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裡。勿浪語,誰道許!”光憑几句荒誕的不經的童謠和一個姓氏就令無數豪傑相信大隋朝即將滅亡,天下權柄將歸於李氏,這種說法未免令人難以置信。可事實上,偏偏相信它的人還很多!特別是大業十一年開春以後,幾乎大隋各地的坊間巷裡都在談論“李氏將興,楊氏將滅”的流言。有替人算命打褂,兼職捉鬼通靈的“智者”甚至直接信誓旦旦地分析出,童謠中的‘桃李子’,指的是逃亡在外的李家子侄李密,若不是天命所歸,此人也不會成爲楊玄感叛亂中唯一倖免於難的主謀,更不會才入瓦崗,就得到了那麼多大小勢力的擁戴。而所謂“皇后繞揚州,輾轉花園裡”則指的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將橫死揚州,屍體填埋溝壑。至於“勿浪語,誰到許”兩句,被“智者”們引申得更爲清楚,許者,密也,分明指得就是原來的蒲山公,現在的瓦崗軍二當家李密。
流言鬧得人心惶惶,也讓無數想建功立業者蠢蠢欲動。將全部家財獻給李密,求一個開國將校者有之。帶領百十個親戚族人佔領某個山頭,打出“順天應命,替密公張目”者有之。最可氣的是有一個想升官想暈了頭的書生,居然直接闖入齊郡太守府衙門,正告太守裴操之和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張須陀二人認清天下大勢,西向接李密來做東夏各郡之主。裴操之和張須陀的回答他的自然是一頓板子,那書生卻甚爲倨傲,被衙役們打得屁股都開了花,居然還擡起頭,望着堂上的裴操之,滿臉慈悲地說道:“天命,天命你們懂麼?如此不知順逆,待蒲山公大軍一到,爾等必將埋骨溝渠!”
裴操之被逼得沒辦法,只好將此子斬首於郊外,成就了其“開國元勳”的名聲。但謠言非但沒有因此而絕,反倒有了愈演愈烈的趨勢。到後來,一些底層官吏也迷惑了,甚至開始偷偷地抱怨裴操之不該將事情做得太絕,斷了大夥今後的出路。
流言的源頭在哪,張須陀等人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但你偏偏拿它毫無辦法。大隋朝連續三次伐高麗無果,已經喪盡了威信。況且到了這種時刻朝廷還不知道善待百姓,反而聽信一些書生之言,大造宮室以示太平。年初剛剛完成了極盡富麗堂皇之能事的觀文殿,眼下又開始建造儀鸞殿。據市井傳言,前年被楊玄感放火燒燬的龍舟也由宇文述之三子智及奉旨建造,比原來的那個更富麗,更堂皇。
朝廷的追求離民間越遠,百姓越希望改朝換代。在張須陀和李旭等人眼裡,李密不過是一個只會說謊,但從不兌現諾言的大騙子。在百姓心中,李密所描述的畫餅卻是許多人掙扎着活下去的希望。
不光李密,甚至連張金稱、李子通、朱璨、魏刀兒等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治國主張,號稱要與天下人“有衣同穿,有飯同吃”,雖然他們搶劫時每有所得,總是先藏進自己的秘密山洞裡。
“奶奶的,如果姓李就能做皇帝,天下姓李的多了,怎麼就輪到李密這個大忽悠!”幾個人聚會時,羅士信大聲罵道。“仲堅也姓李呢,人品武藝都比那李密高得多!”爲了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他博引旁證。壓根兒不顧身邊的幾個朋友已經嚇白了臉。
“士信,嘴巴上有個把門的。什麼時候了,你還亂說!”秦叔寶素來得大夥尊敬,豎起眼來,大聲教訓道。
“什麼時候啊,五月天氣,正不冷不熱時候。他李密真有當皇帝的命,就派兵來齊郡跟咱們幹一架。只要他能正面擊敗咱們齊郡子弟,我就承認他不是大忽悠!”羅士信肆無忌憚地嚷嚷,話語裡帶着一百二十個不服。
“跟李密這仗,咱們早晚得打。但你別把仲堅扯進去,朝廷很忌諱這些!”見對方說得越來越不象話,獨孤林上前扯了扯羅士信的胳膊,提醒羅士信注意自己的言辭。
“怎麼着,皇上還信這個,我以爲只有那些瘋子和無賴信!”羅士信眨了眨無邪的大眼睛,驚問。在他眼中,皇帝的表弟獨孤林是最理解皇上的人,其意見往往也代表着皇帝陛下的看法。
“皇上未必信,但皇上怕天下百姓信!”獨孤林咧開嘴巴,回以連聲苦笑。
亂世已至,而滿朝文武還忙着爭權奪利。如果羅士信今天的話傳到他們耳朵內,他們纔不會在乎李旭以前給朝廷立下多少戰功,肯定會奏請陛下趁早誅之。那些吃肉吃得腦滿腸肥的傢伙不會看到已經近在咫尺的野火,他們只會把握一切將威脅道自己地位的人打落塵埃的機會。
潛在的危險對大夥來說都是擡頭即可得見,偏偏羅士信轉不過這個彎來,“皇上自己不信,仲堅還怕什麼?”他聲音稍低,卻依舊不停地嘟囔。
“士信,從大業初年到現在,朝廷已經不知道殺了多少個李姓官員。你別自己光顧着嘴巴痛快,這話傳出去,仲堅會大難臨頭。”秦叔寶忍無可忍,索性直接把話挑明。
“呃,俺老羅沒想到這一層!”羅士信將頭轉向李旭,滿臉歉然。但很快,他又輕鬆地笑了起來,“這裡只有咱們四個,連張大人都不在,誰會把我的話傳出去?仲堅兄,你說是不是?”
