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夏輕塵忙於尋找皌連景焰藏匿髒銀的秘所之際,翠娘忽然答應了他的求婚。於是,他暫時從這項上火的工作中抽身出來,張羅着辦起了喜事。
皇朝的秋季,離京城千里之外的中州是一派的蕭瑟的淒涼,而對於遠居京城的王侯士族來說,這個季節,永遠只象徵着充盈。從各地源源不絕供入京城的豐盛物資,充斥在紅牆綠瓦的華屋之內,填滿了整個凋零季節。
夏輕塵生平頭一回,這樣揮霍起自己的錢財。他找來有實力的商賈,揮金如土地讓他們到各地採購最好最上等的珍寶與器物,作爲婚禮之用。漠海的寶石、東南的珍珠與織錦,北域的金銀器與玉雕,在這個秋季,被陸續送入冷香淨苑的大門。還有不少意欲攀附夏輕塵的勢力,趁着這大好機會,向侯爺獻上珍奇異寶,以博得歡心。
“這是家中匠人趕織的兩匹水光灩”楚大善人將兩匹茜紅的織錦捧到夏輕塵面前“以前先帝下旨專爲侯爺織造的水光灩都是白色的,這回聽說侯爺大喜,特地染了兩匹紅色的,正好作喜袍用。”
“嗯……這水光灩沒染之前,像是月華臨池,粼光閃耀。染上紅色之後,就像是女人的紅脣,柔軟而膩華”夏輕塵扯過一截料子在手中把看“我聽說,這綢子,最嫺熟的織錦匠一年也只能織出一兩批。當今世上最貴的三樣東西:永州樂坊的頭牌名伶、張太醫的師兄鬼手神醫的救命針、你楚家織造這水光灩綢子。三者得佔其一,有這樣名貴的嫁衣,我總算是能夠讓翠娘風風光光地嫁給我了。楚大善人這回,費了不少人力吧?”
“哎,哪裡哪裡,應該的,應該的。”楚大善人眯着小眼睛陪笑道。
“哈……這禮我就收下了。”夏輕塵擺擺手“胖子,我聽說,你有一個能幹的侄子,最近在南方頗有名氣?”
“不敢不敢,那都是跑江湖的人瞎封的名號,怎麼能入侯爺的法眼”楚大善人搖着胖胖的腦袋。
“你也別跟我謙虛,我知道你們跑江湖的消息靈通。替我找一個人。”
“什麼人?侯爺儘管吩咐。”
“阮洵。我的兄長,數年前曾因冤罪逃離朝廷,遊走江湖。他相貌俊美、身手輕捷,慣用的兵器,是點金判官筆。身邊也許有一名西苗男子,也許沒有。”
“這……”楚大善人面露驚色“不敢隱瞞侯爺,小人的侄兒前段時日曾被判官筆所傷,對方身手不凡,聽說如今依然棲身在永州樂坊之內,侯爺口中所說另外兩件天下至貴,也在他的身邊,此外還有數名頂尖高手,轟動一時。此事也是因爭奪名伶爭風吃醋而起,若真是冒犯了侯爺的兄長,那小侄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還請侯爺寬恕他的魯莽……”
“嗯……江湖上用判官筆的高手不止一人,此事我會親自查證。不會爲難你。”
“多謝侯爺。祝侯爺與夫人百年好合,早得貴子。”楚大善人道完祝賀,退出大門。
“阮洵,現在已經過上了風流快活的生活了嗎……我到底應不應該找你呢……來人”夏輕塵思索着,看着他送來的水光灩與金銀珠寶,喚來家奴“將兩匹綢緞送下,通知裁縫趕製嫁衣。”
事情,還是要一件一件來完成。
當內心期待的幸福成爲觸手可及的現實,翠孃的心情,也隨着婚期的到來,忐忑而興奮。人是貪婪的動物,她坐在鏡子前,看鏡中的濃妝的自己,一切恍如夢境。彷彿這就是今後的生活,長相廝守的幸福。
