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宮的蓮花池旁,皌連榮珍看着面前流着鼻涕的夏子安,滿懷敵意地問道:
“你是誰呀?”
“子安,快跪下,給主上行禮。”翠娘回頭將他拉過來。
“嗯?”夏子安吐了個口水泡泡,呆呆地說“他還是小哥哥,又不是長輩,我爲什麼要給他行禮?”
“子安,不要亂說話”翠娘急忙在一旁解釋“主上息怒,他是少傅新收的養子,名喚子安。”。
“少傅的養子?”皌連榮珍嘟起小嘴,瞪着夏子安,挑釁地問道“你叫子安?”
“嗯……”夏子安有些害怕地看着這個比自己年長的孩子“謙謙君子的子,平平安安的安。”
“謙謙君子?可是你流鼻涕了。”
“唔……”夏子安癟了癟嘴,用力一吸,又把那條鼻涕吸了回去。
“哈,真是可愛……”皌連景焰跪在一旁,愛不釋手地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着臉。皌連榮珍看着他寵溺的態度,心中油然而生一陣失落。
“都平身吧。”皌連榮珍走上去扶起皌連景焰,像個纏人的孩子一樣扒在他身上“皇叔……”
“珍兒……”皌連景焰蹲下身,將他拉到面前“都長這麼大了……你不喊,皇叔都認不出來了。”
“皇叔,珍兒可想你了。皇祖母和二皇叔不讓珍兒來看你,你這幾年過得可好。”
“好,挺好的。珍兒現在說話,都像個大人了……”皌連景焰看着他眉目清秀的臉。一轉眼,那個成天一臉鼻涕的愛哭鬼,都成了半懂事的孩子了,回想當初,自己曾一念之差想要殺他,後來卻爲了服衆,將他推上龍位。不曾想,當初被自己選作傀儡的孩子成了真龍天子,自己反成了傀儡。真是爲他人做嫁衣裳,白忙一場。
“皇叔,禁令已除。二皇叔離朝之後,朝臣們天天就知道吵架,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皌連榮珍神情認真地問。
“不是……還有少傅大人嗎?”
“王爺,少傅大人已經離朝多年……”翠娘在一旁小聲地說。
“什麼?”皌連景焰愣了愣“這是幾時的事?”
“就在王爺移居此地後不久……”
“是嗎……”皌連景焰在震驚中自嘲地笑笑。這又是爲何呢?已經贏的人,對勝利棄之如敝履;敗北的輸家,卻在落寞中久久痛苦。幽居多年。早以爲自己已經心如死灰,全不知自己還有骨肉流落在外。如今自己想認,卻已成了別人的兒子。皌連榮珍見他望着夏子安猶豫,心中便認爲這就是他不願還朝的原因,於是小腦袋滴溜溜一轉,閃出一個想法:
“少傅離朝多年,朕心中十分想念。如今甄氏和司馬氏的世子都已經進宮侍奉,唯獨少傅,朕一直無以眷顧。如今他有了子嗣,正好選作伴讀,也好解朕思念之苦。”皌連榮珍一本正經地說完,心裡美滋滋地看了一眼皌連景焰。
“這……世子年幼,尚不及修習禮法,恐怕會壞了宮中的規矩,觸犯龍顏。”翠娘在一旁擔憂地說。
“這有何妨?宮中有全天下最好的導師教導他,朕讓他進凌煙閣唸書,將來成爲博學多才的人。”皌連榮珍擺了擺手“朕意已決,就這麼定了。現在就帶他回宮。”
“這……”翠娘和皌連景焰驚訝地擡起頭,萬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突然。
“起駕回宮。”皌連榮珍讓四寶太監抱起圓滾滾的夏子安,開開心心地走了出去。
“子安,子安啊……”翠娘一下慌了神“這可怎麼辦?怎麼會這樣呢?主上怎麼會突然看上我們子安了……”
“主上只是想要個玩伴,子安不會有事兒的。”皌連景焰拍拍她的肩說道“你先回京去面見甄太后,我這兩日就回去。”
“我是爲了讓子安看看親生父親纔來的,怎麼會這樣……”
“你放心,這一次我會好好保護你,一定會好好保護你們母子。”皌連景焰送走了翠娘,無奈地看着清泉宮一池的閒情雅緻,深深地嘆了口氣。直到這時,他才漸漸體會到當年自己父親的苦處。有權勢,纔有安全,子安才能毫無顧忌地喊一聲爹。看來這一次,爲了女人和兒子,他不能再沉淪了。
再說宮城這邊,皌連榮珍像是綁架一般把夏子安帶走了之後,就一路被他那小公雞一樣尖亮的哭聲震得鼓膜發疼。
“你別哭了。朕命你別哭了!”明黃的馬車內,皌連榮珍不耐煩地蹬着腳“你要是一直哭,皇叔該以爲我欺負你了……”
“哇——”
“別哭了,再哭朕就讓四寶打你的屁股!”