李旭素來拿羅士信這個“瘋子”沒辦法,見對方滿臉無辜,也只好順着其口風回答:“是,士信說得極是。但小心隔牆有耳,所以,這話咱們今後還是不要說了!”
“不說就不說,反正李密如果想當皇帝,得先過來跟咱們兄弟幾個打一架。證明了他有當皇帝的本領再說!”
“你會有機會的,我估計,用不了半個月,朝廷就會下旨命令咱們西進剿匪了。”秦叔寶嘆了口氣,望着窗外燦爛的春光,幽幽地回答。
朝廷去年冬天下旨升張須陀爲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掌管河南東部各地征剿盜匪事宜。其麾下所轄的東平郡和濟北郡,都是以往匪患的重災區。而平定了左孝友後,齊郡附近再無威脅,郡兵們東向剿匪的任務也就提到了日程上來。
東平郡和濟北郡都與瓦崗軍盤踞的東郡接壤,在官兵的壓力下,二郡之內的蟊賊肯定會快速倒向瓦崗軍。屆時,齊郡弟兄和瓦崗精銳難免一戰,而誰能最終站得上風,秦叔寶心中沒半點把握。
不像羅士信和獨孤林,秦叔寶對李密沒有任何輕視之意。與這個狡詐如蛇的傢伙比起來,秦叔寶更願意和徐茂功交手。後者的用兵能力雖然很強,但畢竟屬於堂堂正正的陽謀範疇。而李密那廝,無論用兵還是做事都不依常理。你有可能將其打得落荒而逃,也有可能一不小心,就上了這個傢伙的大當。
“西進剿匪?咱們主動出擊,好事兒啊!但咱們有足夠的糧草麼?”把話題回到戰事上,羅士信倒不糊塗,想了想,不無擔心地問。
“沒有,咱們去年的存糧剛剛夠吃。打敗盧明月時有所斬獲,但財寶多,糧草少!”李旭聳聳肩膀,低聲迴應。“但即便朝廷不下旨,張老將軍也得帶着咱們西進。經過那個狂生一折騰,咱齊郡子弟必須用戰鬥來自辯!”
很多人在爲惡時,往往是以爲自己掌握了天下唯一的大道。那個被裴操之下令斬殺於郊外的狂生便是如此。李旭不懷疑此人對圖讖學說的虔誠,也同情這個瘋子對重建盛世理想的執着,但被這個瘋子一折騰,齊郡子弟和瓦崗軍之間便再沒了迴旋餘地,無數人將由其一番瘋話而走向死路。在此人出來發瘋之前,太守裴操之也好,通守張須陀也罷,恐怕整個齊郡文武心裡都沒多少揮師西進爲朝廷平叛的念頭。這倒不是由於大夥對朝廷無效忠之心,而是因爲地方上的實情擺在那,以齊郡的能力,能支撐起的士卒最多不超過兩萬。而瓦崗軍現在已經號稱擁衆十萬,危急時刻如果李密登高一呼,四下響應其號召而來的盜匪絕對不會少於二十萬衆。
以兩萬郡兵討伐三十萬盜賊,李旭同秦叔寶一樣心中沒任何把握。雖然他曾經乾淨利落地擊潰過李密,但那時李密身邊沒有徐大眼,此刻天下形勢也與當年平定楊玄感叛亂時截然不同。
“嗨!”聽了李旭的話,獨孤林也是一聲長嘆。皇帝陛下的心胸到底有多寬,他比每個人都清楚。大夥擊敗了盧明月的封賞之所以到今天還遲遲不下,恐怕於那個鬧事的狂生不無關係。
主疑,則臣死,自古皆然。如果短時間內齊郡兄弟不與瓦崗軍結結實實地打上一場的話,恐怕他這個帝王至親和李旭這個天子門生,都難逃一劫。
“嘆什麼嘆,不過是一夥蟊賊。咱們前後擊潰過的蟊賊,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十萬了,幾曾見大夥嘆過氣來!”羅士信是天生的樂天派,見秦叔寶和李旭等人面色越來越凝重,跳起來,大聲道。
“也倒是,他們人數再多,也不過是蟊賊而已!”秦叔寶笑了笑,迴應。瓦崗軍再強,也不過是賊。官軍殺賊,天經地義。這樣想着,他心中又漸漸充滿了豪氣,臉上的表情也慢慢變得輕鬆。
“可他們現在所求的,已經不再是打家劫舍!”同時,一個聲音在秦叔寶心態悄悄涌起。敵人已經開始謀劃建立自己的國家,而郡兵們呢,離開齊郡後他們爲何而戰?爲捐稅日重,逼得他們終日勞累亦難爲家人謀取一飽的大隋麼?還是衝着張須陀老將軍平日的相待之情?
