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王府內外,白幔鋪天垂地。哀輓肅穆的靈堂之上,皌連景焰身着喪服,跪在棺斂之前。
“父王,焰兒知錯了……我以爲將赫炎蒼弘引來,就可以借他們互相殘殺的機會,一網打盡,可爲什麼你不願多等一陣,爲什麼你選擇自己先去……焰兒對不起你……”事到如今,才知道自以爲周密的計劃,早已經漏洞百出。無聲的懺悔,卻喚不回已逝的亡者。縱然父子緣淺,卻仍是今生唯一的至親,唯一的依靠:
“焰兒今後一定會聽父王的話,焰兒不會讓父王這樣白白犧牲……”
“太子少傅,夏無塵大人到——”禮官一聲通報,夏輕塵身穿喪服,他的傷口仍未痊癒,身體依然虛弱,蒼白的臉,因爲高燒的緣故,呈現病態的紅。
他在翠孃的攙扶下,拖着虛弱的身體走進靈堂,艱難地上一柱香,看一眼棺木中毫無生氣的臉。人一死,容貌竟會發生這樣的變化,這張臉,自己幾乎要認不出來了。
“你送我的玉蘭樹開花了,就在我每日必經的路上……”夏輕塵將一段開花的樹枝放在他枕邊。
“少傅……”皌連景焰迎上來前來,一把抱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擡起的小臉皺了兩下,眼淚漫過發紅的眼眶,漱漱地掉了下來“少傅……嗚……”
低頭看着皌連景焰無助而彷徨的神情,夏輕塵心中頓感巨大的愧疚。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事到如今,他要如何才能向他解釋事實。
“少傅,焰兒好怕……父王死了,師父也不見了,世上只剩焰兒一個人……大家都說父王是罪臣,都不敢接近我……少傅,焰兒該怎麼辦……”
夏輕塵腦中轟地一聲,內心深埋久遠的身世共鳴起來。父母雙亡,孤立無助地生活在親屬嫌惡與疏遠的目光下,是何等地不幸。
“焰兒……”夏輕塵虛弱地擡起手抹了抹他臉上的淚痕“你不用擔心,主上已經下旨,將王爺的靈位迎進太廟。這是朝廷對王爺嫡親正宗身份的認可……他的王位與封號,仍然由你繼承,沒有人可以妄下罪名。從今以後,你就是南王府的王爺了。”
“焰兒不要當王爺,焰兒只想要父王……嗚嗚嗚……”皌連景焰貼在他胸前哭起來“少傅……以後就只剩焰兒一個人了,少傅你也不要焰兒了嗎……”
“不會的……少傅不會不要你的……”夏輕塵一時心緒難平,摟着皌連景焰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他扶着焰兒的肩,身體一軟“啊……”
“少傅,少傅你怎麼了……焰兒好害怕……焰兒不要一個人住……”皌連景焰抱着他,淚流滿面。脆弱的眼神,像是一隻小手,穿過他的胸膛,緊緊握住他的心臟。他心頭一顫,一把將他的小腦袋摟進懷裡。
“焰兒乖,少傅會一直照顧焰兒……”
“聖駕到——”
一聲高呼,皌連景袤身穿孝服,坐着龍輿被擡上靈堂。他面色慘白,精神比夏輕塵更爲不濟。從落日山莊回來之後,他就一直沒有召見過夏輕塵。夏輕塵此刻驚訝地發現,那個一直硬朗英挺的男人,竟在短短的時間內,變得如此憔悴,虛弱得不堪一擊。
他幾乎是被人擡着扶了起來,站在棺木跟前,呆呆看了很久。
“九叔……袤兒來送你最後一程……”修長的手指動了動,想伸進棺材觸摸一下里面的人。身體的傷痛卻突然傳來,他捂着胸口一聲悶哼,眼一閉,向後倒了下去“呃……”
皌連景袤在南王府臨時的房間內醒來。高燒的腦袋,依舊昏昏沉沉。失血過的臉,慘白如同發喪的白綢。體內殘留的六陽融雪之招,讓他如同置身火海,五臟俱焚。然而意識卻是清醒的,在腦海中不斷交錯回想着過去的種種。
“阿袤……”一聲微弱的低喚在耳邊響起,皌連景袤睜開沉重的眼皮,看見同樣蒼白的夏輕塵。滾燙的手握住同樣滾燙的手,皌連景袤想要給他一個安慰的笑,然而嘴角卻怎麼也勾不起來。
“你覺得怎麼樣?我讓太醫進來?”
