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九丫來說,大志對初晴幾乎是一無所知。他此時有些鬧不明白她話是何意,卻也依言而行。
將人帶離醉仙居,大志一個人領了這事兒,九丫去哪兒,他沒多問。而等到將人帶到破院子的地窟後沒多久,她卻又出現了,但此時多了一個人,那便是楊家的大公子楊攸。
雖只是初夏天氣,但日頭已有些曬人。九丫與大志找了個陰涼處坐着剝瓜子。
片刻後,當地上已滿是瓜子殼時,先沉不住氣的人便開了口:“這麼長時間,他們三個到底在說什麼?夫人就不想去聽聽?”
九丫吐出瓜子殼,答道:“聽牆根這種事兒,不適合我。”
大志翻了個白眼,對她這副假正經的模樣很是不屑,“夫人不會是怕吧。”
“怕?”九丫瞟了他一眼,“是什麼東西?”
大志撅嘴,“就像賭錢一樣,投的銀子越多,就愈怕曉得結果,無非就是怕輸個精光。”
九丫牙齒狠狠一闔,將一粒瓜子自中咬斷,“知道得太多會短命的。”
想來是被自已說中了,大志很有些得意,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偷聽時,那本就破爛的木門被人自裡面一腳踢飛了過來。兩人一怔,同時站了起來。
確如大志所說,九丫方纔一直心頭惴惴,但在見到楊攸的那一刻,立馬端起了一副爲我獨尊的模樣來。
“大哥倒審得快,我可是花了許多功夫才明白了實情。”她說着,還將腳邊的半袋瓜子踢得遠了些,大概是賺剝瓜子這事兒,有失她的威儀。
然而,此時的楊攸又豈會有心情計較這些。與方纔進去時不同,如今這張臉上沒有太多的不耐煩,只是那眼中的戾氣含無遮掩地透了出來。九丫記得楊宇桓曾說過,楊攸自小便是個不饒人的主兒,因有琴姬才收斂了自已的性子。如今琴姬已亡,還有誰能護得了鄒清音。
九丫很想知道。
四月未的臨安,兩月前埋下的新墳經過了草長鶯飛的季節,原本光禿的墳頭上已長出了青草,而同樣通往墳前的那條小道也因走的人少了些,也找不到下腳之處了。
楊宇離開半月,再見到九丫卻是在琴姬的墳頭。她獨自立在已經枝葉繁茂的桃花樹下,什麼也沒做,只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的那行字發呆,連有人走近,亦沒有回頭。
他此次算是提前回城,之所有與其父草草瞭解了朝廷的差事匆匆趕回,便要歸功於幾日前郭氏的一封家書。信中所言絕非“君安好”之類的體貼話,而是含着血淚將半月來府中的一件大事說了一通。之所以說是含着血淚,則是因爲那信簽上有幾行墨字被水漬浸得都模糊了。
當時,看到家書的楊老爺是一張臉紅得跟關公似的,大呼“反了反了”,之後便將信揉做了一團丟了。好巧不巧,這信正好被楊三公子拾了去,展開一看,亦不得不稱讚一句郭氏的一手好文章,信籤幾頁便將楊夫人如何仗着自已的身份奪了自家的孫子的罪狀全數列出,讓所見之人都覺得這楊夫人之罪簡直是罄竹難書。至於事情由何而起,卻半點未提。
佛說,世間萬事皆有個因果。而奪孫之事,亦逃不過一個緣由。楊三公子正巧知道這個緣由,這也得歸功於一封家書,一封早於郭氏一日送至手中的家書。
信自然是九丫寫的,比起郭氏的,她這一封顯得樸實了許多,但條理卻更是清楚,乾淨利落地講了三件事。其一,她改變了主意決定依他臨行前所說的方法辦鄒清音之事;其二,在告知楊攸鄒清音謀害琴姬後,本以爲會親手將其正法的楊攸卻沉默了數日,最終只是以其患病爲由,草草抱走幼子,便算作了解;其三,她一時難忍,假楊夫人之手,借鄒清音照顧幼子不利將孩子奪了過來,楊夫人因得了個孫子,十分高興。
事情已過,如今再計較對錯已經沒任何意義,雖覺得九丫此次頗意氣用事了些,但無論怎樣的結果,只要有他在,又有何防。
來此找她,楊宇桓備了酒,難得他想到這東西。他將壺中清液倒在杯中,遞了過去,亦難得九丫見了酒卻一滴不佔,全數灑在了琴姬的墳前。
“琴姬,你信他輸了這一輩子,實在癡得很。但我信他,卻輸了先機,也算得上傻了。所以我早說過,若你沒有紅顏早逝,我們定能成爲朋友。可今日,卻只能以一杯清酒祭你,希望你來生能投一戶好人家,找到真正的良人。”