一旦張老將軍有過閃失呢?…….秦叔寶不敢順着這個思路繼續想,多年的經驗告訴他一個事實,那就是離開齊郡越遠,弟兄們的戰鬥力越差。
而瓦崗山,遠在八百里之外。
與秦叔寶不同,比起對郡兵們遠離家鄉後的戰鬥力來,旭子更擔心的是自己如何在疆場上面對昔日的朋友。以前他只需要面對一個徐茂功,但現在李密來到了瓦崗山,跟隨他一道走上瓦崗的肯定還有假商人張亮、野郎中牛進達以及喜歡拿叉草叉子做武器的吳黑闥。平心而論,李旭覺得瓦崗寨的英雄都是響噹噹的好漢子,包括曾經跟他打了個不分高下的程知節,但李密這個人除外,這個人心黑手狠臉皮厚,天知道一羣英雄怎麼會甘心被這種肩頭沒有任何擔當野心家所驅使。
現實正越來越接近石二丫所賭氣時所描述的那樣,他的所有朋友都變成了敵人,而只有他,還在忠心耿耿地幫大隋苟延殘喘。去年這個時候,旭子還可以用與齊郡弟兄一同守衛家園這句話來自我解脫,而現在,郡兵們馬上就要遠征了,他的行爲和守衛家園已經沒有了半點兒關係。並且,四下裡賊越剿越多,也成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如今整個河南除了與齊郡相鄰的幾個郡縣稍爲安寧外,從最南邊的東海郡到西北的弘農郡,幾乎每個地區都活躍着大批的反賊。他們如春天時的韭菜,割掉一茬又生出一茬。官兵進剿雖然縷縷取得勝利,但每次的結果好像只是讓匪首換了個名字,官兵前腳一走,地方上立刻混亂依舊。
令人倍感無奈的是,與天下其他各地相比,河南諸郡還算大隋朝目前最穩定的區域之一。南方各地自從前年魚俱羅將軍被冤殺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眼下看上去還算安寧的不過是王世充所鎮守的江都附近幾十裡的地方。出江都向南只到宣城,向北只到淮南,便是盜賊的安樂窩。很多在河南諸郡被張須陀大人打得無處躲藏的盜匪都跑到了淮上,利用淮河和長江之間複雜的地形與官府對抗,大大小小響馬加在一處已經遠遠超過了百家。
至於素以民風驃悍著稱的河北諸郡,局面更是動盪不堪。先有張金稱在清河郡擊殺了右侯衛將軍馮孝慈,然後有高士達、竇建德以高雞泊爲老巢,四下攻城掠地。更令人驚詫的是,去年秋天徵遼大軍班師時,居然被一個名字叫做楊公卿的人抄了御林軍的後隊。據朝廷的邸報上介紹,楊公卿受到御林軍的猛烈反擊,陰謀沒有得逞,只偷了飛黃上廄馬四十二匹而去。事實上,賊人的目標僅僅在奪馬自強,如果他們把戰鬥目的定爲殺君,御林六軍兵馬未必抵擋得住。
如今河北各地,不止活躍着張金稱、高士達和楊公卿三夥較爲著名的反賊。當年被齊郡弟兄擊敗過的王薄,盧明月、孟讓、彭孝纔等也流竄到了那裡,各自找了個山頭安家落戶。此外,還有很多實力不大,但爲禍不小的反賊,如漫天王、歷山飛等,也帶領數萬匪寇往來縱橫。最後二人的活動區域都臨近旭子的家鄉,所以那裡傳來的消息每每最讓旭子擔心。雖然武士彠日前來信告知,唐公李淵已經派人去易縣保護他的父母,但旭子依舊爲家人的安危而憂心忡忡。
武士彠在信中提及了李世民在塞上的作爲,對這位剛剛成年的唐公府二公子子甚是推崇。他還於信中看似毫不經意提到,如果當日替護糧軍弟兄守後路的不是世子建成,而是二公子世民,弟兄面對的肯定是另外一種結局。
“唉!”臨睡覺前,李旭將武士彠的信拿出來又看了一遍,忍不住長吁短嘆。內心深處,他很懷念護糧軍中那段歲月。雖然那時的他僅僅是一名校尉,但正因爲站的位置不高,所以也感受不到外邊的疾風暴雨。
而現在,他的官越做越大,爵位越封越高,心卻越來越孤獨。幾乎沒有人能理解他的苦悶,即便身邊的最親密的女人也不能。自從上次兩個人因爲對朝廷和盜匪的看法不同而爭吵過後,二丫總是小心翼翼地迴避跟他談起類似的問題。實際上,除了關心街面上的糧食又貴了幾文,濟河上游的水田又便宜了多少外,二丫幾乎主動放棄了對時局的關心。倒是在理財方面,她與管家配合着一直大顯身手。雖然成爲旭子的女人還不到一年,她已經讓李旭名下的田產幾乎多了一倍。如果再加上朝廷封給的食邑,眼下的旭子算不上擁有良田萬畝,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富豪了。
“郎君不開心麼?”石二丫明顯感覺到了旭子最近幾天心事重重,向他身邊擠了擠,關切地問。
五月的天氣還沒完全熱起來,夜晚的時候,兩個人還可以相擁而彼此溫暖。胸口處傳來的柔膩感覺讓旭子的心情稍微舒坦了一些,他張開手臂,將二丫摟在懷裡,低聲道:“上谷那邊不太安寧,我怕賊人威脅到家人的安全。河北的驛道已經斷了有些時日了,爹和孃的身體怎麼樣,我這當兒子的一概不清楚!”
