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早晨,九丫是被一陣喧鬧聲驚醒的,睜眼一看,天還矇矇亮,本欲翻身再睡,卻聽到一陣腳步聲。
“輕聲點。”她不耐煩地道,卻也沒多想房裡怎麼多了個人。
腳步聲倒是停了,可接着一個女人的聲音卻響起,“公子,我們是請你去沐浴更衣的。”
“沐什麼浴。”沒睡醒時,這人總會有些脾氣。
聲音又傳來:“三公子說你要不去,他就親自來了。”
三公子!在九丫的生命裡,有幾個人能與這三個字聯繫在一起。她頓時一震,六神迅速歸位。前來叫她的,是園子裡的婆子,此時正一張老臉衝她笑呢。
“好說好說。”她立馬翻身起來,“我馬上就出來。”
婆子很是得意,心裡更是佩服三公子。
九丫整理妥當才轉出畫屏,此時房裡已經多了個大桶,桶裡盛滿了水,而且還風騷地漂着些花瓣。對了,剛纔婆子已經說過是沐浴了。她擡頭看了房內的幾個人,一個婆子,三個十多歲長得很是水靈的丫鬟。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太熱,除了那婆子外,其他幾個都熱得雙頰發紅,還嬌滴滴地都垂着眼。
“難不成,你們想伺候我沐浴?”九丫試着問道。
話一出,幾個丫鬟臉更紅了,唯獨婆子笑盈盈地答道:“是啊,正是伺候公子沐浴的。”
九丫抽了抽嘴角,“那你們也伺候三公子沐過浴?”
婆子答:“這倒沒有,三公子那邊都是大志伺候的。”
九丫頓時有了笑意,看了眼旁邊的幾個丫鬟,雖然年輕不過依然能尋到胭脂水粉的痕跡,難怪楊宇桓不待見她們,不過這麼大個楊府,總歸有個把不施脂粉的吧,那這楊三公子又作何念想?她撅了下嘴,可立馬覺得自已想法太過頭了,楊宇桓的歡喜與她有半兩銀子的關係嗎?
“好了好了,你們都出去吧,我自個沐浴就行了。”九丫下了逐客令。
婆子雖然受命來這兒,卻也拗不過她,只得退出了房,而那幾個被指派來的丫鬟也離開了。這女人一從定會有閒話說,丫鬟們邊走還邊嘮着話。
“你們知道三公子爲什麼讓我們去伺候這位公子沐浴嗎?”丫鬟甲神秘地說。
“不過就是伺候男子沐浴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聽說大公子園子裡的姐妹們常做。”丫鬟乙不屑地道。
丫鬟丙卻眨巴着眼好奇地問:“那大公子的身材……”
丫鬟甲翻了個白眼,一手拍在丙的額頭上,“這麼說吧,你們知道三公子與裡面那位的關係嗎?他們可是斷袖,三公子是怕他見着別的男子動了凡心,所以才讓我們幾人去伺候呢。”
話一落,另兩個恍然大悟。
其實她們真的想多了,而此時房中正泡着澡的九丫卻因爲剛纔想得太少而忽略了一個問題。這大清早的泡什麼澡呀?自從她住進了楊府,洗澡這事兒,還不歸楊宇桓管吧。
如今逢着七月十五,家家戶戶都祭祀祖先,祭品什麼的不是想清洗得乾淨嗎?九丫如此一琢磨,哪兒還有心情沐浴呀,趕緊從水裡出來抓起旁邊準備好的衣裳套在了身上。
在園子裡見着已經穿戴整齊的楊宇桓時,九丫第一次見到了不一樣的楊三公子。楊宇桓爲人其實挺低調的,除了一身官服外,出去逛個街來來去去也就那幾套藍色青色沈色的衣裳,而今日卻着了件素服。所謂素色的袍子,雖然依然是低調得沒有顏色的顏色,可卻十分配他的氣質。她一直覺得白尹有仙風,可這楊宇桓又何嘗不是?只是,有個前提,那便是不能讓他開口說話。
“喲,咱倆這一身可真是般配呀。”
這不,氣質風姿統統都被破壞了。九丫拂了拂額,這才發現自已也是一身白袍。
清晨的臨安城,帶着一絲未醒的朦朧,整個城似乎都沉浸在夢寐之中,這若隱若現的感覺恰如其分地烘托出楊宇桓的心情。他半眯着眼看着車外的街景,不由得嘆了口氣。
九丫因起得太早,加之馬車搖來晃去,她又有些昏昏沉沉,聽到他的聲音後半眯着雙眼朝外望了一眼,隨後開口道:“啊,起霧了。”
好吧,其實就是起霧了。楊宇桓的思緒被她拉了回來,看她懶洋洋地歪着,便問道:“你就不問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嗎?”
