計的白羽向陣外射去。無需瞄準,無需分辯敵我,這種漫射的戰術目的便是防止亂軍衝擊本陣,因此所有身處陣外者都可以被看在敵人。
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三波羽箭過後,依然活着的潰卒們便硬生生剎住了腳步。他們瞪大的雙眼,無法接受數息之前的盟友已經變爲仇敵的現實,但顫動的雙腿憑着本能轉變了方向。或是掉頭衝向官軍,或是轉身溜向長白軍本陣的側後。
哀嚎聲和叫罵聲在瞬間沉寂後成爲戰場上的主旋律,“天殺的王薄!”“不得好死啊,你們這些缺德傢伙!”“大哥――”“兄弟――-”
戰術雖然殘忍,但橫七豎八的屍體和沒頭沒腦亂竄的嘍囉兵們成功地阻擋了輕騎兵們的推進腳步。他們的戰馬在人流中上下起伏,宛如一葉葉風暴中的尋找海岸的小舟。他們以橫刀爲槳,在人羣中激起一重重紅浪,但已經被恐慌迷失了心智的嘍囉兵們太多了,被砍倒一層又逃過來一層。
因爲沒有人進行組織,失去逃命機會的潰卒並不懂得拼死一博。他們在橫刀下翻滾掙扎,在戰馬前哀哭求乞。但在下一個瞬間,他們或被騎兵們砍翻,或者被來自長白軍的亂箭射倒。
地獄般的慘景沒贏得王薄的任何同情心。慈不掌兵,戰場上只有勝負,沒有正邪。多年與官軍作戰得出來的經驗告訴他,此戰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對方速度優勢已失,沒有速度的輕甲騎兵戰鬥力與普通步卒相差無己。“貼上去,長槍手貼上去!”王薄像瘋子一樣用力揮舞着戰旗。他還沒有敗,他還有機會創造奇蹟。
在倉猝中成型的圓陣猛地向外張開,就像一朵已經沉寂了數百年的曇花,一瞬間怒放。白蠟爲杆,黑鐵爲鋒的長矛向四下擴散,將擋在自己面前的人挑飛,將人世間最濃烈的顏色灑在藍色的天和黃色的大地之間。哪怕綻放的時間猶如白駒過隙,但他們綻放了,揮灑了,無所遺憾,無怨無悔…….
手持單刀的輕甲步卒沿着長槍手開出的血路衝殺向前,推倒擋在自己面前的盟友,直撲官軍輕騎。他們的訓練程度與對方相差甚大,幾乎一招之間便分出生死。但第一個倒下,第二個衝上去,第二個倒下,第三個和第四個毫不猶豫,直到把馬背上的騎手累垮,直到把敵人從戰馬上扯下來,一同變爲屍體一同混爲塵埃。
博陵輕騎第一次遇到這樣強悍的對手,一時間居然被逼得不斷後退。“拉開距離,拉開距離!”張江和呂欽大聲命令,約束着本部兵馬放棄與敵方糾纏,到遠方重新整隊。但此刻戰場上的形勢太混亂了,官軍包裹着嘍囉,嘍囉們包裹着官軍,你擋了我的路,我絆了你的腳,根本不可能輕易分開。(ngzw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轉載)
“擂鼓,擂鼓催戰!”王薄大聲命令。戰場上,嘍囉們幾乎是以三到四個換對方一條命,但按照這個比例互換下去,他的長白軍完全可以拼垮對方。只要逃在戰場外圍的劉春生和孫宣雅等人反應過來,稍稍幫一點忙,今天的勝利將屬於義軍。
“咕嚕嚕………”瘋狂的戰鼓聲從王薄的中軍響起。伴着鼓點,圓陣擴張得更快,更急,如投石擊開的水波,連綿,柔軟,卻很難阻擋。
“隆隆、隆隆、隆隆…….”官軍中也有鼓聲響了起來,短促、激越,先如猛獸撲擊前的咆哮,進而像山洪突然決堤。聞此鼓聲,正在指揮着長白軍擴大戰果的王薄突然像被蜜蜂蟄了一般楞了楞,然後仰面朝天,厲聲大叫,“騎兵,出擊,正前方,出擊―――”
“出擊,攔住他們。出擊――”傳令兵沒有餘暇再四處跑動,直接在軍陣中以最大的力氣狂喊。禍事來了,他們已經嗅到了死亡的氣味。在兩次倉猝的變陣過程中,長白軍的防禦陣型已經鬆懈,而敵軍的具裝甲騎正在一旁虎視眈眈。
他們先前沉靜如山嶽,此刻卻如淺龍出淵。迅捷,靈活,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殺向王薄的中軍,試圖一劍封喉。
無須王薄命令,反應過來的弓箭手、弩手一同轉身,盡最大可能,將最多最密的羽箭射向西方天空。這纔是敵軍的真正殺招,先前的側翼突破,趨潰卒衝陣,不過是敵軍主將玩的一個花樣。此人太狡猾了,簡直比狐狸還奸詐,比毒蛇還陰狠。長白軍大當家王薄已經識破了他的計謀,只可惜稍稍慢了半拍…….
