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真離開營地之後,曾囑託張久年主持大局,畢竟李明達就在營中,既要警惕前方野虜,又要防備後方追兵,若出現什麼意外,那麼後果可就堪憂了。
之所以中上二策雙管齊下,徐真也是考慮頗多,然中途讓高賀術回營通報,不得不讓張久年產生一絲不安和疑慮,但事關主公安危,張久年也只得與李明達和李德獎商議了一番。
讓他有些意外的是,李明達非常果決地站在了徐真這一邊,如此一來,兄弟們連忙拔營上馬,由高賀術引領着,馳援徐真而去。
縱馬不過四五里地,前方柔然斥候傳來消息,竟遭遇了大批野虜騎兵!
張久年心頭一沉,連忙拍馬上得高處瞻望,卻見一條清水河如藍帶一般婉轉於草原之上,對岸大片營帳如白雲一般,而河岸這一邊,亂石堆與半人高水草之間,徐真挺拔如槍,傲然橫刀而立,身邊做牧女野婦裝扮的,不正是凱薩麼!
奇怪的是,在徐真面前,整整齊齊跪着七八名牧民,而這些牧民的身後,一隊騎士約莫五六十人,正滾滾而來!
以張久年手中兵馬,紅甲兄弟們和柔然騎士團一旦衝鋒下去,這五六十野虜根本就不夠塞牙縫,可如果驚動了對岸的營帳,那就麻煩了。
以這個部族的營帳規模來推測,最起碼能湊出三百多青壯騎兵和射手,大規模衝突爆發之後,就算能夠暫時解了徐真之圍,卻是遲早要被這個部族的騎兵和射手給拖死!
正猶豫之時,張久年卻發現徐真手中長刀在空中無意揮舞了幾下,他心頭猛然一緊,這可是唐軍之中的旗號,意爲讓其按兵不動!
徐真早就默默計算着高賀術的迴歸時間,想來差不多了,也就偷偷關注四周圍之變化,見得高坡上一身紅甲,赫然是那張久年,連忙用長刀示意其暫時退去。
這才放下長刀,對方騎士已經將他和凱薩重重圍攏起來。
地上的少年郎和諸多勇士察覺同族到來,慌忙爬了起來,臉上卻仍舊帶着激動與興奮,並無任何羞愧之色,顯然對徐真乃火神之子的身份已經深信不疑,諸人見得同族劍拔弩張,連連喝止,又跑到馬頭前面,向爲首者講解。
騎黑馬的野虜漢子四十左右,精壯黝黑,鬍鬚蜷曲,耳垂碩大銀環,身上更是銀鈴叮噹,應是那族中長者,聽得少年郎如此講訴,也是一臉驚疑地打量着徐真,控馬緩緩繞行,卻不敢再對徐真怒目而視。
其他人並無這位長者的氣魄,聽那少年郎以及七八位在場目擊者如此繪聲繪色之講解,再看看徐真長刀上的黑燼,嗅聞空氣中仍舊殘留着的硫火氣息,越發深信不疑,早已將手中兵刃放了下來。
徐真微微昂起頭來,直視着那名長者,目光深邃睿智似要看透對方心底之秘密,那漢子也是吃了一驚,連忙迴避徐真的目光。
凱薩早已跟徐真養出默契來,此刻上前半步,朝那漢子喝道:“來者何人!見得阿胡拉之子,何以倨傲而不下馬!”
徐真左手疼痛難忍,但凱薩既然已經開口,爲了震懾這些人,他不得不趁着這些人的注意力被凱薩吸引過去之時,偷偷往腰間皮袋上一抹,搓出一枚火丸來。
黑馬漢子見凱薩出言震喝,心頭頓時一凜,因爲他能夠感受得到凱薩身上那股濃烈的血腥味,這女人看起來如天上月亮一般美麗,但卻不知葬送過多少人命!
徐真趁着漢子失神之際,猛喝一聲,待得衆人矚目之際,左手在刀刃上輕輕一彈,叮一聲脆響,火丸激發開來,一朵小火焰頓時出現在他的食中二指之上,鮮活跳躍,宛如精靈!
“轟!”
對面騎士們齊刷刷滾鞍落馬,所謂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徐真空手召喚烈焰之舉,簡直神鬼之偉力,絕非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黑馬漢子臉色大變,躍下馬背之後,慌忙半跪在地,朝徐真稱呼曰:“奴僕烏烈恭迎葉爾博!”
徐真暗自呲牙,將手指頭上的烈焰掐滅,這才朗聲說道:“吾周遊四海,忽夜受神啓,直往西而來,乃欲降福祉於草原子民,爾等何以暗藏兇血,難道欲置族人於刀光血禍之中耳?!”
他這一段話故意說得文縐縐,雖然吐谷渾常與西涼邊境有貿易往來,連官制等都效仿大唐,庫貝爾草原上許多人都聽得懂唐語,然而徐真這麼一開口,卻讓他們一個個一頭霧水,難明其中奧義,竊以爲神子博大高深,心中越發地拜服。
早在銀狼少年等人跪拜之時,凱薩就將自己的潛行探查結果告之徐真,此處營帳之中多有血腥之氣,營中更有婦人熬煮草藥,必有傷員需要救治。
雖然無法確定慕容驍是否就在營中,但徐真說此處有兇血之兆,卻是讓烏烈等人心頭震撼不已,皆以爲徐真有未卜先知之神智!
