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的正午,夏輕塵坐在麪館兒的櫃檯裡,低頭數完一天的收入,將數字填進賬本。然後從椅子上下來。彼時麪館裡的人已散去,皌連景袤已經摘下了蒙臉的口罩,動作嫺熟地將面鍋刷洗乾淨,堵上爐眼,然後擦拭起燻黑的竈臺來。
夏輕塵靜靜看着眼前穿布衣圍裙的男人,本還是涼爽宜人的春天,那張臉卻已被爐火薰得滿是汗水。好幾天沒刮的嘴邊,長出了青青的胡茬。這四年多來,他已經從一個身穿龍袍,威儀在上的龍主,徹底變成了市井深處,一個尋常麪館兒的小老闆。回想當初剛剛定居此地,連煮飯都不知道要放米的他,現在對一切粗活雜務竟是如此純熟了。
這一切,都是爲了他——就因爲夏輕塵當初玩笑般的一句話,他們就開了這個牛肉麪館兒。後來敏之帶着重居正跟來了,蕭允也跟來了。他們就在東南的這個小市集裡,建起了家。
“阿袤……”夏輕塵從身後摟住他。
“怎麼了?累了?”皌連景袤手上動作不停“先回屋躺會兒吧。”
“嗯……不累……”夏輕塵抱着他搖晃着,將臉枕在他的背上“就是捨不得你……”
“不過是要出城去買麪粉,明天一早就回來了。”皌連景袤用乾淨的手肘蹭了蹭他。
“阿袤,咱們做點兒別的買賣好不好?我總覺得讓你做這些,太辛苦了……”
“隨你,你要是不想開面館兒了,咱們就換點別的事做。”皌連景袤轉過身來,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反正不管做什麼,我都能養活你。”
“誰要你養活了”夏輕塵在他胸口一捶“說得我跟沒幹活一樣。”
“哎喲,你最辛苦了”皌連景袤用圍裙擦了擦手,一把將他抱了起來“你是當家的賬房先生,這個家就你功勞最大。”
“放我下來……大白天的你幹什麼……”夏輕塵措手不及地看着大開的店門。
“我想洗澡……”皌連景袤含住他的耳朵輕輕一啃。
“就快出門了,洗什麼……浪費柴火……唔……”
“柴火讓蕭允再劈嘛……”皌連景袤笑容可掬地抱着他往後院走“反正都出汗了,洗澡前做點別的事吧……”
“放開我……我昨晚累了!”
“剛剛纔說不累的,愛卿你又欺君了,該罰!”
而“該罰”的結果就是皌連景袤餮足地洗完澡出門,而夏輕塵筋疲力盡地躺在房間裡,睡了足足一個下午。
再說這天午後,蕭允提着食盒,往街對面看病的郎中攤檔走了過去。
張記藥行就開在這個小城租金最貴的一個檔口上。每天從臨近縣城和鄉村趕來看診的病患絡繹不絕。人是一種較貴的動物,無論是太平盛世或是戰亂饑荒,都無法避免疾病的入侵,於是郎中就成了任何時代都不會冷門的行當。如果在某一個年頭,某個地方有個醫術高明的大夫,那麼他一定會成爲該地最受歡迎和尊敬的人物之一,尤其當這個郎中還是個風流倜儻的年輕人時,這種受歡迎的程度就非尋常人可比了。
“張大夫,這是家裡新炸的糕,我專門給你帶來的,你嚐嚐……”
“張大夫,這是我親手做的魚羹,你要趁熱吃……”
“張大夫,這是我今早特地幫你抓的雞,剛烤好的,我來餵你啊……”
看診的攤子前,炸糕店的女兒、魚販的女兒、雞販的女兒,各自捧着自己的手藝,團團圍住張之敏,在那五尺見方的遮陽佈下,你一口我一口的喂着。
“玉蘭啊,你這手怎麼了?”張之敏抓起炸糕店女兒的手,曖昧地捏了捏。彷彿是存心欺負一般,挑着眼角看着一旁臉比鍋底黑的書童——重居正。
“還不是幫你做炸糕,讓油星子給崩了。你倒是給我治治啊……”
“這還用治?”張之敏將那胖乎乎的手舉到嘴邊,勾着眼睛挑了一下重居正“我幫你舔舔就好了……”
“哎呀,討厭~~”
重居正忍無可忍、猛地一拍桌子,跳起來就要發作。冷不防蕭允突然現身面前舉着手裡的食盒,重重往張之敏面前一放。凶神惡煞地眼神一瞪,嚇得姑娘們跑個精光。
“蕭允”張之敏不滿地看着他“你皮又癢了啊?”