侍書、司棋、入畫、抱琴,手捧長長的霞帔,披上她的肩膀。珍珠冠,五彩刺繡的蓋頭,宛若自己出嫁的喜悅。翠娘嫁了,她們也要嫁了,一起嫁給自己心儀男人。她作妻,自己作妾,一切順理成章、理所當然。
翠娘接過丫頭遞上的火紅的蘋果,牢牢地捧在手裡。
“吉時已至,請夫人上轎。”
翠娘沒有說話,默默地一欠身,上了花轎。
八擡大轎、明媒正娶。迎親的隊伍從西院出門,將繞城一週,再進入冷香淨苑的正門。
夏輕塵穿着隆重的喜服騎在披金戴銀的“妖狐”背上,領着花轎,招搖地走過雍津的繁華。全城的人,男女老少,紛紛在道路兩旁,歡天喜地地接着花童沿途拋出的真金白銀。那些充斥在歡聲笑語下,各式各樣的眼光,聚焦在這場聲勢浩大的喜事上。身份高貴的士族公然迎娶庶民出身的女子爲妻,註定夏輕塵永遠是這時代驚世駭俗的先例。然而夏輕塵不再顧慮,站在這個世界的高處,便可以左右思想的走向。
打破尊卑的等級禁忌,爲他贏得崛起的庶族的支持,也是他重整朝堂的格局的昭示。縱使這場婚姻加註了太多的賭注,他卻始終認爲,自己迎娶翠孃的心意,是理智而真誠的。這世上有很多種愛,他愛翠娘,勝過自己過去的血親。出了肉體關係,她在所有意義上,就是他的妻。既然她已經有自己的子嗣,那麼他就爲她的將來留下一個保障。至少在他離開之後,尊貴的地位與豐厚的財產,將讓這個她後半生不受欺凌。
只有這樣,他才能安心去赴那三個月之約,就算今後那個人要責怪,他也認罰。
秋季的西風吹落樹上的梧桐,然而夏府門前的街道,沿街用彩色的錦緞裝點起的樹木,卻比煙花三月的春天更加鮮豔。良辰美景,一天一路的花瓣雨中,雪白的馬蹄,踏上紅毯鋪開的道路緩緩靠近。道路的盡頭,是滿座的華服,奢侈的盛宴。
“新人到,新娘下轎——”
頓時鼓樂喧天,夏輕塵跳下馬背,來到轎前,接過牽引兩人的大紅綢緞,在兩側的道賀聲中,走進自家的大門。
大廳之內,紅若盛裝坐在證婚人的位置上,靜靜看着新人踏上禮堂。
“我真羨慕你,夢想可以成真……”翠娘在面前經過的時候,她這樣低聲的說,聲音淹沒在浩大的鼓樂聲裡。
“吉時到,新人拜堂——”
吉時開啓,翠娘在喜娘的攙扶下,與夏輕塵共同下跪。在聲聲層疊的高呼中,緩緩下拜。
“一拜天地——”
一拜天地,往事如閃電一般在夏輕塵眼前跑過。昔日少年,淳樸的過去,與世無爭的寂寞與沉默,一去不再回來。這片天,這片大地,早已時空扭轉,不復從前。
“二拜高堂——”
二拜高堂,正位上放着阮氏祖宗的牌位。那不是他的父母,不是他的親人。命運賜給他榮華富貴的機會,也給了他今生的喧譁與荒唐。然而夏輕塵無悔接受這一切,愛恨糾葛,得失虧欠,從未打算回頭。
“夫妻對拜——”
終於到了這最後的一拜。這一拜下去,大禮將成。翠娘將成爲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夏輕塵起身微轉,與翠娘相對。紅紅的水光灩蓋頭下,看不清她的神情。當年在汴州農村,她哭着求自己娶她;如今時過境遷,是他執意要她嫁給自己;也許此時此刻,她無法像一個純粹的新娘那樣欣喜,但他知道,她愛他。這場婚姻,是他唯一給她的承諾。
握緊手中的紅綢,夏輕塵深深吸一口氣,慢慢屈膝。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大吼,生生打斷了這套禮儀。
“且慢!”
