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白馬指天下2
雍津城郊,東陵離宮中,孤寂清寒的帷幔之內,隱隱傳出虛弱的嘆息聲。
容太后面色灰白地躺在榻上。她盲目的雙眼,看不見自己消瘦的容顏,也看不見自己過早全白的頭髮,只是這樣睜着空洞的眼,奄奄一息。
“母后,你要撐住啊,袤兒很快就回來了。”皌連景蘭守在榻前,俊美的臉如同沾霜帶露的夜花,哀傷而脆弱。
“蘭兒……”容太后搖搖頭,伸着手,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我昨晚,見到你父皇了。看來,我讓他等了太久了。我怕是,等不到袤兒回來了……”
“不會的,母后你是這樣年輕,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皌連景蘭將她冰涼的手貼在臉頰上“兒臣已經找到袤兒了,他很快就會回來……”
“袤兒他心裡怨我。我知道你們都怨我,因爲我這個當孃的,只知道將你們束縛在龍位上……”容太后幽幽地說“你們是我的兒,也是龍位責無旁貸的繼承人。既然生在皇家,那就應該君臨天下。我身爲母親,奉行你父皇的遺囑教導你們成爲最賢明的人,希望你們延續家族的香火,一同守護這個天下,我這樣錯了嗎?爲什麼你們一個個,都離我而去了呢……”
“母后。兒臣不怨你,從來就沒有怨過你……”眼淚順着美麗的眼角緩緩滑落,皌連景蘭將頭靠在她的懷裡“離開朝廷,是因爲我們自己的任性。自由的感覺,只要得到過一次,就不想再放棄。母后,請你原諒兒臣的任□……”
“自由啊……我十六歲進宮那年,就決心將一生奉獻給皌連皇族了。你們,還不如我啊……”容太后深深地嘆了口氣“罷了,你與夏輕塵的五年之期將近,我這一走,這朝堂怕是再也留不住你了。只是主上年幼,不能沒有親人輔佐。司馬、蕭、甄這些人,他們都是臣子,可以忠誠或是謀逆,但卻不能代替養育的職責。因此我決定,解除南王的禁令。”
“母后?”
“哀家決定了。既然你們誰都不想要這個龍位,那就讓真正想得到它的人來珍惜。”容太后的聲音微微顫抖地接着問道“主上可在?”
“孫兒在。”一直等在簾外的皌連榮珍,抿着小嘴走了進來。依然有些胖乎乎的臉上,有着稚氣未脫的認真,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怯懦,圓睜的大眼睛裡,是一種好強的勇敢。
“主上”容太后平靜地睜着眼“你出生的時候,曾有過不少流言,哀家也曾一度懷疑你的身世。但如今事過境遷,你這些年的努力印證了你對自己使命的決心與渴望。因此今天,哀家正式承認你血脈的純正。你是哀家的親生孫兒。”
“珍兒本來就是皇祖母的親生孫兒,何須特地承認?”皌連榮珍奶聲奶氣地回答道。
“很好……這纔是龍主該有的樣子。”容太后寬慰地一笑“你記住,哀家將南王放出來,是防着誠親王走後,外姓人伺機謀反。他禁錮多年。不管他心性是否有改變,羽翼盡除的他,在朝中老臣牽制下,數年之內難成氣候。你可以用他、親近他,但無論如何,不可將兵權交給他。五年後,你成婚親政,天下就盡在你的掌握之中。”
“孫兒明白了。”
“嗯……”容太后輕輕點了點頭,呼吸也變得疲憊起來,她再度握了握皌連景蘭的手“蘭,讓晁前回來吧。”
“母后……”皌連景蘭擡頭看着她憔悴的臉“你願意寬恕他了?”