“張之敏,你到底要不要吃麪?”蕭允指着桌上女人們送來的各種食物。
“笑話,當然吃!”張之敏一把打開食盒,端起其中的一碗牛肉麪呼嚕呼嚕一掃而光,然後抹着嘴將食盒遞給一旁可憐兮兮的重居正。
“敏之,你要是再這樣勾三搭四,明日就別想吃牛肉麪了。”
“喲,喲,我耳朵聽錯了嗎?蕭二掌櫃向東家發威了啊?你的屋產是從誰手裡租的,你開店的本錢是誰給的?現在你來說不給我面吃。行,還錢。”張之敏攤了攤手掌。
“你……”
“哦,我差點兒忘了。錢櫃的鑰匙在三掌櫃那兒,臉皮比紙薄的你怎麼好意思向他伸手要零花錢呢,哈——哈——哈——”張之敏拿起一塊炸糕,掰開他的嘴塞了進去,又輕拍了兩下那木訥的臉“姓蕭的,我再怎麼勾搭也沒你過分。我最多是跟姑娘聊聊天兒,你卻是眼巴巴想佔輕塵的便宜!”
“你胡說!”蕭允怒吼一聲啐掉那塊炸糕,拳頭呼嘯生風地揮了過去。張之敏也不甘示弱,翻身上桌長腿橫掃。兩人掀翻了頂棚,一路追打過街。
重居正看着一地狼藉,心中莫名地一陣委屈。他默默地清理乾淨桌椅,重新支起攤子,待終於忙完了打開食盒,麪條已經泡脹了,於是他愈發委屈地坐在位置上,悶頭吃那碗風味猶存的牛肉麪。
他守着攤子,到散集也不見張之敏和蕭允回來。最後他只好一人收了檔,提着裝空碗的食盒回麪館。
夏輕塵睡了一個下午剛剛醒來,正昏昏沉沉地揉着太陽穴從後院走進來。他穿着一身乾淨的睡袍,寬鬆的領口隱約可見曖昧的淤痕。他站在那兒,就像一幅活動的畫,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習慣性地被重居正留意在心。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暗中模仿着他的一舉一動,從最初的任務變成了習慣。唯獨此時此刻的他,自己想模仿也模仿不來。
“侯爺,你是不是累了?”重居正臉紅着問。
“哦……其他人呢?怎麼就你一個?”
“敏之和蕭允又打架了。”
“哦……”夏輕塵昏昏沉沉地給自己舀了一瓢水喝“居正,不是說別再這麼叫我了嗎?讓人聽見了誤會。”
“是……”重居正掏出錢袋交給他“這是今天的診費。”
“先放在櫃檯裡吧。先做晚飯。”夏輕塵讓他在一旁生火,自己換了衣裳,腰痠背疼地將之前發過的面揉成饅頭蒸上。然後另起爐竈炒菜。
“真香啊……”重居正一邊扇着爐子一邊看他的動作,幽幽地嘆道“侯爺做的菜也是我學不來的。每次我都以爲自己做得一樣了,可是敏之就是能一口吃出區別來……”
“居正啊,我已經不是侯爺,你也不是我的影衛了,所以你不學我也沒有關係……”夏輕塵一邊扒拉着鍋裡的菜一邊說。
“只要你不介意我總看着你,我……我沒關係的。”重居正低着頭說“其實我喜歡看着你,就像看着另一個更美好的自己……我希望自己有一天,就像你這樣好……能讓敏之喜歡……”
夏輕塵愣了愣,垂下眼來:
“你既然選擇和我們一起重新開始生活,我不希望看你因爲我過得不快樂……敏之就在你身邊,也許你該更努力地讓他注意到你,而不是我……唉,我去把店門關上,你看着它煮一會兒再盛出來。咱們先吃,不等他們了。”
“是……”
夏輕塵離開竈臺往門口走去。這時,屋外闌珊的燈火中,傳來遲緩的拄地聲。夏輕塵看着緩緩進入的身影,當場一驚,驚呼聲卡在了嗓子裡。
“請問,這裡是飯館嗎?”
