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苑紫虛觀不遠處的山坳裡,水潭邊,一個黑衣人仰天靜靜躺着,似是睡着了。一個道觀閹奴上去查看,一腳踩中草叢裡的機關,當即跌倒大叫。
其餘人小心翼翼地以棍棒撥掃着草叢追上去,發現那是一個捕獸的鐵夾子,粗黑的鋸齒咬住了那閹奴腳脖。黑衣人周圍還布有另兩個捕獸夾,下人們清除完畢扶走傷者,李元軌和柴瓔珞走到那黑衣人身邊,蹲細看。
這是一具三十多歲男子的屍體,雙手交搭在胸前,眼睛緊閉,神態安詳,皮色糙褐、手腳,一看即知是慣於在外勞作。李元軌看向柴瓔珞,女道士搖搖頭:“不是我觀裡的人。”
屍身上有兩處傷口,致命的是心口一處刀傷,一擊即離乾淨利落,血都沒滲出多少。但他右後方還有一處巨大的創口,雖綁了幾層繃布,仍是血肉模糊。李元軌抽出自己腰帶上的小刀子,割開綁布查看,只見創口皮肉外翻深及見骨,想必此人生前,這條腿就已挪動不得了。
聞到血腥味,柴瓔珞手裡牽着的獵豹阿豚又躁動起來。李元軌命人將這屍體全身剝光,細查還有無異樣,自己與柴瓔珞、楊信之議論幾句,都覺得阿豚嗅到的血滴很可能就是這人的腿上傷口生前滴淌下的。這屍體還沒僵冷透,死去並沒多久,肯定與豹奴失蹤有關。
屍體外穿黑布袍,裡面有件薄薄的羊皮夾襖,腰束繩帶,黑布袴、腿上行纏和麻鞋也都是粗劣便宜貨色,鄉鎮集市上都能隨便買到。除此之外,他身上竟無一點餘物。本來出門在外,任誰都會揣點零碎應用物事,這人裡外卻是乾乾淨淨,沒留下什麼追查身份的線索。
他們在這水潭邊耽擱一陣子,北衙屯營的人也到了,竟是右屯衛大將軍張士貴親自帶隊。行禮寒暄之後,李元軌將自己所知情形告知張士貴,負責衛護禁苑的張大將軍一句廢話不說,單刀直入問:
“依吳王看來,這人會不會就是昨晚在感業寺縱火的殺材?”
禁苑佛寺起火,屯衛軍一個“守宮不謹”的罪名是逃不掉的。如果不能很快抓到縱火犯,那所有的責任都得落到屯衛大將軍頭上,也難怪他心急。李元軌點頭道:
“依我看,昨晚縱火有這人一份,不過犯案的不止他一人。他就是個運氣太差的倒黴蛋。”
“哦?張某請教。”
“大將軍不是說過,昨晚感業寺的角樓衛士,發現有人放火後,曾向那方向胡亂射過一陣弩箭?”李元軌指着地上屍身右後方的傷口,“這人後腿就中了一箭。”
“是麼?”張士貴將信將疑,“他身上沒箭頭吧?傷口也不象啊……”
“因爲沒箭頭了,所以傷口不象。”李元軌嘆口氣,“這人先跟着同夥跑一陣子,跑不動了,同夥給他拔出弩箭,卻把傷口弄得更大,綁了布條也止不住血。這個水潭位置隱蔽,放火的這夥人也許在此藏過身,得手以後又偷逃回來,繼續隱藏。”
“沒想到我家阿豚鼻子靈,嗅到血腥味,帶着豹奴闖到了這裡來。”柴瓔珞插嘴,“一番打鬥,豹奴給他們抓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阿豚的牽帶被砍斷,這膽小鬼死胖子倒是腳程快,跑回觀裡去找我示警。”
“我猜,就是發現藏身處暴露以後,那幫縱火兇徒爲擺脫累贅,殺了這個同夥。”李元軌手指地上男屍,“心口一刀,快捷無痛苦。殺死之後他們又拿走了他身上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物事。心狠手辣有決斷,這不是一般的進苑偷獵人,象是哪裡來的殺手死士團伙所爲。”
“甚至可能是這兇人主動求死,以免拖累同夥。”柴瓔珞補充,“你們看他臉上表情安詳,死後屍體也擺置得頗有尊嚴。入禁苑殺人放火,那是謀大逆的罪名,敢參與其事的,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甥舅倆一人一句交替析說,張士貴只聽得不住點頭,神色輕鬆了些:
“縱火兇徒被我屯營守衛擊傷,最終落網就擒,雖然傷重斃命,總算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唔……”
於是這也算北營屯衛抓到了縱火犯,初步有個交代麼……李元軌與柴瓔珞對望一眼,都有點忍俊不禁。這時仍跪在地面查看屍體的楊信之叫出來:
“這是什麼?”