“晁前一氏,永遠守護皌連皇朝……朝廷已經恢復對幽泉的兵給,就算你們追求自由,也不該讓朝廷最精銳的兵力流利在外。關外始終是住不慣,回來吧……”
“多謝母后成全……”皌連景蘭緩緩跪地叩拜。
“啊……都回來吧……睿兒……還有我最聽話的袤兒……我的袤兒……”容太后神情渴望地朝空中伸出手去,彷彿努力地想要抓住一絲光明,然而卻是什麼也沒有抓住。終究在一聲深深的嘆息中,垂了下去。
“母后啊——”
痛徹心扉的呼喊在空曠的宮殿中迴盪。歷經數朝龍位更替,風雨半生的容太后終於帶着一絲遺恨,不甘地離開了人世。她對親兒的思念,以及對夏輕塵那至死不能釋懷的責備,也隨着她的去世,煙消雲散。
當皌連景袤站在牛肉麪館兒的門前,聽蕭家的侍衛說出這個驚人的噩耗時,容太后的靈柩已經依照禮法,葬入了皇家陵墓,長眠在他父皇的身邊。喪母之痛,無可平復,收到消息的皌連景袤,整整一天沒有說話。他靜靜地坐在屋裡,不吃不喝,夏輕塵就在身邊陪了他一天,不言不語。
天黑的時候,他終於開口,看着夏輕塵說:
“你去吃點兒東西吧。這樣下去,你的身子要頂不住的。”
“知道頂不住,你還這樣……”
“我吃不下,我不想吃……”皌連景袤將頭枕在他的大腿上,沉沉地嘆息。
“抱歉,這一切都是因爲我……”夏輕塵抱住他的頭“是我將你從她的身邊奪走……”
“不是你……將我從她身邊帶走的,是我自己……輕塵,即使到了今天,我仍然捨不得離開你……”皌連景袤環住他的腰,像是護住自己僅有的一切,緊緊地摟着他。
夏輕塵無言,只輕輕撫摸着他的鬢角。眼前之人,爲自己捨棄了太多。直到這一刻,自己才深切地體會到他心中的恐懼,那種無論如何,也想抓住手中的一切,不再失去的恐懼。原來這麼多年來,自己竟一直讓他獨自承受着這種擔憂;朝夕相伴,竟沒能減輕他的焦慮。捨不得放開的過去,成了愛人最深刻的不安。
是自己太自私,才讓他獨自愛得這樣辛苦。抱着他,擁有他,竟然忘了他纔是自己擁有的存在。而他,不想看見他再失去。
“袤,我們在這個地方住得太久了。是時候換個地方了。”
“你擔心這裡暴露了,會有麻煩找上門來?”
“嗯……你母后去世,我的放逐也該結束了。我想回中州去,看一看我親手經營的土地……”
“你心裡,決定放下他了嗎?”
“是。你要相信我……”夏輕塵彎腰親吻着他的臉。
如果這樣,可以讓你不再失去……
夜幕降臨,西廂房內,燃起了燈。微弱的□,隨着昏黃跳動的燭火,渾濁不清地輕響着。
“大人……大人……不要趕走蕭允……蕭允對不起大人……大人……”
“唉……這是怎麼了”張之敏受在榻邊看着高燒不退的蕭允“好日子過得不耐煩了,平白無故生出這麼多事端。”
“敏之……”重居正端着簡單的飯菜進屋,放在他身旁的桌上“吃點兒吧。”
“你自己吃吧,我吃不下。”張之敏心煩地咕噥了一句,就見重居正自顧自地坐下,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於是心中一陣堵得慌,掐着他的屁股就是一擰“你就這點兒出息!”
“啊!啊!”重居正驚得掉了筷子,一臉委屈地看着他“不是你讓我吃的嗎——”
“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主上都一天沒進食了,你還真吃得下。你個沒心肝的小白眼兒狼……”
“那我也一天沒吃了呀……我餓嘛……”重居正癟着嘴,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張之敏看了心軟,抓過他揉了揉屁股,重新撿起筷子擦乾淨了塞到他手裡。自己走出房去,到廚房做了一碗蒸蛋羹給他端來,將他感動得淚如雨下,這才和睦如初。待他吃完了,張之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看着他:
“居正,你今天給瞎子送飯了嗎?”