“我要回家——我要我娘——你是壞人——”
“朕纔不是壞人!”皌連榮珍大喊一聲,夏子安頓時止住了哭,一抽一抽瞪着大眼睛,像是嚇壞了一樣看着他,也不說話。皌連景焰見他安靜下來,終於鬆了口氣。但是見他一臉驚惶的神情,又覺得十分不妥。
怎麼辦呀?皌連榮珍的想法很簡單,皇叔喜歡他,那自己就把他留在身邊,這樣皇叔一定會時常來看他,自己也就可以時常見到皇叔了。沒想到,還沒到宮中,就成了這樣的局面。皇叔這麼在意他,要是知道自己把他弄哭了,一定會不高興。
“別哭了”皌連榮珍拿過一旁明黃的帕子,擦了擦他滿嘴的鼻涕“別哭了,我給你吃糕點好不好?”
“我要我娘……”聽他語氣緩和下來,夏子安抽抽嗒嗒,啞着嗓子放低了哭聲。
“吃糕點吧,這可是朕最喜歡的糕點。”皌連榮珍拿過一旁精緻的食盒,打開來舉到他面前。夏子安看着一盒子做成花朵形狀的豔麗點心,漸漸止住了哭聲。
“才這麼點兒……”夏子安癟了癟嘴,拿起來咬了一口,嚼了兩下,立即破涕爲笑,毫不客氣地大口吃了起來。皌連榮珍看着他淚痕猶新地吃着點心,滿意地拍拍他的肩:
“跟朕進宮,天天都能吃到比這好吃的東西。朕一定會對你好的,所以你別哭了。”
“嗯……可我想我娘……”
“你娘會進宮來看你的,朕準她進宮就是了。”
“真的呀……”
“君無戲言。放心吧,朕會好好待你的,一定讓你在宮裡比在家裡開心。”
“哦……”夏子安專心吃着美味的糕點,大概是因爲哭累了,吃着吃着,咬着半塊芙蓉酥就睡了過去,歪歪扭扭地倒在了皌連景焰的身旁。
皌連榮珍見他含着糕點,嘴角又淌下口水來,於是慢慢把手指伸進他嘴裡,輕輕刮過他小小的舌頭,將他嘴裡的糕點摳了出來。正想扔了用帕子擦手,又發現那帕子上淨是他的鼻涕,於是嫌惡地將帕子扔了,有些爲難地看看手中的半塊芙蓉酥。身爲龍主,進水用膳需要特別小心,再喜歡吃的東西也不能多吃,以防有人洞悉他的喜好,在食中下毒。這盒點心他原本是留着消磨一天的,沒想到讓夏子安給吃了個精光,只剩這麼半塊。他有些饞地將那半塊芙蓉酥放進嘴裡,香香甜甜的,也沒有口水的臭味——還挺好吃的。
皌連榮珍回味着口裡的甜味,小短壽輕輕摟着身旁的小肉墩兒。
“子安呀,爲了讓皇叔高興,朕一定會對你可好可好了,就像對自己那麼好。你就跟朕一直待在宮裡吧……”
睡意襲來,皌連榮珍摟着夏子安往旁邊一歪,呼呼地睡去。
爲了讓愛子不再因爲父親的罪名而不敢認爹,皌連景焰決定東山再起,拾回舊日的顯赫與尊貴。雖然容太后有遺詔,禁止他再掌武力,但他仍然可以自由地出入朝堂,參與議政。而作爲東山再起的第一步,重建自己黨羽的基礎,便是財富。昔日南王府的財產,在當年事發後被查抄殆盡。如今單憑他每年的俸祿,想要廣開錢財拉攏人心,遠遠不夠。於是,他將腦筋動在了肅清外野、查懲貪官上。他從下層官吏開始,避開朝中權臣的注意,將抄家所獲髒銀充入私庫,不聲不響地富裕起來,同時也清除異己。
然而就在他慢慢將手伸向可以大撈一筆的漕運事務上時,一本意外的秘賬,讓他立即暫停了自己追求的利益,將精力集中在另一件更爲重大的事情上。永河南一個司水丞的家賬裡有當地行船商幫所納賄銀的記錄,數字之大,遠超尋常盜賣漕糧的分贓數倍。皌連景焰不動聲色以其他藉口,清查了當地縣令的府邸,結果不但抄出了日期相近的行賄賬目,還抄出了數箱與近期賬目吻合的銀磚。
銀磚由精煉的白銀鑄就,每年由朝廷統一出庫,改鑄成銀錠發往銀庫,再由銀庫保管,管制流通。朝廷的銀,產自北域,由專屬軍隊督造冶煉和運輸,每塊都蓋有入庫年號和批次。而皌連景焰此回抄出的銀,沒有印戳,色澤與質地更加上乘純正。在他的記憶中,這樣純淨的銀,擁有這種的冶煉技藝的,只有那唯一的地方——西苗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