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路水道之上,商船漸漸被皇朝官兵控制。昊清一人不落下風,然而運糧衆人,卻寡不敵衆。
“驚鴻,我們退吧。”昊清貼在驚鴻仙子背後,低聲說道。
“不行!好不容易到了這裡,接應之人就在前方,絕對不放!”
“你冷靜些,就算我們兩人不敗,也無法開船了呀。”
驚鴻仙子回頭一看,押運商船的人馬已被殲滅殆盡,操帆之人早已亡命劍下。明知大勢已去,然而心中的執念,千辛萬苦的堅持,卻是怎麼也不願甘心。驚鴻仙子長巾揮動,躍上桅杆,張開滿帆。
“殺了那小子,我來操帆!”
船下岸邊,張之敏不是昊清對手,連番苦戰之下,早已全身掛彩。面對弱敵,昊清絲毫不留餘地,一劍刺去,正中張之敏肩頭。
“啊……”
“死吧!”
“哪有這麼容易——”張之敏咬牙切齒一聲吼叫,強行拔出劍鋒,一掌拉開距離,撿起地面長劍,反向桅杆躍起。手捻金針逼開驚鴻仙子,一劍斬斷帆索。
“可惡啊——”驚鴻仙子歇斯底里地一聲大吼,頭上銀流蘇牛毛細雨搬射來,張之敏收身急避,不料身後猛來一掌,直中背心,隨後一股怪味躥進鼻腔,他急忙閉氣,然而喉中不斷上涌的氣血衝破禁錮,他只覺氣力一空,噴血墜落。
“呃……”不及擡眼,殺招已至面前。
“殺了你——”驚鴻仙子直撲而下,手中絲巾如鞭如棍如鐵索呼嘯,擊向張之敏天靈。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天外忽來數道急旋刀光,彎月利刃劃出裂帛聲響,驚鴻仙子手中絲巾頓成碎片。
“啊!?”驚鴻仙子一瞬錯愕,皇朝武士已殺上前來。
“驚鴻——”昊清一聲緊張,揮劍擋下來人,扯起驚鴻仙子,帶着餘衆棄船而走。
“啊……呃……”張之敏捂着心口,黑紅的血液自口中大口大口地吐出。
“張大人!張大人……”
“我命……休矣……”張之敏**地取出金針,欲自封筋脈,不料體內五臟六腑一陣絞痛,他大叫一聲,抽搐倒地……
夕陽城外,落日山莊。煙霞入火光般籠罩青綠的琉璃瓦頂,沖天的廝殺聲透過圍牆,依稀傳入院中。
夏輕塵緊握着拳,站在月桂樹下,緊張而憂心地感受着遠處的激鬥。
忽然,一雙大掌溫柔地握住他的肩,他微微一驚,扭過頭去,對上皌連琨優雅而溫和的笑容。
“無塵,今日霞光豔麗,陪我聽琴好嗎?”
彷彿對外界動靜絲毫不在意一般,皌連琨輕輕拉起他的手,朝花園走去。
盛夏的月桂樹,繁茂一枝的墨綠之下,寧兒盛裝地坐在白席之上,緩緩撥動懷中的琴瑟。絃音悠揚,如清風留戀花香,霞光圍繞流雲,盤旋在落日山莊上空,隔離了廝殺的喧囂。
皌連琨身披華服,頭戴面具,手持輕塵寶劍,和着節拍緩緩起舞。
“還記得你剛進京的時候嗎?那時,你幾乎天天到南王府做客。但我跳的舞,你總是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而是不懂看……”夏輕塵平靜地擡眼看着他。
“現在呢?可以好好欣賞一次嗎?”琴音優雅,皌連琨修長的肢體,在落日的光輝中,彷彿傍晚歸山的候鳥,矯健又漫不經心。手開袖舞,雍容華麗。劍氣迴盪,鐵光如虹如影如流星繁華,行雲流水,無懈可擊。
衆生如夢不繫愛,執著是苦千百哀。
漫長的歲月,磨滅了恨,也磨滅了愛。匹敵帝王的權勢,讓他喪失了追求愛人的機會。本以爲不會再爲愛心動,卻意外地遇上了他。文弱的氣質,同病相憐的感覺,以及初見那一剎那單純的善意,讓他沉寂已久的內心,泛起了波瀾。對他強烈的願望,讓內心也不知不覺回到了年輕的歲月。
精美絕倫的一劍,如同花開燦爛的愛情,無奈的手,緊握着劍柄,想挽留花落之前最後的美麗。眼中淚,心中事,意中人——靜靜坐在對面的人影,是自己今生最後的追求。但爲何傾心的總是得不到,得到了卻又轉瞬即逝。
夏輕塵一言不發地看着眼前精湛的劍舞,面前舞劍之人,對有着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對自己來說,他是長輩,是朋友,是自己的對手與逃避的對象。他對自己複雜的態度,正如自己對他複雜的感情,曖昧糾纏,理不清是愛是怨。他的形影,就像是此刻面具下臉,始終看不清是喜是怒或是悲傷。他就像是醞釀成熟的酒釀,在每一個脆弱的角落,誘人迷醉,又讓人膽怯地抗拒。那雙漂亮的手,總是彷彿認真又彷彿玩弄,在自己想不到的空隙間,撫上自己的臉頰,讓人起寒又讓人怦然心動。
“假如我不是王爺,假如我只是御花園中一名小小的侍官,你是否會接受我的愛意?”
