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平陽長公主府大宅最靠西的一個院落,前後兩進,庭中樹木清幽,臺廊灑掃乾淨,乍一看與尋常富貴人家小娘子居住的閨房並無多大差異。然而魏叔玢被告知,這個院落其實“不存在”。
她和柴瓔珞也沒進柴駙馬宅大門,低頭悄聲進了柴府之西一座道觀的側門,曲折往東。一路走着,柴瓔珞說這座道觀名爲“千金觀”,原是她師傅孫藥王進京時的落腳處。如今孫思邈雖在京,但留在大安宮侍奉太上皇,不奉敕不得出宮,千金觀裡只有不多幾個道士居住,十分冷清僻靜。
這兩進小院,就夾在柴駙馬府和千金觀之間。據柴瓔珞說,柴府一般下人都以爲小院東牆以西就是千金觀的地方,而千金觀的道僮則以爲小院西牆以東是柴府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兩進院落就在很多人眼裡隱匿了。
小院裡有熟人。二女剛進門,之前長年在紫虛觀主持庶務的道姑靜玄迎了上來,好一陣噓寒問暖。魏叔玢這才知道,大安宮夜亂後柴瓔珞吩咐靜玄也和她們一起離開紫虛觀回光德坊,這道姑並沒有公然回柴府,而是秘密避居到了這小院裡。之後宮府和她魏家的人幾次到柴府要找她們兩人,柴府都回說不知二女去向,靜玄也一直不敢露面,只在這小院裡派下人與胡祆祠來往傳遞消息物事。
小院後進的臥房已收拾好,供柴魏二女暫居。靜玄一邊說話一邊引路,魏叔玢是客,被謙讓着走在前面,拾級上了分隔前後兩進的穿堂臺基,邁進門檻,一擡頭,嚇得“啊”一聲叫出來。
門內迎面而來的,是一位籠冠男子。
男子身穿大袖袍,叉手立在立條案上,眉目俊秀中帶着英氣。魏叔玢萬沒想到這小院內此時竟會出現男子,只嚇得倒退一步,絆上門檻向後摔去。
“哎——阿玢你這冒失毛病……”她跌入一個軟玉溫香的懷裡,頭上傳出柴瓔珞的輕笑聲,“哦,你是看到這造像,嚇着了?”
造……造像?
魏叔玢被柴瓔珞扶進堂內,穩了穩神,再擡頭細看,可不是麼……雖然這造像也太象活人了吧?
也不知是用什麼玉石雕塑的籠冠男子,身材高挑,秀眉鳳目,脣含微笑,露在冠外的烏黑鬢髮刻痕絲絲可見,垂袖衣紋也流暢得如在顫動。交領胸口處肌膚勻淨且微微隆起,頸上有一點嫣紅斑記……咦?
“瓔姐……”魏叔玢回頭看看小院主人,“這是你的造像?”
仔細看,眉目還真活似,但造像脣上有明顯的小髭鬚,那這就該是個男子纔對?不過……造像的頸子卻平滑白嫩,沒有男子喉結。
“折死我了。年紀輕輕的,我弄哪門子造像?”柴瓔珞笑道,“也難怪你迷糊,這是先母平陽昭公主的男裝造像。”
魏叔玢恍然大悟,忙向案上供養像萬福行禮,口稱“造次”。柴瓔珞在旁還了禮,拖住她手起來,又回頭問靜玄:“什麼時候把長公主造像挪回來的?”
“縣主頭七過了以後,駙馬就命搬回來了,說看着心裡頭太難受。”靜玄回答。柴瓔珞點點頭,吩咐“再添一爐香供養”,又說她有事要去見父親,命靜玄服侍魏娘子回房歇息,自先告退。
魏叔玢只顧擡着頭看玉像,越看越覺目眩神迷,一時捨不得離去。靜玄讓人拿爐盒來添香,魏叔玢也自願幫忙,與中年道姑一起跪坐在案前矮牀上,慢慢地置炭入爐、埋灰搠眼、放雲母隔片、取丸餅薰爇,一邊手做,一邊有一搭沒一搭閒話。
“……這造像平素就是供在這小院裡的,大郎婚禮前,駙馬命拂拭乾淨,請出去供在正堂上,說要等臨汾縣主進門拜舅姑的時候,夫妻倆一起受新婦的禮來着……唉。”
“上真師和她先母生得可真像啊,怎麼連頸子上的紅斑都一模一樣?”
“倒也不是一模一樣,小娘子的胎斑靠左,長公主的靠右,大小形狀也不大相同。長公主的親孃竇太后,原也有這胎記,卻是更靠下在胸口上。所以前隋大業八年,長公主回本家生產,產下小娘子以後,她外婆抱起來,一眼瞧見頸上有斑,開懷大笑,說‘這傳女不傳男的戳記又來了,這回變成了觀世音菩薩的瓔珞串啦’……”
所以柴瓔珞的乳名是她外祖母、當今天子生母竇氏這般叫開的……但要說“代代傳女不傳男”,那也未必。
“其實啊,那紅胎記,竇太后也傳給了她親生的最幼子,四郎元吉,只是長的地方不對,竇太后不肯認……四郎生下來,右臉上就有一大塊血淋淋的腳印似的胎記,十分難看。而且河東老家忌諱這個,說是投胎時被小鬼踩過,會帶陰戾災禍進家。竇太后氣得不行,四郎又是難產,讓她很吃了些苦頭,愈發坐實‘災星進門’。一怒之下,就命家裡奴婢把四郎扔出去,不養了。”
魏叔玢“啊”了一聲,想想自己好象之前也聽說過這事。後來四郎元吉的乳母陳善意揹着主母,偷偷將嬰兒藏下餵奶,直到家主李淵回來。再後來……她搖搖頭,不想了。
她問了很多。從她五六歲記事後第一次聽到平陽公主的事蹟起,就對這位大唐開國女英雄仰慕莫名。那時天真小閨女的單純心思只是“能帶兵打仗的公主好厲害啊”,而今“親眼”見到了她的兒時景仰對象,又聽她的身邊人絮絮叨叨說上三五車子陳年舊話,細細回想,心頭別有一番滋味。
“這造像的也是奇怪。平陽公主當年的英姿,我雖然年輕沒福得見,也聽人讚歎過不知多少次。怎麼造像的不塑一尊女裝寫真?那想必更加美豔動人。”
“魏娘子可別小看這造像工匠。那是萬里流沙之外的什麼國王族,姓什麼來着……哎,對,尉遲氏,跟當今那大將軍同姓。叫什麼,奴婢可着實記不清了,只記得那人早在隋就入華做官,特別擅長畫像,還擅長塑佛像,大業年間就好大的名氣。那時候長安人家築宅修寺,都爭着搶着請他去畫畫塑像,真是京師第一畫筆,風頭比如今的閻家兄弟還要大得多啦。”
“是尉遲跋質那吧?我也聽過他的大名,說是西域畫匠,風格與中原迥異,在紙上壁上畫人物,明明是一抹平的,看去卻是凹凸有致,似生人一般。這造像原來是跋質那大手筆?難怪嚇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