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案子……我想,到此爲止吧。不再查了。”
皇后宮車裡幽幽傳出的這句話,讓魏叔玢大吃一驚,一時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擡頭看,站在小雪中的李元軌也是張口結舌,望着車窗帷幕說不出話來。
“我本來也覺得一娘死得冤枉離奇,我爲後宮之主,理當查明原委爲她雪冤。”長孫皇后聲音不高,語氣卻堅定不可移,“可如今她遺物中翻出這指環,事涉她女兒家名節,再查下去,只怕她九泉下魂魄更形不安。索性便以鬼迷心竅自殺結案罷了,大家省心。”
“可……這玉環是否爲男子信物,是否真有名節干礙,並沒有定論。”李元軌質疑,“如果葫蘆結案,只怕倒是坐實了一娘與人私通的嫌疑。”
立在車窗邊的柴瓔珞也俯身勸道:“皇后請三思。那天皇后和主上費了那麼多口舌,命魏侍中主審查案,本來也是因爲此案關係到皇后聲譽。皇后賢淑慈愛,好意厚嫁前宮孤女,反遭不白之冤,瓔珞等深爲痛切,爲明真相誓效犬馬之勞。此事既已鋪排開,如若突然就此結案,只怕小人口舌,誹謗更甚呢……”
一娘出嫁當晚,有不少高官命婦在感業寺內,她的死訊是不可能封鎖住的。魏徵等人在感業寺裡問了一天案子,柴紹家又要以冢婦之禮將一娘棺樞運回府內停殯舉哀,事情只會越鬧越大。要真就此停手不查了,那皇后簡直就是默認了自己逼死侄女的罪責,這滋味,她願意承受?
“一娘之死,本也與我脫不了干係。”皇后緩緩說道,“總是我治內無方,後宮不靖,又對感業寺裡那一衆寡婦孤女輕忽冷漠所致。爲此認下一個不慈的罪責,也不爲過。人死爲大,令尊厚道,已答應好好地給一娘歸葬柴氏祖冢,我能爲侄女做的,也就這些了。至於小人誹謗,濫造謠諑,哪朝哪代、哪時哪刻沒有?既坐了這位子,自當有這氣量。”
好一番冠冕堂皇感動大唐的玉旨綸音……魏叔玢怎麼一個字都不信呢?
她望着雪中的車窗帷簾後,長孫皇后模糊的影子,想着這位前隋名將長孫晟之女,自幼喪父,孤兒寡母被異母長兄安業逐回舅家,寄人籬下長到十三歲,嫁與當年的唐國公次子爲妻。大約正是因爲幼年遭受過欺凌,她是出了名的自尊要強、行事盡善盡美絕不肯落人褒貶——
貞觀元年,曾虐待過她們母女的長孫安業,當時已以外戚升職爲右監門將軍,竟又與人勾結謀反,查實有跡,理當問斬。皇后再三流淚叩請天子,稱“天下人皆知安業曾不慈於妾,今置以極刑,人必謂妾挾私報怨,恐累聖朝清名”,竟以此保下異母兄性命,減死流放了事。
而對自幼與她相依爲命的同母兄長孫無忌,皇后卻是處處制約避嫌。貞觀元年無忌拜尚書右僕射,皇后極力陳情“聖主重用外戚恐招私親之誚,妾家亦懼盈滿”,又命母兄懇辭。天子雖不樂意,最終還是依了他們兄妹,解除無忌宰相職位,改授散官閒職了事。
寬以待仇,嚴以抑親,世人以此稱讚長孫皇后深明大義、有母儀天下風範。但私下議論,也大有人說她是千方百計只爲了維護自己的賢后清譽——如今爲一個小侄女的名節,她竟肯屈尊吞聲、默認是自己“逼死一娘”?