半拍已經可以決定生死。
倉猝射來的羽箭根本無法給予人馬皆披重鎧的鐵騎以重創。大部分羽箭錯失了近在咫尺的目標,極少幾支命中,但力道卻明顯不足,被生皮和薄鐵編就的甲葉輕輕鬆鬆地擋在了身體之外。即便受傷,具裝甲騎也不敢主動放慢速度腳步。連人帶馬的重量已經超過千斤,一旦被身後的同伴撞上,結果肯定是彼此都屍骨無存。
“端槊――”李旭吼聲穿透面甲,傳進幾個親兵的耳朵。緊跟在他身邊,唯一手中沒有長兵器的周大牛舉起號角,奮力猛吹,“嘟――嘟――嗚嗚嗚嗚嗚嗚”死亡之聲噴涌而出。他興奮得渾身戰慄,沒有被面甲掩蓋的面孔被熱血漲得通紅。很多年了,他終於又找到了這種酣暢的感覺,令人如飲醇酒,只求一醉。
醉臥沙場是多少馬背上謀求功名者的夢想。要麼衣錦還鄉,要麼埋骨荒野,生命不是花,卻如盛開的春花一樣絢麗壯烈。生也罷,死也罷,夢也罷,醒也罷,這一瞬便是一生,這一生有此一瞬已足夠精彩!
踏着角聲,騎兵們將千餘支長槊端成了三道橫線。他們穿過利箭之幕,以堅定而沉穩的步伐向前推進。他們帶起滾滾煙塵,向怒龍般撲進了王薄的中軍。
倉猝轉換目標的弓箭手們只來得及射出兩矢,倉猝轉身的長矛手們還來不及爲矛尾找到支撐,倉猝迎戰的長白軍輕騎就像碰到了菜刀的豆腐般,四分五裂!只有一件薄甲護身的流寇輕騎被三尺槊鋒毫不費力的刺穿,整個人從馬鞍上被挑飛起來,於半空中灑下一股股熱血。
沒有慘叫聲,沒有呻吟聲,甚至也聽不見失去主人的戰馬所發出的哀鳴。所有聲音在一瞬間被沉重的馬蹄聲和鎧甲鏗鏘聲吞沒,天地間彷彿失去了顏色,只剩簡單冰冷的黑與白。黑色的鐵甲、白色的槊鋒、黑色的身體、黑色的戰馬,還有暗黑色的血液水一般在灰白色的大地上匯流成河……
王薄從沒見過如此犀利的攻擊,他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實。數息之間,他沒有發佈任何應對命令,只是雙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看着麾下的嘍囉們前仆後繼地倒於對方馬蹄下。他像一個剛剛上戰場的新丁,大腿小腿同時發抖。他像一個已經脫離了軀殼的靈魂,望着層層疊疊的屍體,無喜無悲,無哀無樂。突然,他的靈魂又回到了身體裡,嗓子眼發甜,一股滾燙鹹腥的東西只衝腦門。“全撲上去,跟他們拼了!”他噴出一口血,喊得聲嘶力竭,滿臉是淚。
淚眼朦朧中,他看見自己積攢了近兩年的班底衝向了戰場正面那千餘鐵騎。沒有隊型,也沒有次序,他們重重疊疊,就像撲向岩石的海浪。他們毫不猶豫,就像撲向野火的飛蛾。在抹乾淚眼的同時,王薄幾乎看見了袍澤們的魂魄,星星點點,就像夏末的螢火蟲般盤旋着從戰場上升起,升向天空中純淨的那片藍,永遠不再有飢餓,不再有恐懼。
王薄猛地加緊坐騎,直衝向前。他的弟兄們在被人肆意屠殺,他不能放棄這些同伴而獨活。
擋於坐騎前的阻力卻驟然加大,經歷了短暫的奮勇之後,長白軍的大小嘍囉們馬上在血淋淋的事實面前認清了自己和對手之間的差距。那些被鋼鐵包裹着的“猛獸”不是他們所能阻擋,雖然對方只有千餘騎,但每一騎都足以當千。