驚天動地、憤怒十足的一聲大吼,打斷了正在演奏的鼓樂。衝破了一派喜氣的禮堂。皌連景焰腰胯長刀,帶着神策軍,殺上堂來。
“王爺,拜堂尚未結束,你這是……”擔任司禮的沈明玉在一旁問道。
“本王奉旨,搜查夏輕塵府邸。來人!給我搜!”皌連景焰一聲令下,隨行的神策軍衝散人羣,涌入冷香淨苑。喜宴頓時混亂一片。夏輕塵原地僵了一瞬,隨即丟下紅綢,走上前去,直視皌連景焰的雙眼。幾年的光陰,他已經需要仰起頭,才能與他對視了。
“請問王爺,師出何名?聖旨何在?”紅若起身質問道。
“本王奉的是口諭!”皌連景焰飛揚跋扈一甩袖子。
“胡說八道!”夏輕塵伸手摸向上座茶几,早已藏在香案之下的寶劍嶄露鋒芒。不料皌連景焰卻快他一步,將刀架上了他的脖子。
“公子!”翠娘聽見動靜,一把掀開蓋頭撲了過去,卻被皌連景焰一手攔住。
“焰兒,放開她!”
“夏輕塵,你真以爲自己有能力保護她嗎?”皌連景焰扯出一絲壞笑。
“啓稟王爺,屬下在後園地窖中搜出了來歷不明的銀磚數箱。”
“什麼?”夏輕塵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寒意。
“太后也在,可有興趣一起去看看……”皌連景焰推着夏輕塵出了喜堂,帶着滿座的賓客,向後園走去。
往日塵封的地窖內,數名武士正吆喝着,極其艱辛地從裡面擡出了數個厚重的箱子。在夏輕塵訝異的目光中,一箱接一箱耀眼的白銀乍現在陽光之下。
“這是……”夏輕塵難以置信地看着這些藏在自家地窖中的陌生銀塊。嶄新的光澤,那上等而純淨的色澤,很像……
“沒有銀庫的批次印戳,這可不是朝廷撥給你的俸祿啊。而且這呈色……比朝廷的庫銀要純淨一些。夏大人,你要如何解釋,這由你家中搜出的三箱銀磚?”
“啓稟王爺,不是三箱。地窖中還有十餘箱。”
“皌連景焰,是你乾的……”
“哈哈哈……”皌連景焰朗聲笑了起來“在場所有的公卿都看見,本王是空着手來的。你夏侯府守衛森嚴,本王要有多大的本事,才能越過你的守衛,將十幾箱髒銀藏進你的地窖啊?”
夏輕塵腦中突來的一片空白,他快速地掃視在場衆人。是誰?是誰?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將這樣笨重而龐大的白銀藏進他的地窖。除非……
“啊……”夏輕塵猛地擡眼看向翠娘。那張紅妝嬌豔的臉上,頓時現出痛苦的神情“是你?是……你嗎?”
翠娘逃避地低下頭去。皌連景焰一步上前,輕輕摟住她微顫的肩膀。
“夏侯爺,你今日怕是沒法完婚了。”說着眼神一狠“來人!夏輕塵涉嫌私造私藏白銀,即刻拿下交廷尉府看押候審!”
一聲令下,夏輕塵即刻被摘取禮冠,扭押制服。然而他沒有反抗,只是瞪着大眼,一遍一遍問着翠娘:
“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帶走!”
始料未及的變故,讓在場賓客措手不及。紅若與夏輕塵一派的親信試圖阻擋,卻被皌連景焰用武力威懾,只能眼睜睜看着夏輕塵被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