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佈置得挺妥當，也差一點就成功了呢。”女道士語氣中居然滿是遺憾，擡目望向魏叔玢和李元軌，“誰想到你們兩個半路殺出來，給我一通亂攪……十四舅要介入查案，我倒還有準備，畢竟一娘那個樣子，跟張美人之死情形相似。阿玢你……我原以爲能拿你擋個箭，轉移別人的視線和注意，誰知道……唉。”
“阿玢逃婚誤入感業寺，把魏玄成公也牽扯入案。”李元軌忽然說，“你覺得不太妙，主動請纓，參與查案，旨在把我們的思路往別處引。後來又有我十七妹的事、我奉敕查找吐谷渾王孫的事、甚至真的把十年前的東宮毒酒案又扯了出來，夾七夾八，越弄越複雜。你有一陣想引導我們認爲楊妃是真兇，折騰一番，又發現她懷胎有人保護，於是無力害怕了，最後想脫身而退，明顯不似開始那麼積極……我還以爲……”
他說不下去了，眼裡又泛起淚光。柴瓔珞也嘆息一聲：
“十七姨的事，我問心無愧。對你們，我從來沒起過歹意。”
“瓔姐對我恩重如山，救過我多少次，我都數不出來。”魏叔玢悽然道，“最危險那回，大安宮望樓上，我以爲自己死定了，要不是——”
她突然停口，那晚一個清晰的畫面涌入眼前，驚悚莫明：
“尹德妃……不是被吐谷渾刺客扔下望樓，那也是你乾的！”
尹德妃的衣裙帔帶在夜空中劃過，沉沒消失在望樓另一頭護欄外，只留下長長的淒厲嘶叫連綿不絕——這是那天晚上，她在望樓上親眼看到的景象，其實並沒親見尹德妃是被誰丟出去的。當時柴瓔珞叫着“你幹什麼”與剛爬上樓頂的黑衣男子廝打在一起，她自然以爲是黑衣男子先扔下了尹德妃，又去殺傷柴瓔珞。
可後來她知道，這黑衣刺客連隨身腰刀都沒拔出來，只拿着射弩上樓。如果他真的打算處死幾個人質女子，那最省事的辦法是射死她們，而不是空出一隻手來抓她們往樓外丟……柴瓔珞當時解釋爲“他輕視我們女子戰力”，未免輕視過頭了？
女道士向魏叔玢笑笑：
“總算明白了啊……我也小看了你，一直以爲你與令尊相似，忠直有餘聰穎不足，其實阿玢你只是腦筋轉得慢些，一點都不笨呢。”
那晚她坐在翠雲峰望樓頂梯口處，斷斷續續能聽到下面尹德妃與李元軌的對話。聽尹德妃聲稱自己知道“是誰殺了一娘”，她驚懼莫明。尹氏或許只是隨口說來激怒李元軌的，但柴瓔珞知道，武德年間尹德妃與四舅元吉私情往來甚密。李元吉好酒貪色舉止輕率，沒準他真向尹德妃露過什麼口風，進而讓那狡猾婦人推想出了真相。
那晚在東宮，柴瓔珞成功地向二舅世民下毒後，按照排練過多次的步驟，將藏在大袖中的雙心壺秘密傳遞給四舅元吉，隨後跟齊王府侍從一起混出宮外。她當時卻不知李元吉趁亂把那金壺丟進了顯德殿院中的水井，以此給大哥太子建成栽贓。後來舅甥再見面，柴瓔珞問起過金壺的下落，李元吉只說“我丟爐子裡熔了”，又再三保證他從未向人泄露此事，“連你舅母都不知道”——現在看來，這句也是說謊，楊步搖至少知道那雙心金壺的準確所在地。
但在大安宮望樓上，柴瓔珞還不知四舅母也涉案，滿以爲尹德妃是可能知道自己罪行的最後一人，頓起殺心。她趁着魏叔玢背過臉去看樓下、黑衣刺客剛剛上樓還沒看清局面、尹德妃綁着雙手毫無反抗之力的時機，先一把扯起尹德妃丟出樓頂外，同時大叫一聲撲入黑衣刺客懷中廝打，乘其不備用防身匕首刺死他——否則她一個弱女子要殺掉一條精壯大漢，也沒那麼容易。
“好機智，好膽識。”這一句讚賞來自長孫皇后，語氣中卻毫無喜悅或諷刺意，濁重的嘆息裡只有悲傷惋惜。
柴瓔珞定定地望着二舅母，面容倒更平靜些。她手上有李婉昔、尹德妃兩條人命，以及十年前下毒暗殺二舅父未遂的重罪，又與皇太子私通，還有意誣陷牽連皇后太子，怎麼看也是傷天害理惡貫滿盈。
但此時閣子裡的男女，沒有一人對她表露出憤恨厭棄。就連與她只有“情敵”關係的太子妃蘇令妤，看她的眼神也是憐憫的，還忍不住轉向婆母求情：
“上真師對十四叔兄妹、對阿玢楊大郎，一直都很好，她並非心性狠惡、有意凌虐弱小。如果沒有東宮毒酒一事，臨汾縣主平安嫁進柴駙馬府，上真師必也是肯照顧疼惜她的……就是因爲十年前，她年少幼稚時鑄成的大錯，逼得她一步步走岔，沒法回頭。太上皇屍骨未寒尚在途中，她父母都有大功於社稷，皇后開恩……”
蘇令妤說着，從坐牀上滑身跪地求懇。長孫皇后瞧瞧兒婦，嘆口氣：
“依你說，她犯這等死罪，該當如何處置？”
“國家法典本有‘八議’之說，主上皇后若能赦過她死罪，遠流三千里外，或命她剃度出家往獻陵爲太上皇守祭，都……不失爲執法懲罪……”
太子妃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沒底氣，當是她自己說着，也想到了如此處置的後果。皇后看看她，又轉臉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嫡長子，輕輕一笑：
“你倒是好心啊，你夫君也着實該承你的情。”
柴瓔珞不死，是蘇令妤在爲自己留後患，這道理連魏叔玢都想懂了。長孫皇后眼見病勢越來越沉重，不知還能支撐多久。她撒手人寰之後，皇帝對兒子的闈內不很在意，李承乾如果仍斬不斷對錶姐的依戀，那麼無論柴瓔珞被流配到哪裡、變成了什麼模樣，他都會想方設法把她找回來重溫鴛夢。
“你們知道貞觀初，我爲什麼不肯依從主上，讓承乾續定瓔娘爲妃麼？”皇后問，“最要緊的當然是她那命格……我再怎麼不信鬼神，連續三回了，心裡還能沒點忌諱？其次年紀也不配，承乾還是個人事不懂的娃娃，瓔娘已經長得標緻齊整青春動人，我覺得她就在一兩年之內，找個好夫婿嫁人生子當家，從此安穩快活一生，才最合適，我也能對得起三阿姐了。”
皇后出言還是一貫的文雅嚴謹，不過魏叔玢已有點了解她，隱約能聽出她沒有明說的意思：十六歲的柴瓔珞已發育得成熟誘人，嫁給九歲的小丈夫，恐怕耐不住空閨寂寞。她又是開朗張揚不守禮法的個性，皇后可不願意過兩年被迫抱個非自己血嗣的嫡孫，還有苦說不出。
這個推判……應該說，也不算冤枉柴瓔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