“我要問了,你就能答嗎?”九丫闔着的眼睜了下,接着又靠着車壁又睡了過去。
楊宇桓悠然一笑,兀自道:“也不知明日能不能到會稽。”
聲音雖小,但卻一字不落地進入了九丫的耳中,雙眼也隨之睜了開,“去會稽?不是說好一日嗎?”
“我昨晚改變主意了。”楊宇桓也打了個哈欠,學着她靠着車壁打起瞌睡來。
九丫急了,“我不要去,我不離開臨安。”
“臨安有什麼好?”
九丫哪兒有空跟他解釋,如今一門心思想着如何逃脫。跳車?可是馬車好似跑得挺快,跳下去摔斷腿倒無妨,摔斷了脖子那就得不償失了。那打倒車伕逃走?可是眼前楊宇桓正盯着自已,要解決車伕還得先對付他。如此一合計,她坐定了答道:“哪兒都好。”
“你一定不喜歡會稽,那換個地兒吧,你說去哪兒?”楊宇桓很有誠意。
“哪兒都不好,我就留在臨安。”九丫不怎麼專心。
“哦?”楊宇桓捏着眉心作深思狀,緊接着恍然大悟,“那去襄陽怎麼樣?你一定喜歡。”
襄陽!這兩個字太過兇猛,以至於正琢磨着如何出奇至勝的九丫頓時腦袋一空。他爲什麼忽然說起這個地方?難道知道了她要與白尹北上的事兒?這,可大爲不妙呀。
她一直覺得他若是知道了此事,定會想盡辦法阻止自已的行動,什麼綁呀關呀,無所不用其極,所以她瞞着呀。但是他居然哪兒都不提,就提了這地方?而且還那麼陰險地看着自已。可不該呀,迦南坊的人不會說,柴胡亦與他沒什麼言語。
九丫糾結了,這一糾結,她忘了逃跑的事兒,直到一個時辰後,馬車停在了一個小山拗前。
雖然是一小山拗,風景卻很是好,不遠處有條小澗。九丫覺得楊宇桓不應該是帶她來郊遊的,那在這荒郊野外,難道是想做什麼壞事?她頓時一慫,退了一步。
楊宇桓大概料到她會逃,便將她推在了前頭。
人走在後面,她如芒在背呀,逃不得,便只有討好,“楊三公子,這風景甚好,你可別做出什麼事兒來辜負了這好景緻。”
楊宇桓在她背後翻白眼,伸手掏開一叢藤草,眼前頓時開闊起來。而九丫也已看清眼前的東西,是一塊墓碑,上面刻着一個名諱,應是個女子,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名字旁的小字寫着:孝子,楊宇桓。
九丫恍然,望向楊宇桓。他臉上卻淡淡的,走上前將拎着的包袱放在了墓前,開口道:“娘,宇桓來看你了。”
她從未見過楊宇桓如此模樣,溫柔溫暖溫情,真的很溫呀。九丫出神地杵着,而已經點了炷香的楊宇桓卻側過了頭來,“愣着幹嘛?”
九丫還是愣,看着他遞來的香,才知道什麼意思,“我也要拜嗎?”她不禁問道。
“當然,死者爲大,再怎麼說也是尊長。”他索性將香放進了她手裡。
她心想也是,這都是出於尊敬嘛,於是上前將香燃了,“晚輩今日路過此處,特上香一炷,以祭……嗯,伯母在天之靈。”
伯母,她應該可以如此稱呼吧。
楊宇桓看了看她的機靈模樣,又轉眼向墓碑,在她說完“伯母”兩字後心裡補充了一句,“嗯,娘,這是你未來兒媳婦,以後每年七月十五我都會帶她來這兒,到時定會讓她叫你一聲‘娘’。”
九丫恭敬地拜下,口中再無其他話,可心裡卻還不忘多說兩句,“伯母呀,你這兒子這麼優秀,不過就是變態了些,您若能讓他別把變態勁兒都使在我身上,那我此後每年七月十五都來給你上香,成嗎?”
這世上千千萬萬種想法,終究有那麼幾個會有這樣的默契。
離開墓地已是一個時辰之後,九丫在燃了香之後,又陪着楊宇桓燒了些紙錢,然後又陪他坐在石墩着跟楊伯母嘮了許久的話。先前她心裡還裝着其他的事兒,可見到楊宇桓兀自對着墓碑聊天的樣子,竟讓她分了神。
墓碑裡的女人很是可憐,自嫁入楊府後才兩年便鬱鬱而終。但是有楊宇桓這樣的兒子,她應該很幸運吧。畢竟有那麼一個人還想着死去的她。而有些人,卻永遠不會有人再記起。九丫黯然,卻又澀澀地笑了出來。
“好了,去另一處吧。”楊宇桓已經起身。
九丫懨懨地跟上,只覺得他麻煩,“還有哪一處?”
楊宇桓一邊向外走,一邊答道:“那沒過門就被我剋死的妻子。”
夏風自林間掠過,滯住了九丫的步子,心裡涌動着莫名的情緒,似乎要將什麼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