“那你爲什麼不將公公婆婆接到身邊來。”胸口處有一隻小手在輕輕地撓,石二丫一邊淘着氣,一邊溫柔地問道。除了在極個別時候性子差些,大多數時間裡她都溫順如貓。像貓一樣對人充滿依戀,像貓一樣想方設法獲取主人的憐惜。“我雖然不是你的正室,但在公婆膝前盡一些孝心,也是應該的!”
“路上不太平,除非派一個團弟兄過去接,否則,還不如讓他們呆在上谷安全!”李旭嘆了口氣,回答。他已經派了三拾餘名忠心的親兵去保護自己的家人,但如果盜賊傾巢而來,三十幾個弟兄以及唐公所派的那幾十名家丁即便武藝再好,也起不到多少保護作用。而他又不能派更多的兵,一則朝廷法度不允許,而來張須陀大人也不希望屬下因私而廢公。
“等哪天不打仗了,你帶我回家探親吧。那樣你就可以多帶些護衛了,別人也說不出什麼閒話來!”石二丫仰起臉,設身處地的替旭子出主意。她的辦法不算太好,但確實有可行之處。只是今後還會有不打仗日子麼?李旭搖搖頭,滿臉苦笑。
“咋,你又要出征了?”懷中的軀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緊接着,一個擔憂的聲音從肩膀處慢慢浮上。鑽入兩耳,將依戀的滋味纏繞於旭子心頭。
“可能會被朝廷派去剿滅瓦崗寨。”李旭又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今天,他非常想找人聊一會兒天,雖然懷中的二丫不會明白他的苦衷。
“瓦崗寨,那不是離齊郡很遠麼?”果然,石二丫最先想到的,便是齊郡和東郡之間的距離。
八百里的距離,在她眼中足以讓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但旭子知道這不可能,照目前速度擴張下去,郡兵即便不去攻打瓦崗寨,李密麾下的嘍囉們早晚也會打上門。
“我也不想去,但我是朝廷的官員,不能抗旨不尊!”李旭將手臂緊了緊,低聲回答。他知道對方不喜歡聽官軍和土匪兩個詞,這太容易讓她想起自己的過去。但事實如此,他亦無可逃避。
雙臂之間嬌柔的軀體一點點變得更硬,李旭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心在掙扎。慢慢地,石二丫的身體又軟了下來,就像旭子的心,充滿了憂傷和無可奈何。
兩股不同的憂傷糾纏交織,慢慢匯流成河,慢慢將二人吞沒。語言不再是交流的必須工具,他們在燈火中彼此擁有,盡力遺忘掉身外的世界。當簾內簾外的風雨聲都停止之後,二丫用手抱住旭子堅實的身軀,鼓足全身勇氣問道:“旭郎,你可以不當官兒麼?”
如聞驚雷,李旭全身的肌肉也立刻僵硬。不當朝廷的官兒?他從來沒有想過。不當官兒去做什麼?自己這麼多年爲何而打拼?不當官,這兵荒馬亂年月,又如何保護自己的家人?所有問題接踵而來,令他一時間找不到答案。
“我,我是怕!”石二丫將頭貼在李旭的胸口,解釋的聲音急切而委屈。“我不是想耽誤你的前程,我怕你哪天……”她不敢接着向下說,咬緊牙,淚水順着對方的胸口向下滾。
如果那樣,她又將變得一無所有。雖然,她本來也不曾擁有什麼,只是努力地抓住了一個夢,不想讓它過早地碎掉,如是,而已。
“我知道你是爲我着想,不過你說的辦法,不太容易做到。”李旭的心迅速被淚水泡軟,嘆了口氣,柔聲道。他默默地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自己離開易縣時的目標不過是做一個縣尉,如今,這個目標早已經實現了,自己爲什麼還越來越不滿足呢?