“假如你不是王爺,你便失去了對我表達愛意的機會。”
是,他是夏輕塵,從離開中州的那天起,就註定不再是卑微者可以輕薄的對象。捨棄過往的懦弱,他的內心,只陪伴這個世界最高的存在。
“我低估了你的智慧與能力,因爲在我的眼中,你始終是一個孩子。”皌連琨停下舞步,靜靜立在原地。
山風吹動月桂豐茂的樹葉,沙沙的聲響,如同夏輕塵此刻的呼吸。
風止樂停,兵戎之聲衝破院門。成羣的神策軍之中,一抹修長的身影,緩緩走入花園。玄黑的衣襬,金色的龍紋,慢慢擦過粗糙的石板磚。
“袤兒,你來了。”皌連琨緩緩取下臉上面具,一雙桃花眼春風沉醉一般地笑着。
“輕塵,我來接你回家了。”皌連景袤手按腰間斂波,緩緩踏上織花的地毯。轉眼看向席上,正坐着自己望眼欲穿輕塵。久別重逢的內心,個澎湃地激動着,然而又因這場景,各自壓抑。
“回哪裡的家?是我送他的冷香淨苑,還是你那清冷的薰風殿?”
“世上,只要有我的地方,就是他的家。”手握劍,斂波劍錚然出鞘,耀白劍身如初雪凝霜,寒意逼人。夏輕塵擔憂地欲言又止,卻在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名劍在空中華麗翻飛的模樣了。那是你大哥還在位時,皇朝全盛的風華歲月。”皌連琨隨手一拋面具“袤兒,陪我舞一曲如何?”
起劍勢。出身同族的叔侄,出身同源的兩口寶劍,在落日的涼風中,緩緩相對。落葉沾地,悠揚琴聲再起,殺意瞬間爆發。
利刃似風似水似浮光掠影,削落一樹草木豐華。空中翻飛糾纏的人影,似虛似幻似神鬼穿梭隱現。互相敲擊的兩口名器,激落一天火花,似硝煙似星辰似煙花燦爛,一聲聲震動夏輕塵肺腑。
“還記得我當年教你習劍嗎?”皌連琨劍刺劍掃,敲擊皌連景袤手腕“你總是害怕得不敢握劍。”
“我記得,你總是用薔薇的花露作爲習劍的獎勵,手把手地教我握劍。”皌連景袤劍挽劍繞,纏住來使兇猛的劍勢,手肘一抵,兩人互相架住,對望一眼。隨後一掌對開,轉身再擊。
“你是我的親皇叔,你說過,你會一直用自己的劍,保護我的安全。可是你……你爲什麼……”
劍鋒貼面而過,兩人顫動的眼角,瞥見對方擦肩而過的身影。寒光過處,輕聲裂帛。
“你長大了,不再需要我的保護……從你登上龍位的那天起,你就不再當我是你的皇叔……”
是的,從何時起,那個拉着自己的衣角,圍繞在自己腿邊的孩子,一眨眼成了冷漠的王者。從何時起,他們之間不再有愛,不再信任,變得小心翼翼、步步爲營。爲什麼他愛的人到最後總是變了,爲什麼越想挽留,最終卻成了敵人。皌連琨無奈而絕望地握緊手中劍柄,青光揮灑,劃出道道鮮血:
“袤兒,我只想擁有能力,去維護自己在乎的一切。”
“所以你選擇了背叛!”爲何自己總是遭受背叛,爲何至親之人總是相繼離棄自己,爲何出賣自己的,總是最親近的人。皌連景袤一聲大喝,斂波之劍在空中繪出千道光流,熒光飛瀉,所過之處,血痕透過衣衫滲出“趕走二哥,逼我退位,江山對你,真這樣重要嗎?”