屍體幾乎已被了,的衣物被一件件抖索細查,屍身上除一些舊疤痕外倒無異狀。楊信之指的是這人頸下鎖骨處,左右都有幾抹赭褐顏色,指尖擦一擦還能沾染上,象是塗的什麼顏料。
李元軌和張士貴都過去細看。李元軌仔細觀察屍體的臉部,又看了一下他耳後,發現也有赭褐色,下判斷:
“這人原本滿臉滿脖子都塗了這種顏料,被殺以後,同夥用水給他擦掉了,匆匆忙忙漏擦了邊角,臉上也還有幾道子痕跡呢。”
張士貴“啊喲”一聲大叫,拍着腿道:“我想起來了!左領軍將軍契苾何力曾跟我說過,他們西北蕃族很多部落都有以赭褐塗面的風俗,他自己是到長安以後,入內侍奉天子,才改了這習慣!這放火的殺材,難不成是……是……”
李元軌猜他是想說“是契苾何力的同族”,卻不便出口。那契苾何力原是鐵勒酋長,三年前率部投唐,深得天子器重,授官左領軍將軍、領北門禁軍,算是張士貴的下屬。如今他本人正跟隨代國公李靖,率軍在吐谷渾前線奮戰。如果在禁苑裡殺人放火的這幫人來自契苾何力的部落,甚至進一步推論,是受他的指使,那實在是個可怕的猜想。
“這些人可能來自西北蕃族,卻未必與契苾將軍有關。蕃族部落很多,相互之間攻伐征戰是常事,契苾部不就是被吐谷渾人趕盡殺絕無處容身,纔到沙州……”
話沒說完,依偎在柴瓔珞身邊的獵豹又嗚嗚地呼嚕了幾聲。李元軌心念一動,向女道士問:“瓔娘,阿豚鼻子靈,你能讓它帶我們追蹤這人的同夥去向麼?他們剛跑了沒多久,應該還留下不少氣味。”
“我試試啊——阿豚過來,聞聞腳印……”
可惜在屋內養着賞玩的肥豹子,畢竟不是訓練有素的獵犬。柴瓔珞再三按頭示意、嘬脣發令,阿豚只是在她身邊蹭着不肯走,後腳蹲地一坐,睜大水汪汪的眼睛無辜地看她,兩條淚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李元軌楊信之等人哈哈大笑,連紫虛觀奴婢和屯營衛士都在一邊偷着樂。張士貴邊笑邊命人“去我們營裡牽幾條細犬來,這畜牲不中用”。柴瓔珞懊喪地放棄了努力,搖搖頭:
“要是豹奴在,可能還好。那小子擅長訓練使喚飛禽走獸,我哪有那個水磨功夫。”
“你那個豹奴?”李元軌沉吟了下,“那小子是什麼來歷?我看他好似有點蕃胡長相?”
他到紫虛觀來得不多,也就見過那年輕豹奴一兩面。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會留意一個奴婢,但從現在的情形來看,縱火的這夥賊人與豹奴打鬥以後,竟象是將他生擒擄走了。要知這夥人在禁苑裡行兇,須得處處謹密,一刀砍死豹奴要省事安全得多。
柴瓔珞想了想,一攤手:“其實我也不十分清楚。四五年以前,我跟家父抱怨,說阿豚這死畜牲越大越難纏,家父說商胡朋友送了他幾個使喚人,有個小僮調鷹弄犬很有一套,我就把豹奴要了來,專管伺候阿豚。這小子除了浮滑淘氣,倒也沒惹過什麼事。一個使喚下人,誰去仔細查他來歷啊?”
“商胡朋友送三姐夫的?”這可更有意思了。那些西域商胡駝隊在沙磧道上往來,販運的貨物除綢絹、金銀、珠寶外,馬匹奴婢也是大宗。如今天下承平,皇親國戚富貴人家奢風漸起,都愛收買些異種奴婢用以誇耀,什麼黃髮碧眼的胡姬、通體漆黑的崑崙奴、嶺南矮人邑的侏儒,全是搶手貨。有胡商要討好駙馬大將軍柴紹,送幾個異種混血奴婢不足爲奇,只是這要再去查奴婢來源,就比較麻煩。
柴瓔珞又提到幾天前豹奴和阿豚就在此地發現過有人潛入的蹤跡,李元軌和張士貴幾人又議論了一陣子,不得要領。張士貴撓撓頭苦笑道:“總是我北門禁軍人手太少的過,某原本想在此地設個暗哨監視來着,就是死活勻不出人來。唉,東宮接管了禁中宿衛,不知道該怎麼向殿下稟報纔好……”
“東宮接管了禁中宿衛?”李元軌和柴瓔珞同聲問出來。張士貴看看他們:“吳王和上真師還不知道?午後中使到我營傳聖諭,禁苑和大安宮衛禁暫先由皇太子統理,日常庶務向東宮稟報。”
李元軌和柴瓔珞都搖了搖頭,對望一眼。李元軌雖感意外,但想皇帝大概是要專心調度吐谷渾戰事,皇后又身體欠安,所以將一些不太重要的繁雜常務交給太子處置。皇太子承乾已有數年經驗,朝野風評不錯,爲君父分憂理所當然。
柴瓔珞卻是眉尖深蹙,又向張士貴追問幾句,確定他不知道更多消息了。此時大批屯營衛士也帶到獵犬趕到,準備展開全面搜索,李元軌和柴瓔珞等辭回紫虛觀。
一離開屯營將士,女道士就壓低聲音向李元軌道:“十四舅,這事有點不妙。皇太子接管大安宮,你儘量躲着他些。要有可能,近期在外面住一陣子,最好別回你吳王府。”
“爲什麼?”李元軌驚問。
柴瓔珞長長嘆一口氣,扯着他快走幾步,將楊信之等人都落在身後,確定沒有第三人能聽到他們說話,纔回答:
“你還記得你從一娘妝奩裡找到的那枚玉指環麼?”
