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九丫到晌院見到傳說中的楊老太爺時,頓時有些懵。
他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劍眉星目,嘴角下沉,沒有半點笑意,這模樣活像一觀中的神像。楊府中多說楊三公子肖老太爺,九丫不知道是哪裡像了。若硬要說像,那還就真剩下一個鼻子兩個眼這一共同之處了。
“爺爺叫你呢。”她正出神,旁邊的人卻用手肘捅了捅她。她頓時擡起眼來,這正巧對上楊老太爺的雙眼,像藏着刀鋒一般,嚇得她顫了下,趕緊應了聲。
楊老太爺眉頭微微擰着,簡單地問了幾句後,九丫小心答着,倒也沒出什麼漏子。一壺茶後,正當她覺得該說的也說完了是不是等着告辭時,他竟然轉向了楊宇桓,“桓兒,我與她有幾句話說,你且出去等着。”
此言一出,兩人同時一怔,九丫捏着裙子的手緊了緊,而楊宇桓亦在感覺到她慌張後開了口:“爺爺,有什麼話……”
楊宇桓剛剛吐出這幾字,楊老太爺的雙眼頓時瞪了過來,隨後便道:“是不是老夫的話你也聽不進去了?”
楊宇桓不禁一寒,他深知這老爺子雖疼愛自已,可鞭子抽起來卻是絲毫不客氣的,但左右是爲了阿九,正欲再言,旁邊的人卻一把按住他的手。
“相公,你且出去等吧,我如今是楊家的人,爺爺自不會爲難我的。”她擠出個笑來。
楊宇桓雖惴惴不安,最終還是迫於形勢跺出了門。但最最不安的,還是門內的某人。九丫剛纔的話雖然說得漂亮,但不過是表面功夫而已。看着太師椅上的老人,她心跳得快了些。他要說什麼?爲何還要在楊宇桓不在的情況下?未知的恐懼頓時泛了起來。
“也許老夫應叫你‘阿九’吧。”楊老太爺適時開口。
便是這一聲,讓她本就忽上忽下的心開始上下左右地亂竄起來。關於“阿九”這個名字,楊府中知道的人不少,但除了少數兩三人不會將這倆字與她聯繫在一起,即便是有,也都只是猜測,一如郭姨娘那般。而楊老太爺如此篤定,定是因爲太后告訴過他。自她從慈寧殿逃脫後,聽說太后一直閉而不見,但面前這位可是其親兄弟。
九丫愣了片刻,不知如何應對,便傻傻地答了句:“爺爺怎麼叫都成。”
楊老太爺冷哼了一聲,“老夫也沒什麼話與你說,今日只需你立個誓。”
“立怎樣的誓?”她有些茫然。
楊老太爺嘴角終於勾起一抹笑,但九丫卻覺得,這可不比那張黑臉好看。隨即,便聽他道:“楊家有祖訓你應該知道吧,老夫不管你是誰的女兒,有何目的,但正如你說,你已是楊家的人,便要守我楊家的規矩。”
如此一說,九丫倒明白了許多,“爺爺是要我承諾不參與黨派之爭嗎?”
“不是承諾,老夫剛纔已經說了是立誓。”他重複道。
九丫眉頭微擰,默了片刻,卻遲遲不願開口。有些事明知道是真的,卻爲何要堅持。他們楊家一味標榜只忠於君王,即便那君王殘暴無德也同樣忠心嗎?也許他們忠於的只是楊氏一族的榮耀。
“怎麼?不願做?”她的沉默引起了楊老太爺的不滿,那眉目本就威嚴,而今微微一蹙,便添上了戾氣,“你以爲進了我楊家門便可以安安穩穩了嗎?你以爲桓兒有本事娶你,老夫沒本事讓他休了你嗎?”
九丫心頭被揪扯得發痛,她相信楊宇桓,卻也不懷疑楊老太爺的本事。可有言曰:今兩虎爭人而鬥,小者必死,大者必傷。她還記得方纔來晌院的路上,楊宇桓談及這種老人時的神情,亦不會忘他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她能爲他做的,只有這些而已。終於她擡起了手,“我阿九發誓,若日後因黨派之爭而讓楊府置於危難之中,便教我不得……”
最後本欲說“善終”兩個字,可楊老太爺似乎已經料到,忙加以更正,“‘不得好死’這樣的誓言老夫可不愛聽,改成‘若有違誓言,便讓你與桓兒今生今世不共終老’吧。”
十一月底的天氣,寒意極甚,一陣風起,就能讓人如落冷窟。
楊宇桓在院子裡已經站得手腳發麻,終於見門推了開,走出來的那人低垂着頭,臉上的神色讓他頓時心慌。
“怎麼了?爺爺對你說了什麼?”他幾步走近,拉起她的手,卻發現比自已的還要冷冰。
她本沉着臉,但感受到他話中暖意的一刻卻擡眸笑了起來,牽着他走出了園子,才笑道:“爺爺讓我立了個誓。”
他雙眼微睜,忙問道:“什麼樣的誓?”