“昨日朝堂,今朝鄉野,我已經厭倦了這種無奈。你既無心龍位,何必眷戀這殘破的江山,不願將它交予殘破的我!”皌連琨揚劍指天,震盪周身氣流,輕塵之劍,萬鈞砍下,龍袍袖中,緩緩滴下鮮紅的血液。
“江山何來殘破?伊人在,長相守。”琴音激昂,斂波挽出怒潮狂流,漩渦卷向皌連琨胸前。皌連琨立劍直擋,反招推出,劍如繁花吹落,飄忽鬼魅,困住皌連景袤身周。
“家不在,人離別,留不住,如何不算殘破?我的至親至愛一個個全都遺棄了我,就連你,我最親的袤兒,你也舍我而去!”
“就算殘破不堪,你又何以忍心落井下石!”皌連景袤怒上眉山,劍招快攻,逼得皌連琨被動後退“我一直不願相信,劫持糧草的人是你,不相信你會爲了龍位,出賣自己的姓氏。皇叔,你讓我好失望!”
無謂被誤會,皌連琨一心打定主意,終結親兒犯下的錯誤,終結這個漏洞百出的算計,也終結自己那悲哀的宿命。他默默弓起後腿支住身體,連反數招,忽覺胸口一悶,頓時氣喘連連“呼……呼……留不住的人,一如你不願回頭的心。失去的太多,就唯有握住手中僅存的一切。我已失去了至親的你,不想再失去至愛的輕塵。我的愛,從來不曾改變……”
皌連琨突然沉氣一挺,逞能運招。微微發顫的聲音,合着錚鳴的琴聲,緩緩誦唱輕狂的詩句:
“往來人間,談笑無礙,半是瘋狂半是仙。指洞庭爲酒,渴時浩飲;君山作枕,醉後高眠。把珊瑚砍倒,栽吾琪樹,天河放淺,種我金蓮。伊人在,長歡常樂,執手相伴玉階前……”
逞能之劍,青輝耀動,一閃之間。皌連琨手握輕塵劍,疾步奔向皌連景袤。勢走兇猛,萬點歸一,正是生死之招。皌連景袤斂神以對,凝神一劍,極招上手。斂波利光開啓,運氣一握,挺身接招。
殊不料——
一聲深入骨肉的悶響,牽引席上座下深入靈魂的震驚。
塵埃落定的同時,皌連景袤難以置信地看着深入對手心窩的劍身,偏離在自己身旁的輕塵劍,緩緩墜落石板的地面。席上脫口而出的呼喊,瞬間消弭無聲。
“九叔……”
“袤兒,你終於肯叫我九叔了……爲了再聽這句九叔,我等了好久”皌連琨伸手握緊他的手背,緩緩拉向自己“答應九叔,南王府的一切罪行,到今日爲止……”
“九叔……”
“我只是希望,可以有能力,讓你再做我的袤兒……”豁盡最後一絲氣力,皌連琨揚手舉掌,猛然拍向皌連景袤胸前,將他一掌推開,斂波之劍同時脫體而出,他心窩上的傷口同時噴出鮮血,飛灑在落日的霞光中,形成悽豔的紅。
“九叔——”
痛徹心扉的呼喊,挽不住失力後跌的身影。皌連琨被自己的掌力推出,快退數步,仰面倒地。
“琨……”一把接住他倒下的身體,夏輕塵託着他跪坐在地上,伸手用力按住他胸前血如泉涌的傷口。
“輕塵……”
“別死……我不准你死……”夏輕塵瘋狂地堵住他胸口的血窟窿“你對不起我,你還沒有償還……”
“抱歉……”皌連琨顫抖地擡起沾血的手,想再一次描繪眼前這張臉,然而看見指尖的血漬,又不忍玷污地遲疑了“告訴我……你心裡可曾愛過我……”
眼中的容顏,依舊是那樣美麗無暇,動容的神情,讓自己感覺到被在乎,只可惜,他殘破的心,已無法再爲他跳動。
“愛過……一瞬間。”血液從指縫中噴出,淚水自眼眶下滑落。
“哈……哈哈哈哈……”笑聲微弱地在風中顫抖,皌連琨似是絕望又似是滿足地扯出一抹微笑,全身突然猛地一抽搐,血濺三尺。
“琨!”
“輕塵……睜開眼……”皌連琨眷戀地眯起美麗的桃花眼“我需要時間,記住你的容顏……”
夏輕塵輕輕一顫,慢慢睜開溼潤的眼睫,靜靜看着他脣邊淡淡的笑意。
“九叔!九叔……來人吶,快止血……”
漸漸遠去的聲音,漸漸模糊的視線,半生爲愛所累的皌連琨,忽然感到一陣微涼的倦意席捲而來。他緩緩閉上美麗的桃花眼,慢慢放下了舉在半空的手。
可惜這是盛夏,飛舞的落葉不是花……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5555,我可憐的琨琨啊 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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