如果皇后是真心不想再查這案子了,那她也絕不是爲了一娘着想。
能令她甘願承受流言指斥的事或人,這世上,本也不多。
算一算,對她而言,那應該是比同母兄長還重要、值得她以自己的體面聲譽去拼死維護的吧……
魏叔玢忽然心頭一震。
皇后認得那枚一孃的玉指環,知道它原本屬於誰,而且與那送指環給一孃的男子關係密切。
那指環一直被皇后拿着,此刻也在車內,大概沒離開過皇后的掌握。魏叔玢又想到她上次進立政殿起居暖閣時,看到皇后將那套吊死一孃的縊索、一孃的遺書都放在自己手邊案上,毫不嫌棄這些物事腌臢不祥。那時候她是多麼重視此案、多麼渴求儘早破案緝拿真兇呢?
然而此刻她又堅決下令:就以自殺結案。
“十四弟,”長孫皇后隔窗向李元軌道,“我看你的儀容性情,與你二阿兄頗爲相類。他——主上也是這般,向來光明磊落,見不得藏頭露尾行徑。你們都是偉丈夫心性,用以在外征伐治政,正是合適;可內宮陰深,積怨多戾,又多爲女子小人聚居,要事事探查得清楚明白,既不能,又無益。年前令堂不幸,唉,你該從中悟出些什麼了吧……”
李元軌低頭不語。皇后聲音放得更柔和:
“令堂受委屈,至今不能入土爲安,我也深懷愧疚。十四弟你且再忍耐些許時日,待太上皇病情好轉,此事總是要辦的,葬儀追封自也從厚優敘。這事交給我,你放心便是。”
李元軌跪地頓首叩謝。魏叔玢在旁邊看着,覺得皇后這是在用他生母的喪事做交易,換取他應承結案,但話語說得體貼溫情充滿慰籍,讓外人聽着也覺心裡暖和。皇后昨夜又剛庇護了十七公主,無論從哪一頭講,李元軌都沒法違抗她的意願。
“臣遵皇后令旨。”跪在車前的少年親王迴應,“只是主上任命的查案正使乃是侍中魏公……”
“聖上和魏公那邊,自然也由我來說。十四弟不用再操心。”
話說至此,別無可議。皇后傳令起駕回宮,柴瓔珞在車邊躬身道:
“方纔觸及皇后左腕,脈滑而遲,氣窒血滯,須得儘快行鍼導引疏肝。瓔珞自請隨皇后回立政殿服侍。”
“那自然好,辛苦你些。”皇后在車裡應允,又說:“魏小娘子也一起來吧,有幾句話叮囑你。”
今天自始至終皇后都沒理會魏叔玢,她還以爲自己雜在一大羣人裡沒被瞧見呢……想想也好笑,又有誰能逃過長孫皇后的眼睛?
她和柴瓔珞是一大早戴帷帽騎馬從紫虛觀過來的,此時還尋回自己坐騎,隨在皇后的車旁,從嘉猷門進了太極宮,一路往立政殿迤邐而來。
小雪時斷時續,冬末春初,宮內海池裡近岸的冰本已開始消融,楊柳也泛出青色,被這場春雪一凍,又顯出黯淡荒涼像。朔風颳過,卻吹不散魏叔玢心頭的重重疑霧。
回想從她自己逃婚誤入感業寺起,次第發生的一連串奇事,正如皇后所說,似乎全都勾連在一起:
那天晚上,她和衆人發現新娘李婉昔縊死,李元軌現場判定爲被殺;她父母闖進一娘房裡要抓她回家,柴瓔珞等人一起幫她抗住;
次日早,她和李元軌等人在命案現場又發現疑似男子信物,卻被一娘忠心耿耿的保母吞下;天子皇后召他們入宮,命她父親魏徵主辦此案,一衆人在感業寺訊問探查了整天;同時,天子到大安宮去見太上皇,與尹德妃齬齟,引發尹妃虐待十七長公主;
第三天上午,她和柴瓔珞在感業寺一娘舊居,發現疑似一娘手抄的齊樑宮體豔詩,側面說明這小新婦並非是保母所言的“心如止水的貞靜閨女”;李元軌闖來,請求柴瓔珞去幫忙救妹妹;大概就在她們離開感業寺不久,海陵王妃楊氏帶女兒也悄然離開;當晚,柴瓔珞和李元軌將十七公主送到皇后宮中寄養,幾乎同時有人潛入禁苑在感業寺外放火……