千個一千即爲百萬,那是百萬武裝到牙齒的雄師,而他們只不過是一羣想發點小財,在亂世中掙扎求生的平頭百姓。輸給對方沒什麼丟臉的,承認戰敗以也算不上可恥,天大地大,活命最大,所以,他們轉身、棄械,當着自家主帥的面狼狽而逃。
“站住,站住,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兒!”王薄大聲叫嚷,揮刀砍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潰兵。他不是不能接受戰敗,但無法忍受這樣的慘敗。對方總計只有五千餘人,對方的人數不到己方參戰人數的八分之一。就在數息之前,他分明還佔據着戰場的主動。可現在,他卻毫無疑問地敗了,從顛峰跌向低谷只用了把食指屈回再彈開的功夫。
有幾個嘍囉猶豫了一下,但很快被倒奔而回的同伴推走。“他們追過來了!”嘍囉們臉色煞白,驚慌失措。必須逃,被那些鐵甲“猛獸”碰上便是死。即便被大當家事後怪罪,也好過被“猛獸”踏上,落得死無全屍。
“督戰!督戰!”王薄接連砍翻了幾個無視其威嚴的潰兵後,祭起了最後的殺招。督戰隊完全由他的心腹組成,裝備爲整個軍中最精。慘叫聲立刻在人流中再次響起,身披紅羅綿背襠的督戰隊在自己人中間大開殺戒。所有不肯立刻停下腳步的嘍囉們都受到的同樣的對待,被一刀刺穿,再一刀割去首級。
“啊!”潰卒們發出大聲慘叫,轉過頭,互相推搡着遠離向自己揮刀的屠夫。他們不小心擋住了疾馳而來的鐵騎,被長槊刺穿,身體在槊杆上哭喊掙扎。他們瞪大驚恐的眼睛站在原地,看着死亡洪流一點點向自己推進,既不敢迎戰,也不敢再逃,胡亂揮舞着胳膊放聲大哭。
爲了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鐵騎衝入敵陣之後,開始按預定的序列分散。他們以十幾個人爲一小隊,在長白軍的隊伍中往來盤旋。每一支隊伍都像一把刀,刀刀見血。王薄通過血腥手段組織起來的抵抗再一次被粉碎,長白軍已經混亂的軍陣很快被鐵騎們分割成一塊塊放在砧板上的肉,隨之都有被剁碎成餡的危險。
失去了來自中軍的指點和監督,先前與輕騎們纏鬥的嘍囉們也紛紛放棄了自己的對手,轉身加入逃兵行列。整個圓陣支離破碎,任孫吳重生也不可能將其粘合。擺脫了對手死纏濫打的輕騎兵在張江和呂欽等人的組織下快速整理隊形。他們沒有去爲在敵人中軍往來衝突的同伴錦上添花,而是繞了兩個半弧型,圍殺那些戰場邊緣的旁觀者,不給他們恢復勇氣和信心的機會。
長白軍抵擋不住騎兵們如水瀉地般的攻擊,節節敗退。已經殺紅了眼的王薄帶着親兵和督戰隊不斷組織起新的防線,每一次都無可奈何地看着防線像河灘上的沙堡一樣崩潰掉。他的鼻孔、嘴角全在淌血,身上的鎧甲和**的坐騎也被血染成了赤紅色。那些血沒有一滴是敵人的,全部來源於他自己和自家嘍囉。曾經有一瞬間,他試圖帶着親衛和督戰隊進行一次反衝鋒,不爲扭轉戰果,只爲吐一口惡氣。但這個過於“美好”的願望很快被現實砸了個粉碎,官軍只出動了兩百騎兵,就衝散了他組織的反攻。如果不是親兵奮力營救,王薄甚至無法保證自己能有機會看見明天的太陽。