猛然間,官場上遭遇到的種種挫折一併涌上他的心頭。他發現二丫說的主意也許這是讓他擺脫與朋友拔刀相見的一種方式,但爲了實現這種方式,他要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
“等天下稍微安寧些,我就辭官,帶着你回易縣老家。嗯,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跟你說!”李旭彎下頭,看着懷中的黑髮柔聲道。即將遠行前,他想跟二丫說說信上的另一個內容,據武士彠所言,唐公家的四女兒帶着幾個心腹跟父母不辭而別了。唐公家的對外說法是去京師投奔其姐姐,但武士彠於信中暗示,李萁兒有可能直奔歷城而來,以償多年心中所願。
“唐公有個女兒”李旭搜腸刮肚地想着說辭。李萁兒究竟長什麼樣子,他根本沒見過。武士彠說她跟婉兒很像,但自從到了齊郡後,旭子忙得連婉兒的模樣幾乎都淡忘了,又怎能在心中拼湊出一個從沒出現過的身影?
但無論如何,他得安頓好萁兒。唐公對他有恩,他不能讓恩人的女兒流落街頭。然而,如何讓二丫招待好這個即將衝到家門口的小殺星,特別是在與唐公家聯姻已經成爲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情況下,如何把握待客的分寸,着實令人頭疼。
旭子冥思苦想,試圖說服二丫幫忙。但很快他發現自己不用費力氣了,懷中人已經睡着,寧靜如貓,鼻孔中發出了淡淡的鼾聲。
李府的僕人們都知道有一名貴客即將到來,大夥卻又都不清楚來的人是誰,只看見嵐姨娘每日風風火火地爲客人準備房間,被褥,鏡子,衣箱,滿臉笑容。但也有人偷偷地說,曾經看見嵐姨娘在屋子中一個人流眼淚。
“嵐姨啊,她可能是不希望老爺出征吧!”號稱最理解主人心思的來福私下透漏。對於從客人一躍成爲主人的石嵐,他們這些做僕人的倒沒有太多的惡感。類似的事情在任何一個大宅院裡都時有發生,不足爲怪。況且嵐姨平素很會做人,和家裡的老爺一樣,對下人們非常客氣。
“倒也是,老爺每次出征,都要帶一身傷回來!周校尉他們也太沒用,如果我給老爺做親兵…….”來壽憤憤不平。周醒和李府的其他幾個親兵統領都在這個家的跨院裡住着,他們的一切開銷都由李府來承擔。在管家和僕人們眼裡,周醒等人享受這麼好的待遇,卻總不能讓自家老爺毫髮無傷,未免過於不盡職。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兒,給老爺牽馬都不夠勁兒,還是算了吧,別出去給咱李家丟人了!”衆僕人聽來壽說得口氣太大,齊聲打趣道。
“我,我能舉起六十斤的東西呢。上次老爺在後院練武,還指點過我幾招呢!”來壽不服,跳起來,比比劃劃地反駁。
“對,你能舉六十斤的米袋子,不過第二天要在窩裡趴一整天!幹活去,天黑清理不完後花園,小心你們幾個的皮!”管家剛好從旁邊走過,順手拍了來壽後腦勺一巴掌,笑着罵道。
衆僕人吐了下舌頭,笑鬧着跑開。這個家的主人對大夥不錯,特別他在家的時候,總是會給許多人意料不到的關心。所以,只要這個家的主人在,院子裡的笑聲便會多許多。但大夥誰都清楚,主人又要出門遠征了。家裡,嵐姨已經將他的兵器擦了又擦,外邊,提着刀、騎着馬和騾子的郡兵們隨處可見。“這次要去打瓦崗軍,打平了瓦崗軍後,整個河南都會安定下來!”酒肆茶樓,許多人都如是議論。除了參戰者的家屬外,很少有人爲戰爭的結果擔心。“有張大人在,咱齊郡弟兄打過敗仗麼?”酒客們大聲說道,臉喝得紅撲撲的,每一根毛孔裡都透着股自豪。
在貴客沒到之前,李府先迎到了自家老爺又加官進爵的好消息。大業十一年六月,皇帝陛下有旨,鑑於疇縣伯李旭的卓越戰功,越級加封他爲韋城鄉侯,食邑增加到一千戶。(注1)。他的官職因爲其數月前纔剛剛晉級,所以暫不升遷。
同來的另一份聖旨中,大隋皇帝陛下升遷張須陀爲滎陽通守,河南諸郡宣慰大使,加左光祿大夫銜(注2),聖眷隆極一時。
相比之下,給秦叔寶和羅士信的賞賜就略顯寒酸了些。秦叔寶被賜封建節尉、羅士信賜封雲騎尉,這兩個官爵都是授予武將的榮譽稱號,除了名聲好聽一點外,沒什麼實權。也許是自覺賞難酬功吧,作爲對二人的補償,聖旨宣佈對秦、羅二人各賞緞千匹,着地方官員從府庫中頒給。
聖旨一下,老太守裴操之立刻苦了臉。在這動盪時代,張須陀、李旭、秦叔寶、羅士信等人於他眼裡無異齊郡的保護神。而皇帝陛下將李旭的封地從疇縣挪到了瓦崗山附近的韋城,將張須陀的通守職位從遠離東都的歷城調到了與東都近在咫尺的滎陽,分明就是在催大夥早日出兵平亂,不要以地方不靖做爲藉口拖延時間。
“好在陛下還把重木留給了我!”裴操之哀嘆過後,在心中暗自慶幸。陛下的聖旨幾乎涉及到了有功的每一個人,包括跟着齊郡出了幾次兵的北海郡丞吳宇林都得了一個朝議大夫的兼銜,卻唯獨沒提及與皇家有骨血之親的獨孤林。以獨孤家的勢力,朝臣們斗膽吞沒獨孤林的賞賜絕不可能,如此,唯一的解釋就剩下了朝廷在張須陀調任滎陽通守後,準備將齊郡通守的職位留給獨孤林來擔任。
想到這,裴操之心神稍安。上前幾步,向前來傳旨的欽差文公公抱拳施禮,客客氣氣地說道:“大人一路勞頓,實在是辛苦了。請入側堂稍坐,待下官命人奉茶!”