“當然。”那枚疑似男用的血玉指環,他發現以後,被一孃的賀拔氏保母悍然吞下肚。感業寺大火後,李元軌又剖開保母屍體,從她肚腸中找到了這重要證物,交給長孫皇后。皇后幾乎是立即扣留了這證物,隨後……命他停止查案以一娘自殺定論……
李元軌猛然擡頭,只見柴瓔珞秀目中也是微光閃爍,看着他輕輕點頭:
“這事陰差陽錯,我也沒甚證據,聽話也沒聽全,只憑着我自己的心思推斷,那玉指環,恐怕是……讓皇后對太子起了疑心、發了大脾氣。如今指環在東宮手上,他不難從立政殿打探出來歷,遷怒於你這個始作俑者……”
“那玉指環,是太子送給一孃的?”李元軌失聲驚問。
“噤聲!”柴瓔珞低喝,“我不是說了麼,並沒有什麼證據,一切只是推斷,其中還可能有誤會……但皇后對此非常生氣,是肯定的,她這回犯病也與此有關。太子的性情,你我都知道,他聰明是有的,可跟什麼寬容大度溫雅仁厚都不沾邊。唉,我真怕他一怒之下報復你,現下他又掌管禁苑和大安宮,下手更加方便……”
李元軌心中混亂,不覺停步,快速將這樁爛事的先後順序在心中理一遍:
李承乾武德二年生,時爲秦王李世民的嫡長子。同年太子李建成也有了開國後所生的兒女,頭胎是長女李婉昔;
李承乾和李婉昔這對堂兄妹年歲相若,幼時經常在祖父身邊一同玩耍。武德九年玄武門之變後,李承乾被立爲太子,李婉昔苟全性命囚入禁寺;
近年來天子夫婦經常在外巡幸,太子,疑似與堂妹又有勾連,送了……指環定情物給她?
李婉昔新婚夜縊死,妝奩裡的男指環被李元軌發現,一番周折後交到長孫皇后手裡。皇后認出這是她親生長子的物事,爲避免醜聞泄漏,果斷叫停查案。
李承乾從立政殿侍人那裡,打探出指環是李元軌交給皇后的,羞慚憤恨之下打算報復十四小叔……李元軌搖搖頭,好吧,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可能性是有的,還很大。柴瓔珞的推斷合理。
“可是……”
如果這就是一娘之死的真相,兇手是太子李承乾,或受他指使的人,那這案子“動搖國本”,確實不好再查了。可是皇帝李世民顯然還不知情,今天上午他陛下還想方設法繞過妻子阻撓,叫小弟繼續追查到底呢。
爲了保護自己的親生兒子,皇后選擇向天子隱瞞實情,這倒不奇。可夾在他夫妻倆當中的李元軌,處境就不止是尷尬,還有很大風險了……
“瓔娘,我想,”李元軌只覺胸口憋悶而喉頭火辣,“就算主上被皇后說服,也下敕結案;就算查明死因也無法公諸天下,不能爲一娘討回公道;就算爲此我要得罪天子皇后,得罪儲君宰相,我……要把這案子查下去。”
附註:解釋下“如今天下承平,皇親國戚富貴人家奢風漸起,都愛收買些異種奴婢用以誇耀,什麼黃髮碧眼的胡姬、通體漆黑的崑崙奴、嶺南矮人邑的侏儒,全是搶手貨。”
“絲綢之路(這個概念是德國學者李希霍芬Richthofen在1877年首次提出的,唐朝沒這個名稱)”上往來的“粟特商隊(也是近現代學界常用名稱,唐朝幾乎沒有)”,經常性地買賣奴婢,特別是中亞人種的“胡姬”,這已爲很多考古出土資料所證實。“崑崙奴”一般來自南亞甚至非洲,侏儒來自湖南兩廣雲貴一帶,這兩種人物形象在唐初的貴族墓葬壁畫裡就有出現,輸入的主要途徑或是“海上絲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