重居正愣了一愣,恍然記起:“哎呀,我忘了!昨天和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兒,我不是故意的……”
“我還以爲你動了多大的情,結果就這點兒情誼喲……你等他要是餓死了,輕塵還不扒了你的皮。還不快去!”
重居正答應着,趕忙從屋裡退出來,重新回到竈頭做飯。卻見夏輕塵已經煮了熱騰騰的麪條盛在碗裡。見他出來,頭也不擡地指着其中一碗:
“把這碗給大掌櫃端去。”
“是。”重居正一面答應着,一面看着夏輕塵將另一碗麪裝進食盒“三掌櫃是要去給阿得送飯嗎?我去吧……”
夏輕塵擋開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再敢多事,我就弄死你。”
“啊……”重居正心頭一寒,老實地低下頭去“是……”
夏輕塵白了他一眼,獨自提着食盒出了門。一如昨日那樣走過隔街的巷子,推開那扇柴門。
簡陋的小屋裡,意外地亮着燭火。聽見他的腳步聲,赫炎蒼弘面帶喜色地開門出來:
“三掌櫃嗎……我點了燈,一直在等你。”
一天的時間,恍如經歷了一個世紀的恩怨,夏輕塵再見這張深刻的容顏,內心,是恍如隔世的失落。
“我以爲你不會再來了……”赫炎蒼弘的語氣中,有一絲興奮,上前摸索着他的胳膊將他拉近屋裡。
夏輕塵將食盒放在桌上,看着他臉上淳樸的笑容,內心又是一陣難掩的酸楚。爲何過去的一切總是過不去,從記憶中甦醒過來,徘徊不定。
“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赫炎蒼弘沒有理會食物,走近前捧起他的臉摩挲着,卻意外地撫上了一片潮溼“你哭了?爲什麼?”
因爲我要走了,卻不能對你開口說“再見”。這一聲如果說出口,對你,將是怎樣的傷害。
“是因爲我嗎?”赫炎蒼弘握住他按在自己眼眶上的手“我知道你並不認識什麼名醫,我知道你爲何要將我留下。那種感覺,就像我當年留下奄奄一息的他……不要哭”粗糙的掌撫摸着夏輕塵流淚的臉“他曾經對我說,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不是回到原點這樣簡單。這些年我走過很多地方,去體會他這句話的含義。現在我遇上你,將這句話告訴你,因爲我們的相識,也將是這樣一個結局。”
“啊……”
“我想離開了。”赫炎蒼弘抓起他的手,放到脣邊親吻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是他,可就是這樣熟悉,這對你不公平……”
對不起……夏輕塵在心裡說着,慢慢捧住他輪廓分明的臉。而赫炎蒼弘也低下頭,慢慢地靠近他,吻了下去……
熟悉的氣息與動作魅惑着感官,赫炎蒼弘吃驚地收緊了手臂。這種感覺,這種觸感,不可能——是他。
“啊……”一聲惋惜的嘆氣從小屋中傳出。夏輕塵捂着口中的聲音衝了出來,淚流滿面地看着等候在院中的張之敏。
“你決定要這樣做?”張之敏有些心疼地掏出帕子擦了擦他的臉。
“你進去吧,已經照你說的做了……”
“嗯。”張之敏沉吟一聲,拿着鍼灸的包袱走進了燈火搖曳的小屋。門扉關上的一剎那,夏輕塵就像崩潰了一般,扶着門框滑坐了下去,將哭泣的臉埋進了掌心裡。
“輕塵,別這樣……來,咱們回家去……”熟悉的聲音伴隨着腳步聲靠近,慢慢地將他抱起。一步一步走過狹窄的小巷,漸漸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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