文公公是皇帝陛下身邊有名的賢宦,平素從不貪圖賄賂,所以大夥也不拿黃白之物來污他的眼。將聖旨仔細收好後,圍攏上前,七嘴八舌地向其表示問候之意。
“公公從水路來還是旱路來,走了多長時日?”
“公公路上平安否?可曾遇到什麼麻煩?”
“蒙諸位大人問,咱家是十天前乘船自洛水而下的,一路上慢慢悠悠地順着黃河、濟水走。想必是賊人眼尖,看出我的船吃水淺,所以自覺不值得出手一次吧。所以呢,這一路上還算安寧!”提起旅途,文一刀四下拱了拱手,微笑着回答,眉宇之間不無得意。
在這兵荒馬亂年代,只帶着十幾個隨從便敢從洛陽走到歷城,別說旅途辛苦,光是這份膽氣,已經足夠令衆人佩服了。“公公好膽色!”張須陀抱拳,致敬。“但張某有一事不明,還想請公公不吝賜教!”
“張大人是想問咱家關於朝廷因何未給獨孤督尉賞賜的事情吧?”沒等張須陀提起,文公公已經清楚地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臨來之前,聖上還傳了兩道口諭,一道給李侯,一道給獨孤督尉,咱家一直還沒來得及說。既然大人提起了,便請借一間屋子,讓我等進去說話!”
自先帝開國以來,皇帝陛下有事找臣子都是以很正規的方式。除了對極其親信的人外,很少有口諭頒發。特別是像歷城這種距離東都相對遙遠的地方,如果不是最近兩年郡兵剿匪有功,聖旨都很少見,更甭提口諭了。
誰料口諭輕易不來,一來就是兩道。太守裴操之聽了,趕緊命人將府衙的二堂騰空,,奉上茶水,然後將欽差大人和兩個需要接口諭“寵臣”請將進去。齊郡一干文武則遠遠地在二堂外圍了一個圈子,嚴防有其他人靠近偷聽。
“兩位將軍坐吧,陛下既然不把要和二位說的話寫在紙面上,就是不想讓你們兩個拘束。算起來,這是我第七次替陛下傳口諭。一次就是兩道,也算是平生少有之幸運了!”見門窗都已經關好,文一刀笑了笑,說道。
“末將恭謝聖恩!”李旭和獨孤林兩個同時抱拳,長揖及地。
“謝是應該謝的,陛下可對你二人關心得很呢。”文一刀亦站直了身,代表楊廣受了兩個臣子的拜謝,然後帶着幾分羨慕的語氣讚歎。
“末將何德何能,讓陛下惦記,不勝惶恐!”李旭與獨孤林二人再拜,稱謝。
“惶恐倒不必了,臨來前,陛下着我問李將軍,聽說你私自納了匪首石子河女兒,可有這回事兒?”文一刀笑着點點頭,然後扳起臉來,質問。
“末將?”李旭楞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私事朝廷上也有人過問。肯定又是某些人在朝堂上拿此事來當把柄,所以陛下才專門派人來問我。’想到這一層,他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股怨氣。略作沉吟後,大聲回答:“確有此事!末將以爲,聖人之治,罪不及妻駑,石子河已經兵敗身死,他的女兒,與尋常百姓女兒無異!因此,便不告而納了。”
旭子不認爲自己做得有什麼錯,大隋律法,妾的地位僅高於奴婢。他已經爲石二丫支付了贖罪錢,之後再怎麼安排她,其他人根本無權過嚼舌頭根子。
“陛下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文一刀被李旭氣鼓鼓的模樣逗得宛爾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李侯不必那麼着急,陛下只是順口一問,並沒覺得你做得有什麼錯。陛下跟朝中幾個大臣們說你年紀青,又沒婚配,見石家女兒生得漂亮了就娶回家去,若是換了他年青時,也會做此風流事,所以,你的行爲算不得什麼過錯。”
“謝陛下包涵!”聞此言,李旭心氣稍平,笑了笑,向西拱手。市井間關於楊廣的風流傳聞很多,但據李旭所知,陛下與皇后之間伉儷之情甚篤,宮中妃子總計不超過二十人,所謂年青時也會犯此風流過,已經是明着堵進讒者的嘴了。這份恩情,不由得他不感激。