魁偉的身影蕭索地立在門口,面對着瞪大了眼睛的他,語氣平常地問道。
“有人嗎?”
地面被叩出沉悶的聲響,記憶中無比熟悉的身影跟隨着方天畫戟的點地,緩緩地朝自己靠近過來。夏輕塵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遲緩的動作,顫抖地伸出手去,雙腳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想邁卻難以邁動。
只見來人緩慢地觸碰到飯桌,摸索着坐下,將手中的方天畫戟放在一旁,沉聲叫道:
“店家——”
戰慄地呼吸着,夏輕塵艱難地移動到他面前,擡起手,在那深黑的眼前輕晃兩下。
“誰!”赫炎蒼弘精準無誤地扣住他的手腕。
“呃……”
“嗯?!”
這種氣息——
不……
夏輕塵搖着頭,定定地看着他沒有光彩的雙眼。一回頭,赫然看見與自己同樣震驚的重居正正發抖地端着碗站在櫃檯裡面,顫抖地舉起了菜刀。
不要!夏輕塵幾乎是懇求地衝他搖着頭。好半天,他纔將菜刀放了下來。
“你是誰?”赫炎蒼弘依舊扣着他的手腕,抓得他生疼。
我……話未出口,重居正在遠處答道:
“客官,你別抓着我們掌櫃,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哦”赫炎蒼弘慢慢鬆開了手“抱歉。店裡有吃的嗎?”
“啊……”夏輕塵用力地點點頭,彷彿瘋了一般地跑到竈臺上,把剛做好的飯菜全都端上了桌子。
“嗯……”赫炎蒼弘伸出手摸索着。夏輕塵站在一旁,看他猶豫而謹慎的動作。這個曾經狂傲一時的男人,正在竭力地不讓自己露出狼狽的模樣。他的掌依舊寬大粗糙,有些刮傷的指尖藏了灰塵與污垢。夏輕塵看着他笨拙的模樣,內心是震撼的辛酸。他默默地抓過那隻傷痕累累的手,將筷子塞進他的手中。
“多謝你。我自己可以吃。”赫炎蒼弘低了低頭,通過氣味辨認着每道菜的位置,儘量準確地夾道嘴裡,維持着自己的吃相。
“掌櫃是汴州人吧?這菜很好吃……”赫炎蒼弘品嚐完似曾相識的味道,飽足地抹了抹嘴“多少錢?”
不……他怎麼會收他的錢呢?夏輕塵推了推他的手。誰知赫炎蒼弘的臉色立即變得難看起來,他不悅地癟了癟嘴,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
“你當我是要飯的了。”
怎麼會這樣?這個男人,在這樣的處境下,還依然在乎着那驕傲的自尊,不願在人前忍受一丁點的侮辱。他不是應該在西苗嗎?爲什麼會變成這樣,爲什麼來這裡?他變成這樣了還要去哪兒?
眼前赫炎蒼弘拾起畫戟起身離開,夏輕塵一把抓住他遠離的手臂,將他扯住。
“掌櫃的?”
不能走。不能走。他不能讓他就這樣走了!
夏輕塵拽着他往回走。矛盾的心糾結着,自己,到底要不要開這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