“不用了,敏之很快就能回京了……”皌連景袤沙啞地說。
“你……已經找到他了?”
“他是被一名使用彎刀的刺客擄走的,現在已經沒事了……”
“彎刀……是西苗的人……”夏輕塵疼痛難忍地糾起了眉頭。阿得啊,這一切難道是你事先準備好的嗎?將計就計以烈炎掌打傷皌連景袤,再擄走張之敏,讓皇朝龍主不治而終,好一舉發兵中原嗎?
頭痛欲裂,腹部的刀傷劇痛不已,他真想靠着他躺一會兒,可是阿袤,看起來十分疏遠。
“輕塵……”皌連景袤失神地看着頭頂上方的羅帳“你心裡可曾愛過我?”
“我……”夏輕塵一愣“當然……”
“那你心裡是否也愛着他?”知道他所指是阿得,夏輕塵心中矛盾,卻無處遁形。
“我……”
“你還愛他嗎?”
“我不……不是……你們對我的意義不同……”
“如果沒有我,你們是不是早就成了一對?你是不是此時已經身在西苗地界,身在敵營之中?”皌連景袤激動地質問着,體內深處的傷翻動起來,痛得他額上冷汗連連。他用力地抓住夏輕塵的手腕,幾乎要將那纖細的手腕捏碎了去“我一直以爲,我愛着你,你也愛着我。不想到頭來,你心裡一直有他,從一開始……你就瞞着我……爲你行冠禮的那一晚,我以爲我得到了你的全部。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我一直是拆散你們介入者!”
“不是……不是這樣的……”夏輕塵全身發軟,被捏得生疼的手腕毫無反抗的力量。
“我只是一個用權勢得到你身體的霸佔者,他纔是你心中至親至愛,是不是!”
“阿袤……”話語刺耳,夏輕塵無言以對,不願再聽。他忍着腹部的傷痛俯下身去,用自己的脣住了皌連景袤的嘴。
“嗯……”
“嗯……”
綿綿的吻像粘膩柔滑的蜂蜜,從脣縫中滲入口中。緊握着手腕的大掌緩緩鬆開來:
“啊……”一聲呼痛,夏輕塵失力地壓在了他身上。
“疼了?”皌連景袤心中不忍,卻依舊妒火難平,他忍着痛,冷冷道“你的傷口比我還疼嗎?”
“阿袤……”
“輕塵,你真的愛我嗎?當年在奉先殿,你答應陪着我守護這片國土的誓言,如今還算數嗎?”
“當然……”
“那好。我爲你放走了他,你呢?”
“我……”
“我要你……爲我守住皇朝的大門。”
“啊……”夏輕塵怔怔地看着他。
“去見他吧”皌連景袤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嚴厲地看着他“正視你心中遲疑的過去。假如忘不下,就放下。如果你心中相愛相守的人真的是我,就在我最無力的此時,爲我守住這片江山。否則……你就隨他去吧!”
“阿袤你……”
“西苗地界大舉犯境,朕欽命,中州侯夏無塵,帶廂軍援戰,守土封疆。即刻啓程!”
“啊……”輾轉回避,終也走到了這一步。躺在面前的人,是不願離開的未來;等在遠方的人,是不願再見的回憶。退無可退的身後,是最不願做出的抉擇,然而夏輕塵別無選擇:
“臣……遵旨。”
艱難搖晃地起身,捂着傷口蹣跚地走出房門。夏輕塵不願回頭再看,他恐怕,這一回頭,自己又將再回到從前;他擔心這一回頭,自己又無法邁出腳步。
離開京城的車馬在深夜的暴雨中趕赴西南戰場,車內發着高燒的人,在暴雨的拍打聲中,淚流滿面。馬車每搖晃一次,傷口痛,心更痛……
離開京城的那天夜裡,夏輕塵在高燒中昏迷。混沌的夢境中,他看見了許久不曾出現的東西——那隻會說話的白狐狸。
“久見了美人~~”狐狸站在一處焦土遍佈的洞穴裡晃盪着尾巴“看你把這裡弄的,我就快要住不下去了!”