念及此處,烏烈戰戰兢兢地回稟道:“奴僕非故意冒犯葉爾博,實乃族中長者與慕容家有過協同之盟,如今他慕容家狼子將血禍帶回我族中,卻驅使我族中青壯爲他作了牛馬,想要攔截天朝上國之雄師,烏烈也是無能爲力了!”
徐真本想着嚇唬這些野虜一番,沒想到就這麼輕易將慕容驍的下落給詐了出來,心頭頓時大喜,表面卻雲淡風輕,眉頭微微一皺,繼而朝烏烈等人擺手道:“吾既受神啓,必不使爾等受那豺狼與刀劍之害,爾等且引我回營,待本尊替你們處置了那狼子,權且消災避禍。”
凱薩沒見過徐真裝神棍的樣子,看着他那誇張的表演和野虜漢子們一臉虔誠和篤信之態,心頭不由竊笑,卻又不敢發作,只是默默覺着有趣得緊,再看徐真,卻又像個頑皮孩童一般,讓人不忍覺得可親可近。
這些牧民聽徐真這位神使要幫助他們消災祈福,又願意去處置慕容驍這個兇主,心頭自然歡喜,然而烏烈卻爲難起來。
他們的部族很小,平素裡只能依附慕容部,才獲得了賴以生存的一片草場,這也是他們不願意得罪慕容家,任由慕容家每年抽調族中青壯去從軍的緣由。
如今慕容驍與三四十輕騎突然來訪,大肆調用族中珍貴藥物,甚至讓族長的嬌妻親自服侍他們,他烏烈的女兒也被拉到營中爲慕容驍等人處置傷勢。
烏烈是個勇士,若果他只有孤身一人,勢必要跟慕容驍決鬥死戰,然而他們卻需要兼顧到整個部族的利益,情非得已,他們絕不能也不敢與慕容家撕破臉皮。
他跟其他人一樣,都在徐真的身上看到了希望,但他也很清楚,無論神使還是神蹟,都只能爲他們帶來勇氣,而不能帶來力量,徐真再如何神通廣大,也只有他和凱薩兩個人,又如何與慕容家抗衡?
諸人見得烏烈久久沉默,不敢回覆葉爾博,心中憤懣不已,他們都是青壯少年,他們都是族中未來的希望,他們早已厭惡活在慕容家的壓迫之下,徐真的到來,無疑是他們宿命的轉機,這是火神的旨意!
這是火神派遣了葉爾博,啓發他們燒盡過往的屈辱,才能迎接新的生活!
凱薩生於草原,長於草原,對草原上各部的勢力非常清楚,見得烏烈如此作態,聯想到慕容家平素風格,很快也就理解了這個黝黑漢子的難處,她附耳于徐真之後,悄言其中蹊蹺關鍵。
徐真聞言不由一聲輕嘆,臉上毫不掩飾心中失望,搖了搖頭,拂袖作勢要棄衆而去。
衆人皆有不忍憤懣之色,那銀狼少年郎卻猛然站直了腰桿,臉色堅毅,咬牙朝徐真說道:“葉爾博慢走!胤宗願意追隨葉爾博!”
這名叫胤宗的少年帶着自己的銀狼,不顧族人錯愕的目光,快步跟上了徐真!
他從小與狼爲伴,在以狼爲圖騰的部族之中,他的身份地位可想而知,可他非但沒有養尊處優,反而沾染了狼性,堅韌不屈,自由桀驁,早已受不了慕容家的壓迫!
徐真與狼相鬥之場景,引火成烈刀之神蹟,屈指召烈焰之偉力,無一不在這位少年郎的心中烙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記!
徐真的所作所爲,就像爲這個少年開啓了一道門,讓他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多彩繽紛,自由自在,充滿了夢想的氣息!
他的目光之中充滿了對自由的嚮往,讓徐真不由爲之動容,他本想借機離開這裡,回到高坡之上,再讓張久年突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慕容驍和那三十多騎兵,可現在,他終於要用到自己的秘密佈置了!
他朝胤宗投去讚賞的目光,而後拍了拍後者的肩膀,朗聲笑道:“好一個狼血赤子!待本尊取來薩勒之水,爲爾洗去凡俗囚困,好讓你如狼豹一般奔跑,如鷹隼一般翱翔!”
徐真在胤宗身上掃了一眼,見得他腰間有個牛角銀壺,也就伸手一抹,手指卻早已暗夾手刀,將壺索切斷,那銀壺自然落入他的手中。
這本是幻術之中常用手法,然則到了這些野虜眼中,卻成爲了又一樁神仙手段!
徐真也不以爲然,單掌端着銀壺,一步步走到河灘邊上,而後貼着水面,慢慢走向了河心!(注1)
“這...這不可能!”烏烈猛然驚起,一如晴天驚雷擊中了他的靈魂,看着徐真一步步行走在水面上,就好像下凡的神使一般,所有人都感覺自己對於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胤宗看着徐真的背影,突然流下了眼淚來,他彷彿看到了上天在肯定他的選擇,是上天在堅定他追求自由的道路!
當徐真從河面走回來之後,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上,他將銀壺中的水灑在衆人的身上,而後怒喝道:“都給我起來!”
衆人如醍醐灌頂,猛然站了起來,卻見得徐真抓住胤宗的手,高高舉起,面容凜然而高呼:“人生而自由,何人註定要跪拜祀奉他人,何人又甘願當牛做馬!”
(注1:水面行走魔術,很多魔術師都表演過,推薦克里斯安吉爾的版本)