然後這是第四天上午了,感業寺全毀,楊妃母女失蹤,被保母吞下的玉指環重現天日,到皇后手中,皇后即命以自殺了結一娘命案。
騎在馬上的魏叔玢搖搖頭,隱隱感覺有一條很細很狡猾的毒蛇在悄然爬動,繩索般將這些變故一一串起來,但她自己卻看不出箇中奧妙。
一路思索着到了立政殿院門前,有婢子上來稟報:“太子和太子妃一早過來請安,還等在殿裡。”
柴瓔珞立時勒馬,魏叔玢也跟着她頓住,想到自己從前的閨中好友蘇令妤就在前面殿裡,有點雀躍,不過她是和丈夫皇太子李承乾在一起……這就不好廝見了。
“嗯,”車內皇后的聲氣比在禁苑裡又虛弱了很多,“等下,讓我……靜一靜……”
這一路顛簸,她病情象又加重了。柴瓔珞臉色一變,翻身下馬,走到車門前叫聲“皇后”,拉開門鑽進車內。
此時殿內一男一女也迎出院外,看紫袍玉帶的服色正是皇太子夫婦。魏叔玢不及細瞧,下馬躬身低頭,退進了宮人隊伍裡,只聽青年男子的聲音叫着“阿孃”,又問體息,一片小混亂裡,柴瓔珞的聲音響起:
“皇后累了,你們去把輦子擡過來。殿下恕罪,請這邊過來搭把手……”
兩個粗壯婢婦擡了步輦出院門,柴瓔珞和那紫袍青年左右攙扶着皇后下了車,直接坐上步輦。皇后似是坐直身子都沒力氣,歪靠在女道士手臂裡,一大羣宮女忙碌圍隨着,打傘避雪進了立政殿院門,魏叔玢也雜在裡面,只能乾着急。
小輦將皇后擡入正殿東暖閣,柴瓔珞帶人七手八腳地扶她躺上牀,一邊服侍她除袍履蓋被子,一邊發號施令“將那邊燭臺點着了移過來……給我倒水洗手……”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皮囊,洗了手打開層層包布,裡面是十幾根細金針。在蠟燭火焰上逐一燒灼過,女道士拉住皇后左手,用金針輕輕刺入她腕上“內關”,掌上“少府”“合谷”等穴位,柔和捻轉。以皇太子夫婦爲首的一大羣人跪在牀前,目不轉睛盯着柴瓔珞爲皇后鍼灸施治,房中人雖多,卻只能聽到皇后粗重的喘息聲。
長孫皇后面如金紙,閉着雙眼,氣息十分急促,胸口似乎噎着什麼似的。柴瓔珞在她左手下完針,又在掌心按揉片刻,換到右邊來,皇后右手卻攥成拳,不肯攤開。
“皇后……舅母。”
柴瓔珞低聲呼喚,皇后睜開眼睛看了看她,似是剛回到現實,慘淡一笑,展開右手。
手心裡兀自握着那枚血玉指環。
魏叔玢聽到跪在牀前的皇太子李承乾發出響亮的吸氣聲。皇后轉過臉,看一眼親生兒子,脣角勾出又似憤怒又似傷心的曲線,擡手將指環遞給他:
“收好你的……”
這句話沒說完,皇后擡眼又見房中跪着一大片人,便停住話頭,聲氣虛弱地吩咐:“你們都出去……阿蘇也不用在這兒,你帶……魏家小娘子去……我書房等一會兒……”
魏叔玢又驚又惑地隨衆起身,往門外走的途中忍不住又扭頭回看一眼,見皇太子已接過那玉指環,卻沒出聲,仍然跪在牀前,看看母親又看看坐在牀邊正爲皇后鍼灸的柴瓔珞,不知道是不是想求這大表姐說好話。
一隻手輕輕搭住她小臂。
魏叔玢回頭,眼前是往昔好友、皇太子妃蘇令妤再熟悉不過的面容,眸中的神氣卻渾如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