“你是……”
“怎麼?不過幾年沒有找你出來,就不認識我了。真是不知感恩的小子,忘了是誰讓你活到今天。不是我,你的心能跳到現在嗎~~”狐狸不滿地抖了抖脖子上的毛。
“你是那時的狐狸?你怎麼……變大了?”確實,他的記憶中,只有這隻會說話的狐狸。只是,它現在的體型,大得像一頭豹子了。
“呵呵呵……”狐狸舔着爪子“這還是得感謝你啊……你活得滋潤,位高權重,我跟着受人供奉,自然長得很快。這樣下去,再過幾年,我就可以修行完滿了……嗯……真是找了一個好宿主……”
“你到底是什麼,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我都跟了你這麼久了,你怎麼還問這個問題呀?”狐狸跳過來,繞到他的腳邊,用身體蹭蹭他的腿,雪白的胖尾巴在他□□上輕拂着“這是你心裡的世界,我只是暫時在你心裡躲一陣子。”
“那你突然出現,想幹什麼?”
“你還問我?我把你叫醒就是要問問你到底想幹什麼?”狐狸惱怒地用尾巴抽打着他的臀“我自問住了這麼久沒有騷擾過你,你最近一直在破壞我的巢。這裡是你心裡,你把它毀成什麼樣子了,現在變得這樣窄,我再長大一點兒就住不下去了?還有這些焦土,簡直沒法睡覺。你快給我恢復原狀吧~”
“這裡是……我心裡?”破敗狹窄的洞穴,遍地燃燒的焦土,他的心,何時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他該怎麼辦?他該怎麼辦呀……“我的心不舒服,你找別人的心住吧……”
說完,夏輕塵失魂落魄地轉身離開。而狐狸依舊在原地蹦躂着:
“不要啊……我們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你怎麼忍心趕我走……我現在還不能現形,不然會被人當成妖怪發現的……再說,我可是你的庇護神吶……竟然叫我搬走,真是無禮……”
西苗營帳之內,驚鴻仙子催動古老的巫蠱之術,醫治赫炎蒼弘身上傷痕。搖響祭司的鈴杖,以血做餌,從傷口上引出一縷血紅的煙,然後施以新蠱,包紮患處。
“再過兩次,待腐肉被食盡,傷口就可以完全癒合了。”
“嗯。”赫炎蒼弘面露狠色“皌連氏,非滅不可!”
“族長……”驚鴻仙子在一旁小聲說道。
“嗯?”
“昨日佔卜,用沙盤作畫,神旨呈現反向金印。”
“什麼意思?”
“但此戰不吉,也不兇。”
“怎樣說?”
“無果之戰。”
“不可能!”赫炎蒼弘臉色一變“皌連氏受傷,敵軍後方必定混亂一片。眼下敵軍損兵折將,糧草受阻。枯水期一來,正是我們進攻取勝的好時機,怎會是無果之戰!”
“是……我會再算一次……”驚鴻仙子低下頭去
“不用了!”赫炎蒼弘一擺手。
“阿得,你終於決心開戰了。”火梟走進帳來。
“皌連皇朝能撐到今時今日,仰仗的是地利與物資。他們兵精將弱,只要能扳倒主將,軍心必定潰散。”
“敵營之中以蕭翰和凌國舅爲尊,這兩人一個是慣戰沙場的老將,一個是劍界的巔峰之人,要困容易,要殺不易。”
“當你與對手實力相差無幾的時候,兵器的優劣,就是決定生死的關鍵。”赫炎站起來,撫摸着豎在座旁的方天畫戟“如果當時我有一口實力相當的兵器,我不會失手。”
“阿得……”
“凌依依是神鑄一脈的傳人,有他在,皇朝的兵械,永遠不落下風……”粗糙的指,撫摸着畫戟的偏刃“此人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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