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九丫所知,乾寧不笨,即便是心頭再惱,他也顧及着楊氏一族。方纔的怨恨,讓他險些記憶了此中利害,如今柴胡的出現恰如其份地打散了他心頭的不忿。隨即垂落的脣角揚了起來,順口答道:“怎麼會?朕先前已說過恕她無罪。”
見乾寧鬆口,柴胡總算舒了口氣,又謝了皇恩後,試圖拉九丫起身。然而就在他伸手之時,九丫卻開了口:“皇上,臣婦今日所言並非因爲頭腦不清。”
豆大的汗珠頓時自柴胡的腦門流下,他差點沒順手劈暈眼前的人。他覺得她是自尋死路,難道這還不是頭腦不清?可是他卻低看九丫了,而乾寧亦然。
“皇上,臣婦從未懷疑過您。但在人犯口中確得到了這樣的信息,究其原因只有一個。”九丫的聲音不急不徐,正如那朝堂上穩重沉靜的臣子。
“什麼原因?”乾寧不禁問道。
依然是那樣的聲音傳至他耳中,“有人想陷害皇上,挑撥君臣關係,而其目的,臣婦不敢妄言。”
乾寧微沉的雙眉跳了一跳,他知她並非不敢妄言,而是其中意味言之不及,思之則至。
能平安出得麗正門,柴胡覺得定九丫是前幾輩子善行修來的福氣。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走了一路,他終於開口道:“阿九,我覺得菜菜一定能找回來。”
身後沒傳來她的回答,柴胡不由得轉頭去看,這才發現她扶着門框,坐在門檻上。
“方纔不是挺豪氣嗎?如今怎麼嚇得腳軟了。”他道。
九丫已無力與他鬥嘴,只道:“你試試連日不吃不睡。”
“只怕各自摻半吧。”柴胡嘆了口氣,回去扶她向外,“我先送你回楊府。”
她搖頭,“他定會在宮門口等的。”
他,自然是楊宇桓,而等的是什麼,是她,還有想要的結果。
剛出宮門,果然見着楊府的馬車停在大榕樹下,車中之人已看不出先前的疲倦。換了衣着的楊三公子,依然如數年前那般風流倜儻,只是眉宇間少了分瀟灑,添了分執拗。
他伸手牽她上車,廂內已鋪了軟墊方便她坐臥。她已經累極了,可緊繃的心絃讓她闔上眼也不能入眠。而他,也是如此。
“乾寧如何回答?”車已行在鬧市之中,他終於忍不住想知道答案。
九丫睜開微眯的雙眼,稍坐起身來,“不是他。”
他本看着窗外的熱鬧,驟然回過頭來,“他說你便信?”
這句話語氣倒是溫柔,到一聽之下難免有着質問的感覺,九丫稍坐正身子答他:“他不曾說過,只是覺得,若是他做的,談及此事時,他不會是那樣的反應。”
聽了她如此說,他倒是真多了一分笑,“也就是你覺得而已。”稍做停頓後他又道,“阿九,你應該知道的,乾寧想來虛僞,從他臉上又豈能看出真相來。”
九丫搖頭,“不是從臉上。”
“那是從哪裡?心?”笑忽然有些掛不住了,只如一張面具般貼在臉上。
幾日來她見慣了他的慌亂,那是在朝堂之上從不曾有過的,他的固執也許不僅來自於菜菜的失蹤,還滿含着對自己的責怪。她自然心痛,“我不能看穿人心,但至少還能用心去看。若說真是他做的,那又出於何種目的?你已請命調離臨安,他怎可能挑起事端?”
楊宇桓眉頭微顫道:“斬草除根,乾寧怎能放心我?會嵇對他來說永遠是威脅。”
“也許,但不會笨到現在下手。也不會將矛頭對向我們而非你,他有心毀了你,又怎會答應你離開臨安?”雖然不願,她還是開口道:“宇桓,你心裡清楚,之所以執着地認定乾寧指示這一切,不過是不想承認罷了。”
“承認什麼?”