“不過陛下吩咐,你若將來娶妻,一定得奏明朝廷才行。也不是針對你一個,從先皇開始,本朝地位顯赫之家通婚,皆須向朝廷稟明。你已經是侯爺了,就不能再像原來那般馬虎!”文一刀笑了笑,補充。
“臣尊旨!”李旭趕緊向西抱拳,領命。經過武士彠的提醒,他已經知道自己婚事由不得自家作主了,所以文一刀的話也不令人感到驚詫。至於娶誰家的女兒,旭子現在還沒想過,也不想爲聖上的口諭而頭疼。
“你先別忙着作揖,這幾句是皇上跟你說得家常話,不是口諭。真正的口諭我還沒說呢,你準備接旨吧!”文一刀又笑,繼續說道。
“臣李旭恭聽聖訓!”李旭心中暗叫一聲苦,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彎下了半個身子。
待李旭擺好姿勢,文一刀清清嗓子,換了個聲音說道:“聖上口諭,特賜李旭平身,坐着聽朕說話。”
這可是少見的恩典了,李旭趕緊謝恩,找了個凳子靠上去,終究不敢坐實了,欠着半個屁股聽皇帝陛下對自己有什麼最新指示。
“你不用緊張,陛下平素跟自己身邊人都是很隨便的!”文一刀見李旭手足無措,先出言安慰了他一下,然後繼續說道:“聖上口諭,朕曾答應帶你前往遼東,昔日之諾,今猶在耳。但因有小人矇蔽聖聽,以至朕去年言而無信…….”
“肯定是來老將軍將我的話帶給皇上了!”聽到這,李旭心中暗自感慨。經歷了這幾年的觀察和感悟,楊廣在他心中絕不再是什麼聖明天子形象。但楊廣對臣子這份情誼,卻着實令旭子不忍背棄。
正感慨間,聽文一刀繼續轉述道:“朕已經將阻你建功立業的小人發配到嶺南,令其終生不得再回中原半步。一口惡氣已經替你出了,所以你心中也別再有什麼怨言!”
“臣不敢!”李旭從凳子上跳下來,大聲回答。
“其實你去不得遼東,也沒什麼可遺憾的。朕又被高元那賊騙了,無功而返。這幾年,朝內朝外,總有賊故意騙朕,朕心甚痛。唯有你,實實在在地替朕殺賊,所以,朕亦不辜負你的功勞!”
這幾句說明了朝廷爲什麼對他越級賜爵的原因。想必皇帝陛下看出自己身邊的勳臣宿將弄權者多,能幹實事者少,所以心中頗有悔意。“如果此刻陛下幡然悔悟,大隋說不定還有救!”李旭站直身體,心中突然充滿了渴望。
“朕聞你家鄉被賊人威脅,已經命令地方官員在易縣城內替你重新準備了府邸。你的家人也都搬了進去,你儘管奮勇殺賊,不必爲家人安危擔心!待平了瓦崗軍,朕一定招你回京,咱們君臣再下遼東,一定將先前遭受的恥辱一舉洗雪!”
“臣,臣謝陛下聖恩!”李旭深深地躬下身去,除了感謝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與私,大隋皇帝陛下對他可謂恩寵致極,連家人的安危都替他考慮到了。但對國家而言,皇帝陛下顯然沒有任何了悟,居然還在夢想着去遼東找回面子,根本不顧民間已經烈焰洶涌。
“文公公,陛下不知道各地山賊流寇已經鬧得很兇了麼?”聽完皇帝陛下對李旭的口諭,獨孤林也覺得有些失望,湊上前,低聲追問。
“這就是陛下爲什麼給你口諭的原因!”文一刀嘆了口氣,慨然回答。“咱家是個內臣,照理不能干涉外廷的事。但這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真可謂觸目驚心。以前聽令兄說地方上亂,甭說皇上,咱家也是不信的。因爲以虞大人、宇文大人和裴大人爲首的滿朝文武都說賊人越來越少,只有令兄和蘇納言說賊勢越來越大。嗨,這人啊,誰還不願意聽好話。可誰又料到,好話未必包藏着好心呢!”
老太監絮絮叨叨,言談裡充滿遺憾和懊悔。他這副表情着實令人看了心焦,獨孤林自知家裡恐怕沒出什麼好事,急得打斷他的話,大聲追問道:“公公,你能不能說清楚些,家兄,家兄怎麼了,難道家兄處事了麼?”
“令兄去年自遼東班師途中受了些寒,今年春天,又和秘書省那些嘔了些氣,所以就病倒了。陛下派我來傳口諭,讓你趕緊回東都,一則與獨孤大人見見面,讓他高興高興。二來,他想把護衛宮廷的任務交給自己人,而你是最合適選擇!”