“大當家,留得青山在!”一名心腹頭目跑到王薄身邊,大聲勸告。他不是第一個向王薄諫言撤退的人,其他幾個都被王薄當場砍殺了。但這次,王薄卻猶豫了一下,將刀鋒指向了不遠處的鐵騎。
“子房,你走吧,我留下來給大夥斷後!”曾經豪情萬丈的王大當家笑了笑,低聲命令。
“大當家先走。大當家將來給大夥報仇!”彷彿能看穿王薄的心事,幾個親衛齊聲苦勸。
“報仇?”王薄彷彿聽見了一個最好笑的笑話般,裂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我不走,我要和你們一道死。咱們都跑不掉了,姓李的不是人,他不是人……”笑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嗚咽,進而泣不成聲。
他一直以爲,自己和別人的差距只是命運的不公造成。今天,王薄才明白那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謊言。姓李的能力、才華都是他的百倍,遇到這種對手,他的後半生已經註定黯淡無光。
既生王,何生李。曾經野心勃勃的王薄此刻寧願死,死在這樣一個對手馬前,勝過混混噩噩地渡過後半生。
“好,咱們一起死!”被稱爲子房的親兵頭目慘笑,拎着刀,站在了王薄身邊。臨近的數百嘍囉看見王薄停下了坐騎,也狂笑着,快速向他靠攏。
他們都是當年一道逃避兵役的同鄉,經歷了數年的掙扎,如今終於可以走向結局。他們的路也許走歪了,但當年起兵的動機,卻決沒有錯。
他們不是野草,不該被人割去添溝渠。他們曾經試圖建立一個自己理想中的國度,但最終除了製造災難外,卻一事無成。
大夥已經都倦了,像王薄一樣疲憊。姓李的在博陵幹得不錯,如果他是上天派來那個結束亂世的人,大夥寧願用生命爲這一切做個見證。
“長白山下好兒郎.,純着紅羅綿背襠…….”有人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淚,低聲唱道。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親兵和督戰隊低聲而和。他們還記得當年那個知世郎王薄,那個爲了大夥提刀,而不是踏着大夥肩膀謀求各人功業的王大當家。
聽着這首自己親自撰寫,親自譜曲的戰歌,王薄的心頭一片空明。他知道自己不該畏懼,也無所畏懼。這麼多年,無數袍澤已經死了,自己馬上就要跟他們去團聚。
忽然,他覺得自己脖頸一痛,整個人軟倒在馬鞍上。
“大當家,活着纔能有機會!”被稱爲子房的親兵頭目趴在王薄耳邊說了一句,然後撥轉王薄的馬頭,一刀捅進了戰馬的屁股。
“大當家給我們報仇!”身穿紅羅綿背襠的親兵和督戰嘍囉們,跟在子房身後,一道撲向了具裝鐵騎。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天地間剎那彷彿響起了隱隱的歌,縈縈,繞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