她微微咬着脣,“兇手是我們的至親之人,他們無情,但你卻做不到無義。”
她的話讓他眉頭驟然擰了一下,這樣的原因他沒有想過,不是想不到,只是是不願觸及。被至親之人背叛,永遠是最痛心之事。而事至今日,他依然將楊攸視作兄弟。
到此,兩人都不再開口,直到近了楊府,兩人的聲音竟同時響了起來。
“宇桓,離開臨安吧。”
“阿九,離開臨安吧。”
煞似相同的話語卻是截然不同的意思,她要的是一同離開,而他想的是獨自留下。
“你若不走,我也不會離開。你做不到的事,便由我來做。”她毅然道。
五月,連日來未見下雨,天氣較往年更是炎熱,即便坐着不動,片刻後也是滿身大汗。各色茶樓食府爲攬客,自然得想盡辦法,冰塊便是不能少的,只是這東西在這樣的日頭下顯得十分稀少,但凡能買到一兩塊,也是高價博得,但醉仙居似乎不擔憂這一開銷。
九丫下午去到樓裡時,老闆娘拉着她說了老片刻,左右都是贊自個的樓子如何利用修築手法及材料使其變成一個冬暖春涼四季花開的雅園,然而九丫卻一句也沒聽進去,她只訥訥地轉着茶杯,杯中的茶其實也一口未沾。
如此模樣,老闆娘總算開竅了,繼而轉口道:“回來近一月了,你這眉頭可是一日比一日皺得緊。楊三公子還是不肯離開臨安吧,他不是個固執之人,此次的打擊對他來說似乎狠了些。這人啊,誰都會有軟肋,你的在這兒,我的在那兒,想來楊三公子的正好長在了這一處。”
九丫回過神,揉了揉太陽穴,“他那樣自負,怎容得下這樣的意外?我擔心再待下去會……”
老闆娘臉色沉了沉,將手落在她肩頭,“不會的,楊三公子再如何固執,也會有分寸的。近來臨安不是挺太平的嗎?那日皇帝出行,他還隨伺左右,而且我聽幾位在朝中當官的客人也說他甚得恩寵。”
甚得恩寵?只怕這兩人之間的鬥爭不是旁人能看出端倪來的,至於她,也許不該算作旁人。君臣二人關係究竟到何種地步,她雖然不曾從楊宇桓口中得到丁點消息,可卻能猜測得到。否則,她怎會見到那個人。
那個人!她認得,且還算得上熟悉。
事情還得從昨日說起,當時她有事出府,在負俗園外遠遠瞧見了鄒清音。回府一月,此人還能活蹦亂跳,一則因爲自己尚未提及她挑撥楊家兄弟之事,二則因爲楊宇桓不忍對楊攸下手,自然也沒有先對她下手的理由。
今日狹路相逢,九丫爲防一時不忿,將人給掐死了,於是在其靠近之相繞了道。
可是鄒清音卻極不識趣,繞着彎也將她攔了下來,“許久沒見弟妹,你怎麼清減了?可是因爲小公子?”
揭人傷疤這事,做到極致之處自會引來殺身之禍,而鄒清音這把火幸而沒燒到九丫的心口上。說到刻薄刁蠻,鄒清音不過是從前鄒大小姐那兒學到的,比起這位老師,她也就是個不成氣的劣徒。
“嫂嫂倒是富態了許多,若是不清楚的外人還道你身懷六甲呢,他們可不知道嫂嫂此生無子孫之福。”
話音不急不徐,甚是好聽,只可惜鄒清音不聞其中妙處,一張臉頓時拉得老長。片刻後,纔回復了平常,只是臉色依然卡白,“弟妹笑得太早了吧,你沒了一個兒子,但另一個真的沒事嗎?他如今在哪兒?你們離得這麼遠,可知道他是死是活?”
離開驛站那日,九丫親手將燦燦交給了鄒淼與餘有年,前幾日她將將收到餘有年的書信:一切安好。九丫相信也確信他們能保護好燦燦,甚至相信他們能找到菜菜。
伴着清晨的蟬鳴,“啪”的一聲,九丫的手落在了對方的臉上,頓時五個鮮紅的指印浮在了白皙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