“末將尊旨!”獨孤學後退半步,施禮作答。國事家事接踵而來,讓他的頭腦一時有些發懵。答應了奉諭西返後,立刻不顧禮節地追問道:“公公能不能細說一下,家兄爲什麼和秘書省的人嘔氣,誰又故意氣他了?”
“也不是有人故意氣他,咱大隋朝的老樣子就是這般,終日吵吵嚷嚷!”文一刀搖搖頭,解釋,“陛下開春時新增加了一百二十名秘書省的文職,與他共同研討如何實現千秋盛世。其實陛下心裡也明白,這些讀書的儒生都是有奶便叫孃的傢伙,未必懂什麼治國平亂的大道理。只是想給他們些好處,讓他們不要四處煽動人造反罷了。”
當今陛下素來有敬賢之名,在他還做揚州總管的時候,就養了一羣熟讀聖人經典的儒生。最近天下紛亂,爲了避免儒生們爲亂黨所用,朝廷特地又增加了秘書省的名額,將一羣比較有名的文人高俸供養起來。而這些人拿了朝廷的俸祿,自然知恩圖報,所以每每上本,不是謳歌盛世,就是奏明哪裡又現祥瑞。紛紛擾擾,把許多勸諫陛下愛惜民力,勵精圖治的忠直之言都給淹沒了。
今年剛開春,楊廣在庭議上例行問百官民間疾苦,虞世基等人帶頭回答天下太平。納言蘇威和獨孤林二人低頭不語,楊廣把二人叫到身邊問話,蘇威回答,“以前只有王薄一個人造反,現在各郡都有反賊,我不知道這樣的天下是否還能算太平!”。
獨孤林的回答則更爲簡單,他認爲,前幾年朝廷不用加稅,歲歲都有盈餘。而現在賦稅一加再加,依然收不上多少錢來。這不正是說明天下已經不安定,很多該納稅的人都跑去當賊了麼?
二人的話音剛落,立刻有幾個秘書省的官員跳出來,彈劾他們出言不遜,剛一開春即說喪氣話,詛咒大隋國運。獨孤林當場反駁,吵了幾句後,一口氣沒喘勻,當場噴血於朝堂之上。
“這些殺才,他們也好意思自稱讀過聖賢書!”聽完一刀公公的話,獨孤林氣得一拳砸在牆壁上,震得糊了薄紗的窗子嗡嗡作響。
“他們從聖賢書中,只學會了閉上眼睛說瞎話!爲了博出頭,這些人還有什麼事情不肯做!”文一刀聳聳肩膀,鄙夷道。他雖然是個太監,但比起秘書省的某些人來,卻更像個男人。
李旭亦是氣憤致極,但他倒不覺得秘書省那些傢伙的行爲有什麼奇怪。前些日子跳出來勸齊郡弟兄們順應天命,投靠李密的,不也是這夥人的同類麼?有些人一輩子的人生目標便是做官,至於做好官壞官,出賣不出賣良心,根本不在其考慮範圍之內。
“你準備回東都吧。至少你回去,還能讓陛下知道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到這,李旭拍了拍獨孤林的肩膀,低聲勸告。
“我肯定要奉旨!”獨孤林點點頭,迴應。當年他放着大好前程不顧,從朝廷跑到地方來做芝麻大的小官,就是不想攙和朝堂上的爭端。但現在,哥哥已經倒下了,無論爲了獨孤家,還是爲了大隋,他都不得不承擔起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
有些責任,是與生俱來的,無論你逃多遠,最終又一天必然要將其扛在肩頭。
三天後,獨孤林和文公公上了船,逆流向西。張須陀帶領一干弟兄,一直送到了濟水邊。揮手的剎那,大夥的心情都很沉重,這一別,沒有人知道多少年後大夥才能再見面。也無人能預料,眼前這暮氣沉沉的大隋,是否還能支持到大夥再度相見的時候。
“回去別忘了讓陛下給我們撥糧餉器械!”羅士信於岸邊跳着腳,嚷嚷。多年的朋友即將遠去,他心裡非常不是滋味,但臉上的笑容卻比任何人都燦爛。
“忘不了。你們保重,瓦崗軍不是那麼好對付!”獨孤林微笑着,向岸邊揮手。
“哈,你還是自己小心吧,我們這裡是明刀易躲,你那裡暗箭難防!”羅士信不屑地笑了一聲,衝着離岸遠去的小船大喊。
“士信,別亂說話!”老成穩住的秦叔寶低喝。隨後,他自己也揮起手來,向並肩戰鬥多年的故交作別,“重木,等家事安頓好了別忘記回來看看!”
“我隨時記得,你們若平定了瓦崗,也到東都來找我!咱們不醉不歸!”獨孤林大笑,拱手,看着岸邊的人影漸漸模糊……
“不醉不歸!”岸邊的人笑着揮手。河心風大,小船的帆漸漸鼓滿,漸漸融入天邊的雲煙。
那些雲煙卷卷舒舒,湊成無數亭臺樓閣,像極了繁華的都市,昔日的大隋。只是風一來,便嫋嫋地散了,如夢,入幻。
(第三捲揚州慢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