她笑得嫣然,“他說你自幼無母,實在可憐得很,讓我今生今世不得有負於你。”
“便是這樣的誓言?”他擰眉。
她撅嘴點頭,“是啊,實在多餘得很,所以我立了誓,不僅今生今世不負你,來生來世我們定也能攜手終老。”
大概是因爲好的笑聲打消了他的憂慮,上前伸手捂住她凍得微微發紅的雙頰,那一抹喜色正如花徑邊悠悠探出的紅梅一般,真就是“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
關於立誓,按九丫的想法是信則靈不信則不靈,而按楊宇桓的說法則是完全無意義。
“如果立個誓就會不得好死,那六妹不是早就投胎無數次了。”
楊六小姐喜歡立誓,這在楊府中是無人不知的。小至吃糖喝藥,大至人生命途,而每每誓言都是歹毒無比的,比如腸穿肚爛,比去如雷公劈頂,然而誓言她從沒做到,卻依然活得陽光燦爛。
最近她又立誓了,“如若我再見那姓柴的,便教我嫁不出去。”
姓柴自依然是指的郡王爺。
“小姐,郡王爺可不姓柴。”九丫去六小姐的院子時正聽見丫鬟嘀咕着這句。
見來人是她,丫鬟如獲大赦,上前便道:“三夫人,您快勸勸小姐吧。”
自與楊宇桓成親後,九丫時常來楊繆繆的院子,丫鬟自然將人認熟了。而楊六小姐,大概覺得她是來勸合的,臉上也無笑意,只嘟着嘴喚了聲“三嫂”。
九丫今日出府時方見過柴胡,一臉的頹廢候在大門外,說是楊府得了六小姐之命不讓他入內。他好歹一王爺竟然真就老實地守着,九丫見了也不心痛,只說了一聲“活該”。
他自然是活該,更刻薄地說便是報應。想當年楊六小姐腆着臉追着他滿城跑時,他不也是愛理不理的欠揍模樣嗎。
“阿九,好歹我們朋友一場,這點忙你也不肯幫?”俗話說風水輪流轉,即使是他身爲王爺,也逃不過此劫。
“怎麼幫?”九丫不由得問。
兩人鬧成這般,糾其原由還是兩月前晉王府被圍一事。當時爲這事兒,九丫與楊宇桓也鬧過,可如今自個與楊宇桓都成親了,這兩位卻還是僵持着。
見九丫要走,柴胡步子跟着,嘴也不敢停,“我只需見她一面。”
九丫忽地止住了腳,白了他一眼,想了片刻,便丟出了一句話來,“那你先在楊府外守上四十八個時辰以表誠心吧。”
她本以爲自小在茶寮裡混跡得如泥鰍一般滑頭的柴胡根本就不會把自已這話當真,可她萬萬沒想到,當她自外回府時,竟然見到這郡王爺還待在府門外。他的耐性到底有多少,九丫也很想知道。
臘月天氣,臨安已經極冷,過午後竟翩翩地飄起雪來。去打探消息的茗玉,終於回來回話了,“小姐,郡王爺還在府門外呢。我聽門房的小廝說,方纔老爺回府時請他進府中來坐,可他偏偏不肯,硬是要等着六小姐回心轉意。你看這合適嗎?要王爺受了凍,直不定惹出什麼麻煩來。”
九丫懶懶地掏着爐中的炭火,隨口笑道:“放心吧,郡王爺可不是什麼細皮嫩肉的王爺。”
茗玉撅了撅嘴,其實她心裡清楚,自家小姐只是表面淡然,心裡也許正琢磨着如何解局呢。果然如她所料,便在夜色將要籠起之時,小姐便帶着她去了楊六小姐的院子。
“聽說六妹近日食慾不振 ,我今日出門順便買了些你愛吃的灌湯包來給你開胃呢。城西陳記的,你不是最愛吃嗎?”九丫一邊說一邊打開食盒。
包子剛剛蒸過,還騰騰地冒着熱氣,楊繆繆只消聞聞那味道,便知道是不是正宗的,可今日她實在沒什麼胃口。靜了片刻,便道:“三嫂,我現在不餓。”
九丫一怔,垂下眉來,“六妹莫不是因爲郡王爺,所以心情不好食慾欠佳吧。”
楊繆繆聞言,頓時嘟起了嘴,“我怎會爲了他,他的事此後與我再無關係。”
“我也這麼覺得,既然你已經決定斷了往來,那他便與你再無關係。”九丫點頭,接着言語一頓,卻兀自笑了起來。
“三嫂你笑什麼?”此時的楊六小姐甚是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