雲不知何時攏了起來,初夏的天氣便是如此變化多端,老天爺亦是如此,又怎奈人心。
離開時,雨已經稀疏地下了起來,楊宇桓拉了九丫剛走出林子,卻見着有人提着食籃自不遠處行來,仔細一看才記起是從前琴姬身邊的丫鬟。許是沒想到能碰見熟人,對方也怔了怔,但片刻後又恢復了一臉的木然,她並沒有開口招呼,只是點了下頭便與他們擦肩。
“她似乎沒在鄒府了。”楊宇桓問。九丫點了點頭,似想着什麼,他見她出神,便繼續道:“其實這世上有許多人都忘不了她,障了你雙眼的,不過是你的怨恨。”
說着他挑開擋在她眼前的枝葉,露出那抹將要遠去的背影。她怔了片刻,總算綻了抹笑意。
楊家父子倆歸家後幾日,關於唯一的曾孫教養問題終於得以解決。郭姨娘的家書喚回了楊老爺,但楊老爺在這事兒上卻讓她失望了。楊府的家規條條款款擺在那裡,其中一條便寫明瞭若生母失德或惡疾,那其子便由嫡母教養,若嫡母同樣也犯了事兒,那便由祖母教養。郭姨娘雖深得老爺信任,可終歸是個妾,楊府的無論是祖母還是主母,皆只有一人,那但是老爺正房夫人。如此就算老爺有心幫郭氏,但向來對家規奉若神明的他在楊夫人口若懸河的理論下只能認了栽。
如此那小娃兒便歸了楊夫人,並繼爲嫡曾孫定了小名。楊夫人獨有一女,本沒有這孫兒繞膝之福,如今得了這麼一個便宜,自然高興得很,而九丫亦高興得很。
“如今大哥的兒子成了嫡曾孫,日後便有機會承襲爺爺的爵位,你就不擔心多個人與咱們兒子爭搶嗎?”事態平息後,楊宇桓坐在院子裡與九丫閒聊時,便問說起了此事。
九丫因爲琴姬的事已經頹廢了幾日,聽了他這話卻稍提起了興致,“我近日琢磨着將蓮坊的生意向外擴一擴,就此看,再過十年亦能是家財萬貫,又何必去爭一個虛名。況且,我倒覺得生個女兒好些。”她若有所思計較着生兒生女的事後,瞟了眼一旁的楊宇桓,又道,“怎麼着?難道楊三公子還看得起那些虛名?”
楊宇桓不由得一笑,將一顆栗子塞進了她口中。
兩人正說得起勁,一隻越顯浮腫的手伸過來爲他們添了茶。九丫看着那像粗得跟藕似的手臂,想了片刻後如有所悟,便蹙着眉擡頭道:“不是讓你去躺着嗎?怎麼又出來了?”
“我……我不是擔心他們伺候不好嗎?”
這手的主人正是茗玉,因爲鄒清音如今無暇自顧,所以兩日前楊夫人替她將人要了回來,當時豎着出去的丫鬟,回來時卻是躺着的。九丫很是氣憤,但楊宇桓說此事已經了結再生事端討不了半點好,於是她便只能將一腔愁情發揮在了關心初晴的身子上。
此時此刻,聽這丫頭如此說,她的氣憤又衝上了腦門,轉頭瞥了眼對方,便開了口:“看着你這模樣,我便可以茶飯不思了。這半月要再出現在本夫人面前,當心後半月真下不了牀。”
茗玉手一顫,差點沒將提着的壺摔在地上。她心裡有些委屈,抿着嘴忘了進退,幸得一旁的三公子朝她使了個“別招惹夫人”的眼色,才讓她急急地退了下去。
九丫喝了口茶,心氣總算順了些,但這一順卻又開始頹然了。她此時想起的是依然身爲丫鬟且依然是伺候過自已的初晴,曾經覺得她是多麼忠心的一個人,可有些事不管有意無意,做過便不能當做沒做過。
初晴說,所有的事都是鄒清音指使的。她與鄒清音如何走到一處,還得追溯到她無意撞見鄒清音在鄒府的一段圍牆上鬆了幾塊磚的那日,因受人威脅,她不敢說,後來又因端給鄒大小姐出了紕漏害對方一命嗚呼之事被鄒清音拿捏住了把柄,便愈發的不敢着聲了。
只是有一件事,她依然想知道,那便是爲何自小與她感情頗深的鄒清音卻做出了這樣的事兒?
“所謂的‘感清深厚’不過是大小姐以爲而已,二小姐對大小姐不過表面恭敬,心底裡其實是看不上她的。大小姐自小頑劣,而二小姐自小乖巧。本來兩姐妹也沒有什麼利害關係,可相安無事十多年,卻因爲楊府的一紙聘書將二小姐的妒意生生地提了出來。大小姐不過因爲長女的身份,便可嫁入楊府,而且嫁的還是三公子。奴婢曾無意見過二小姐房中收着三公子的畫像,大概便是因爲這原因吧。若大小姐有恙,大概覺得她就能嫁給三公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